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琳琅

  • R
  • 寫給朋友的點梗,海盜x人魚
  • 米有女性生殖系統的設定

把他压在床上的时候,我附在他耳边问他,是否考虑用原型跟我交合一次。他摇着头,贝壳似的牙齿咬在我肩膀上,覆着泪膜的蓝眼睛像在尖锐抗拒,却抵挡不住欲望侵噬,挣扎数秒后终于徒劳地阖上了。于是我将已放在他尾椎处的手又往下挪动几寸,触摸着湿漉漉的穴口,若即若离地翻搅。他压抑地呻吟一声,仿佛极为难过,修长赤裸的腿柔弱地伸展着,因为不像习惯了行走的真正人类一样有力量挣扎踢踏,只好违背主人的意志任人随意摆布,简直是天然为做这种事情而生。凌乱的水声很快响起来,他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腰部摆动的样子依然宛若一尾鱼。每到这种时刻,我便往往会忘记,眼前这位比妓院里的名姝还善于妥帖承受的、称人怀抱的美人,其实是会吃人的。

人鱼一族,普遍生就一副充满欺骗性的外貌,发肤精致,眼唇甜美,却是海洋深处最凶残的野兽之一。他们不像海蛇一样身含剧毒,却有在浪涛中牵引着看不见的暗波使人毙命的魔性。阿尔弗雷德在被我抓捕到之前,已害得我的船队损失了六七条人命,据他自己供认,那些水手——包括跟我情同手足、曾一同找到某座岛屿中埋藏的原始部族秘宝的大副——都是与他短暂交谈过后自愿“沉下来”,从而因溺水失去意识、被他生吞活剥。他带着一缕讽刺的微笑告诉我,在他居住的珊瑚礁林里有个“山洞”,里面堆满了累累白骨,他管它们叫作战利品,也叫“人形玩偶”,他闲来无事便会对他们讲故事,甚至还会排演戏剧——不知基于什么原理,他似乎相信自己有办法像职业傀儡师似的用无形的线拎着那些骨头动起来。“我会给你安排一个讨喜的角色,”他最后笃定地说,目光中掺杂着孩子气的顽皮和无辜,“你和你的朋友弗兰茨先生——他是叫这个名字吧?——会继续在一段对抗塞壬的英雄主义剧情中并肩战斗。”“塞壬是你吗?”我气极反笑,“你令我十分好奇,是所有的人鱼都这么精神不正常,还是你是例外的?”“我也说不上来,”他语带困惑,“我们早就快灭绝了,你不知道吗?我是这片海域里唯一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事。他性情很激烈,因为在此前两条海盗船厮杀的炮火中受了伤,才被前去“寻仇”的我艰难地制服。我把他装在一个盛满海水的桶里,避开旁人耳目,关上盖子带上岸来。在这个过程中,他几次想杀了我,但离开海洋的人鱼似乎能力衰减了许多,再加上我会刺刀去剜他的鳞片作惩罚,他便渐渐在长期血肉模糊得不到医治而浑身发炎溃烂的剧痛中丧失抗争意志,连言语都不再那么刺耳了。

“为什么?”我一边用手指和其他一些东西——印度香料制成的软膏、大颗珍珠、粗糙的牡蛎壳、一柄匕首冷冰冰的鞘——像对待一只即将含着果实乳酪入炉的家禽似的填塞他柔软的腹腔,一边继续方才的问题,“为什么不愿意?”

“嗯?”他很短地笑了一声,“我变回原型的话,只能在水里——床上不行。”

“那就去水里。”

“不。”他又摇了摇头,愈加坚持,“鱼的身体……没有感觉。我享受不到。”

“噢?”我顿住动作,沉默片刻,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开始往外取刚塞进去的物件,“所以你很享受现在的事,而不享受以前那些……更为’自由’的塞壬游戏?”

“如果你想,可以这样理解。”他突然费劲地支撑起上半身,拿了一支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雪茄,用火柴点着,深吸一口,又烦躁地在我身上按灭,“这东西很贵吧?味道不错,船长,和那些羊排、蛋糕、白兰地酒一样,都是我从前没见识过的……’文明消费品’——你的好胜心得到满足了么,柯克兰?听我说做鱼确实不如做人有意思?”

这句话讲得久违地火药味十足,却隐隐含有凄厉绝望的味道,竟教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了。于是我又集中精力在手头的工作上——被开拓的部位已经春潮泛滥,与他强硬的态度迥然不同,逐步呈现出渴求接纳的样子来。说来奇异,他虽然长了一副年轻男孩的相貌,却有一套雌性的生殖系统,之所以会变成我的情人——或者用他的话说,“在不出海的日子里发泄暴戾的对象”)——还是因为某次在浴桶中排卵时被我撞见。那时我们仍然在船上,相识不久,他对于暴露私密之事是很羞愤的,当我把他从充盈着透明鱼卵的水中抱出来、直接伸手去找那个不断流出汩汩情欲的洞,他近乎无措地别过了头,根本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接下来发生的事顺理成章——仇恨和杀意短促消失了,没有强迫,甚至没有痛楚,吊床像个摇篮似的随波而晃,他缠绵地喘息着,脸颊泛出新婚妻子般的红,任由与女人无异的阴唇被持久的出入磨得充血红肿,连子宫都被毫不留情地撞进、一次次承受精液的浇灌。结束之后,我颇为怜惜地抚摸着他因并未长出汗毛而显得那些斑驳破裂的深青血管格外分明的、沾满秽物的腿,悄声问他,“你会有孩子么?”他闭着眼答,“怎么可能?这个子宫只是临时长出来的,待会儿就没了。”我便有些戏谑地打趣,“那这样用起来岂不是很方便?”他不再理我,而是趴在我怀里仰头看起星星来,表情显得餍足又倦怠。我独自思索了一会儿,脑海里总有那些卵的影子挥之不去——它们比通常的鱼卵都大不少,而且坚硬、美丽得多——我想象着自己的精液流向水中,同它们结合,繁衍出……就在这时,他蓦地狠狠瞪了我一眼,不带情绪地说,“卵也是死的。”

“怎么会?”我吃了一惊,与他目光交接,不知为什么,他那一刻的眼神让我非常想要去吻他,可某些梗在喉咙里的干涩东西止住了我的动作,“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遗憾什么?”

“否则我会有段多么旖旎的风流轶闻,”我漫不经心地梳理着他凉而丝滑的头发,“史蒂文森先生都无法想象——海盗会有眷侣和后代流落在鬼神莫测的海浪里。”

“我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嗯?”

“无论是和迟早被我吃掉的劫匪有孩子,还是让自己被当作关于劫匪的’秘密传说’的一个装饰品出现在该死的人类史中。”

回忆到这里,我倏尔有点明白了,他始终在我面前保留着什么——只属于海的生命、作为人鱼的身份、“高等物种”有别于凡人的优越与自由……他不会容许自己的这一部分被我占有。他可以以一个情妇的角色存在,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不再是他的前提上——长出漂亮而无力的腿,穿上精心剪裁的燕尾服或白绸灯笼裤,像个布娃娃一样被我抱到炉火边、露台上、乃至外面总是笼着阴沉雾气的密林里,以一种近乎天真的香艳姿态任性又得体地哭和笑,直至全部意识都在以取悦为目的的合格扮演中变得寂暗无光。坦白说,我很难讲清自己对此乐见与否,似乎性的快感足够了,但总有些挪除不掉的坚硬石头硌在高潮时分冲刷血管的昏然暖浪里,提醒当事双方眼下自四肢百骸涌向心脏的绵绵情意的荒诞。有一次我取了他的一枚卵和几片流淌着奇异光彩的宝蓝鱼鳞放在放大镜下观察,他则坐在一旁的轮椅上托腮看着我,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东西、而我只是在研究一些无关紧要的自然物质的博物学家。当时我转过头去问他,“你说它们能卖个好价钱吗?”他才像终于有点害怕了,却也并未直接表露,反倒用堪称温驯的表情压下瞳孔放大的一刹所彰显的彷徨失措的混乱,同时猛地攥住我的手腕,暗示我继续早上因他突然到了排卵期、必须返回浴池而并未尽兴的情事。由于生理状况不佳,他没法再支撑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性爱,故而我只用了他的手和嘴——事情耗费了近半个钟头,他的动作不太熟练,可那双雨雾似的眼睛在泫然欲泣的波光下一颤一颤的样子着实挠得我心头发痒,以至于从那以后,我就格外喜欢用他的手和嘴。

此次当然也不例外。见双方的身体渐入佳境,我翻身下床,扶着他换了个俯卧的姿势,又按着他的后颈把头拉到我双腿之间,拿欲望在他的双颊和嘴唇上磨蹭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徐徐进入他滑而窄的喉咙深处。经过年深日久的磨合,他的每个部位如今都已清楚知道该放在哪里,因此只要帷帐一落下,围住的便是在外面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极乐世界,被肌肤相亲的快感支配后,即使横在我们之间的巨刺也变得暂时不可见了。冬夜十分漫长,正方便尽兴折腾,我在他受不了地开口祈求我时才真正插入他的下体,一如既往反复碾磨着汁水丰盈的最秘处,最后往他脸上、小腹处和阴道里各射了一次,精疲力竭地靠在床头接着抽他先前按灭了的那支烟,而他也一遍遍潮吹到浑身瘫软,紧抱着我小声抽气,仿佛比我更沉迷此事似的。过了几分钟,我将他拉开,一边用手指拨弄着他如烂熟果实般敞开的阴户、将留在里面的精液引出来,一边安抚性地捋他的背,尝试着跟他说话。他咬住污迹斑斑的唇,静静注视着我,看起来竟很像个被行为不端的男人辜负了的女孩子。我情不自禁地吻了吻他,像对待女儿一样宠溺地说,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我原本思忖着,假设他提想回到海里的事,就带他一起到海边看看、找个小木屋如度假般住上一周,他要是抓住机会逃走了我也不阻拦,但他没有,或许他以为我是在试探他,谨慎地保留了真实的想法。他似乎很认真地考虑了半天,提了一个完全相反的计划,说他想去一趟本尼维斯山,看山上的风暴和积雪。通常来说,这个主意不难实现,只需要一趟火车、一辆在当地租赁的四轮马车、一些登山设备和足够的食物给养,而且巧的是,我在那一带有一小块领地和一座古老的、像城堡似的宅子,是前些年父亲去世时留下的遗产之一,顶层视野绝佳,站在窗口恰能看见白雪皑皑的峰顶和下面参差交错的巨石深涧。我对阿尔弗雷德说,“没有问题,我们圣诞节就过去,完美的蜜月,不是吗?——现在唯一的障碍是你的腿。”阿尔弗雷德那副讽刺的表情又挂到脸上来了,他往旁边挪了一点,目光则更紧地扎在我身上,口吻却毫无变化,“如果不是我的腿这样,有必要向你提要求吗?”

如此一来,我便无法再推诿下去,哪怕我们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个时候一起出门有多危险——荒唐的海盗生涯结束后,我带着大把金银重返上流社会,困囿在和爵位一同从父亲手中继承来的乏味生活里,而岸上的人跟海上的不同,他们总是怀着强烈的窥秘心思,恨不得像围猎女巫一样把自然界中鲜为人知的“魔物”都关进博物馆展柜或马戏团的笼子里。做船长时,我可以同人鱼任性胡为,因为从事这个行当的人大都对海洋里的各类珍奇见怪不怪了,并且由于深谙贪婪之恶,比谁都懂得封缄口耳的智慧——为了守护每个人的生命和资产、以及作为终极财富存在的大海本身,即使在敌人之间也有一条被默契执行的共识:海中的故事是不可被带上岸的。如果陆地上那些豺狼鬣狗知道了我们拥有的东西会发生什么?这是个不堪设想的问题,而我正面临着。毋庸置疑,已有零星的流言蜚语在四下传播(很可能来自哪个口风不严的水手),说我暗中饲养了一条人鱼。

所幸我早做了防范,为了不让阿尔弗雷德的存在成为一个引人好奇的秘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刻意避人耳目。我带着他见过不少客人,也让他和仆人接触,只说他是一位死去的朋友的孩子,不幸患过小儿麻痹症,必须依靠拐杖或轮椅走路。他白天会在客厅或茶室待几个小时,看书籍和报纸,有时也学着画画,而到了夜晚,他便锁上卧室门,变回人鱼的形态,在与卧室连通的盥洗室的浴缸中睡觉。这个时间段是“绝对安全”的,没人被允许打扰他,房门钥匙也只有我跟他两个人持有。由于清楚被发现真相的后果,阿尔弗雷德一直颇配合我的种种说辞与安排,至今也的确平安无事,然而我们无法否认,这样走钢丝似的掩盖方式显然并非长久之计——但凡出一个纰漏,他就很可能会被用“科学研究”的由头带走,最终以被拆解的尸体面目出现在医院的操作台、有钱人的餐桌或贩售“灵异物品”的地下拍卖行中。

“你能拄着拐杖上下火车吗?”我问阿尔弗雷德,“车站里面也有几段路要走——我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抱着你。”

“可以。”他的语气不耐起来,“经过长期练习,我对这双腿的控制力越来越好了,兴许爬一小段山都没问题。”

“到山里我就能抱着你了,”我说,“那儿人迹罕至。”

他没说话,只是翻过身又翻回来,很不高兴地白了我一眼。

行程设计得相当周密。提前半个月,我就预订了伦敦至威廉堡的夜行火车票和从车站去山区的出租马车,又派了几名仆人预先把山脚下那个封存已久的宅邸打扫干净,买好食材和野营用的物资,再一个不落地回来。旅途开始在一个光线稀薄的雪日,比我想象得顺利许多,阿尔弗雷德甚至拒绝我的搀扶,仅靠我专门给他定制的一根优雅的橡木登山杖走完了所有必须步行的路段,只是速度比常人慢一些,需要我时不时停下来等他。在火车上过夜时,我好奇地问他是否会突然长出鱼尾,他说不会,“如今这件事完全是可控的”,但离开水太久会心烦意乱,“或许会乱发脾气”。我笑了,毫不客气地指出他原本就天天都在发脾气,他便不再理我,还板起脸来,抱着我为他准备的一只大号军用水壶独自坐到两排后的空位上去了。

我们在那座小城堡过了六天半。事后想来,那大概是我和阿尔弗雷德共度的最甜蜜的一段时光,与前后割裂得太狠,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第一个晚上,月亮出奇得明亮,山间雾气翻涌,我们在正对着远处一丛不知被谁点起的枯红篝火的阴森古窗前做爱,由于情致太高昂差点打翻一座烛台。次日一大早,阿尔弗雷德在一阵拍打窗户的狂风呼啸声中把我推醒,俯身幽幽盯着我看,眼睛在背光角度下如匣中子弹一样危险诡魅,闪着金属质地的阴翳流波。我一度以为他打算咬断我的脖子,但他只是用鼻尖温柔地蹭了一下我的脸,便站起身,有点费力地朝厨房走去,露了一手烹饪技艺。吃完他制作的沙拉和简陋炒蛋,我们带上水壶、面包和罐头出了门,沿着气象考察队开辟的道路往海拔高处行进。地形崎岖凶险,冰雪又湿滑,哪怕对身体健全的我而言也很难应付,他与半个残疾人无异,便更加步履维艰。勉强练习了十分钟后,他总算不再坚持,同意让我半扶半抱着上山,后来干脆趴在我背上,由我背着走了一段长而盘旋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路。就在我近乎体力不支时,天空突然浓云密布,下起势头强劲的鹅毛大雪,我担忧发生迷路、冻死或坠崖的意外,便拉着他去旁边一幢石头房子躲避。房子似乎是气象考察队留下的,坐落在像仙境般洞开的冷杉林入口处,里面空无一人,但是有炉子、木柴和打火石。我把火升起来,烤干了两个人的外套和靴子,旋即有些慌乱地发现阿尔弗雷德已因为体温流失而面无血色——他发着抖,说腰部以下很麻,我急忙喂他喝水吃东西,又用手掌帮他按摩双脚,就这样过了一整夜,等到天亮时雪停了,肌肤在火焰辐射下重新变得暖和,他的气色才有所好转,度过最危险的阶段。跌跌撞撞地相互搀着返程后,我们呆在家里足不出户,整日说笑玩乐,泡热水浴,吃烤土豆配蘑菇浓汤和黄油煎鳕鱼,畅饮用开水烫过的勃艮第酒,盖着华丽的兽皮毯子坐在露台的沙发椅看白雪上升起一团如淤血般涂进黑夜的、冰冷通红的太阳。最后一晚,我从行李里拿出当时正写着消遣的一部诗剧一行行给他念,他边听边笑,还为后续的剧情提供了不少异想天开的建议。

回伦敦后,厄运却接踵而至。关于人鱼的流言甚嚣尘上,已有不法机构开出了寻找人鱼的赏金,而更可怕的是,我忽然生了一种怪病——或许是在花街柳巷染上的,也或许是遗传基因作怪(症状十分罕见,却在我们家族屡见不鲜),先是不时发作偏头痛,继而是或轻或重的癫痫,伴随着持续不断且难以正常纾解的性欲,还有口舌的溃烂和面部的痤疮。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死亡的阴霾正笼罩着我,它比我在海上任何一场厮杀中经历的都更近在眼前,像湿透的毛巾一样在我头顶一点点拧出漆黑的毒液来。我想,我必须在最坏的结果发生前妥善处理好阿尔弗雷德的事情,让这个秘密彻底消失在人间,但由于心乱如麻,我拖延了足足两个月之久——在这期间,我不再回家居住,而是溺在霍利维尔街夜夜笙歌,有时也去剧院,通宵观看相好的女演员在金碧辉煌而又鬼影憧憧的舞台上演绎我刚写完的诗剧——最终在一个如梦初醒似的晚上,我恍然意识到末路已避无可避,一下子比想象中更轻松地作了决定。当时我浑身上下没有几块不疼的地方,容貌也严重毁损,全靠酒精、药物和性麻痹自己。我掀开旅馆灰扑扑的丝绸帐幔,花二十镑打发走身边的妓女,然后穿上皱成一团的大衣,走到一家常光临的剧院,去后台化妆室随手拿了一个狼人面具。阿尔弗雷德见到戴面具的我时,正穿着一件铂金色的浴袍坐在卧室的床上看关于植物研究的书,他仿佛吓了一跳,紧跟着又皱起眉来,神色说不上是嫌厌还是怜悯。“你怎么瘦得跟风中残烛似的?”他问。“听着,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用不带感情的通知口吻迅速说道,“在我无法保护你之前,你必须回到海里。”

“你什么时候保护过我?我不是你的——’性资源’吗?”他放沉了音调。

“好吧,抱歉,是我用词不当。”我比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总之,无论是什么,很快就不再是了。”

“这是你害怕下地狱而在临死之前良心发现行的善举?”

“嗯。”

“好。”他略显突兀地笑了笑,从被子下面伸出一只血管青得骇人的手,贴在我的脖颈根部,又缓缓往上,似乎要触摸那张面具,可终究没有碰到,“那么谢谢了。”

那夜的最后几个小时,他回到了盥洗室的浴池,我则合衣躺在他的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床褥间散发出一股久违的海浪气味和迷迭草的香味。中间我断续醒了几次,犹豫着是否应该对他说点什么,譬如其实宅子里外那些听令于我的保镖并不是为了监视他,单纯用以防止动机不明的外人入内窥伺,只要他愿意,原本是随时可以离开的,却终究感到了无意义。凌晨五点时,我好像模糊地听到了他的哭声,是极其压抑的一阵阵呜咽,带着强烈痛苦,这让我心头不由泛起几分无可名状的悲戚。我不敢设想他会对我怀有感情的可能性——毕竟他连我这些天去了哪儿都没过问——便空洞地盯着透过帷帐布料朦胧映射进来的灯火,直到隔门的哭声如灯灭时的余烬一般衰微下去。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再做一次爱,我茫然若失地想——但我不希望把疾病传染给他。我对人鱼的免疫系统一无所知,他的康复力似乎很强,却也很脆弱易感,感染后流脓的伤口能不经上药就愈合如初,可哪怕吹了寒风或吃了不洁净的食物都会有好几天病怏怏的。我脑海里回放着那些画面——伤痕累累的鱼身、被咬破的透明嘴唇、撕裂的阴部,血色总在最销魂的瞬间与他形影不离,又凝固为除不掉的锈,沉积在血管阴晦的内壁,教我胸口阻塞得发痛。黎明之前,外面下起了雨,稀里哗啦地流泄过庭院的树木上新长出的、波涛起伏的叶子,倒让躁动不息的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我点了支烟,安宁地抽完,随之去敲盥洗室的门,叫他出来。

“走了,七点半的车票。”我说。

“稍等。”

雨散日出时,我们已坐在前往福克斯通的列车上,穿戴得像绅士一样整齐。为了避免被旁人侧目,我没再戴着面具,而是换成一条遮住半张脸的围巾。我简单对他说明了情况——那个小镇有长长的海岸线,连着山脉,除港口外都没什么人走动,他可以任意挑选一处下去,不过地形起伏,四处有峭壁,路面非常不好走,所以我会一直跟在他后面,为他提供帮助。他管我这种行为叫“放生”,我不否认。海的轮廓开始在窗外显现时,他用左手小指碰了碰我的衣袖,我就也从善如流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小指,把他的勾住了。咸涩的海风气息和空旷的铁轨磕碰声拼凑出某种像是长厢厮守的夫妇间才会有的沉默。

这个故事结束得平淡无奇。下车后,他就近找到一片海,说把他放在那里就可以。我同意了,并告诉他我会尽快离开——“赶在你恢复能杀死我的力量前逃命”,我说。他奇妙地微笑了一下,警告我最好一辈子不下海。“复仇计划是无期的”,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过了二十年,我都记忆犹新。

是的,后来我又活了二十年,至今仍未死去。我的怪病奇迹般地痊愈了,离开他以后,生活也逐渐回到正轨,度过了符合这个时代对于上流阶级想象的半生,娶了高雅的太太,生了儿女,做了许多笔生意,还当过几年议员。有一阵子,我几乎要把他给忘了,鳞片和鱼卵也早在辗转间丢掉,只隐约记得最好不要在无人陪同时靠近荒凉僻静的海边。往事正顺当地尘埃化,似乎就要无人问津地同我未来的棺椁一道沉入墓地里,直至不久之前,我在酒馆遇到一位在福克斯通生活的老船东,或许是喝得有点多了,我竟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谈起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来。

“一八八五年,我跟我的同性情人就是在福克斯通分手的,”我颇为感怀地说,“他是个美丽的男孩子,恐怕比教王尔德先生神魂颠倒的波西还美。”

“噢。”对方见怪不怪似的点点头,“长什么样子呢?”

“金发蓝眼,高挑,有种永远长不大似的娇弱。”我慢慢描述着,心头浮现出一些更妖冶的、不可告人的词汇,话到嘴边又压了回去,“可惜腿脚有疾病,哪怕借助手杖,也只能颤巍巍地走。”

“我倒是记得一位这样的人。”

“诶?”

“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但没有你说得那么漂亮——兴许是审美差异,在我看来,充其量比普通人更亮眼些。他在我们镇子上住了五六年,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猜测他身世不一般,看起来娇生惯养的,像个出走的贵族少爷。他平时在梅丽太太的杂货店做帮工,总是把玩一只海螺,为人开朗活泼,人人都喜欢他。他的腿疾很可怜,不过应当不是永久的,第三年就看不太出了。”

“什么?”我的声音紧张起来,“五六年吗?始终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着?”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捏住酒杯,“后来呢?”

“毫无征兆地病死了,好像是心绞痛一类的急症,我记得牧师是这么说的。但也不意外,他的身体似乎一直不怎么健康。梅丽太太和他生前的几个朋友把他葬在了能看见引航塔的一座小教堂里。”

“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先生,你还好吗?”

“嗯,没事,上了年纪,难免比较容易为旧事伤感。”

我付清两人份的账单,擤了擤鼻子,推门而出。命运的恐怖离奇在那一刻骤然击垮了我,令我意识到自以为拥有的全部确信都荒诞到不可深究——阿尔弗雷德为什么没有“回去”呢?莫非他在岸上呆得太久,已经失去他的“原型”了吗?我回想起临别那夜他痛彻心扉的哭声,既然有什么事教他不堪承受至此,倒也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若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肯让我知道呢?是出于不肯暴露弱点的自尊,还是对一个“凶手”的慈悲使他不愿让那该下地狱的加害者明了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不,我转念又想,或许实情并没有那么残酷,而是符合常识到令人失望的——就像真正的“科学信奉者”所说——世界上从未有过人鱼这种东西罢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