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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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樓裡的月亮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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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克兰伯爵有个养子,然已无人见过他的真容。

琼斯先生是位交际花,卧室里有面不知朝向何处的镜子。


庄园里为数不多知晓他存在的仆人叫他小公主。他是伯爵大人某位情妇的孩子,在母亲红颜早逝后便被接到了柯克兰的家宅里抚养——那时伯爵大人还年轻,容貌英俊,权势无两,只要一出现便被众多莺燕环绕。就像上流社会的每个男人一样,他拥有不止一位秘密情妇,有门当户对的风流名媛,也有花街柳巷的贫穷娼女。那个孩子的母亲便是后者,据说为还家族欠下的高利贷早早入了这个行当,哀愁,美丽,一双蓝眼睛令人忘忧,日日宾客盈门,以至于根本无人知晓她二十岁生下的婴儿生父究竟是谁。有人说就是伯爵大人本人——看啊,他们有极为相似的金发和同样刻薄的嘴唇,不是吗?——也有人说,发色的深浅有别,孩子的唇形也更圆润,伯爵大人愿意养育他,要么是发自怜香惜玉的善心,要么是与他的母亲真的相爱过——谁年轻时没有过一段挣脱阶级的诚挚爱情呢?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就在庄园一角的塔楼顶上住了下来。他的房间很小,高高矗立在天上,仿佛能插进月亮里,而他当时也漂亮得像个小月亮——哪个人曾见过那么晶莹剔透的皮肤、流华溢彩的头发?刚来的那天,他坐在马车里、伯爵大人的怀抱中,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古灵精怪地转着眼睛,来回巡视这片草长莺飞的领地,下个钟头又调皮地和兔子一起在湖边打起滚来,还为他的“新朋友”搭了一个小木头房子——然而很快有好事者说他的血脉太低贱,挥发出的美想必也肮脏不祥,没资格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里,对于“社会影响”太过有害——从此就真的没人在塔楼以外的地方见过他,甚至新来的仆从都渐渐不再知道他的存在了。他如同被拘禁了似的,不知是出于外力强制还是自尊心的主观拒斥,很多年都未曾迈下塔楼一步。照料他生活起居的老仆人有一次怜爱地摸着他越来越长的头发,说我可怜的小公主,你需要一个王子从下面爬上来,带走你。他摇了摇头,光着脚走到爬满藤蔓的狭小窗户旁,洋娃娃一样的衣袖伸出去,把刚折好的纸帆船丢进了高空中格外凄厉的雷雨和寒风里。

伯爵大人有时候会来看他,都是在午夜万籁俱寂时,带一些画本书、新衣服、时下流行的饰物、精美的点心,打发走兢兢业业守在一旁的老仆人,从门内落上锁,与他说话到早晨,教他艺术和诗,又在最后一颗星星消失不见时准时离开。孩子最初很高兴,虽然不会说,但一整天眼睛都是亮的,还总是不知不觉地瞟向房间外那条灰扑扑的、像蛇一样盘旋而上的楼梯,如同在期待着什么人似的。老仆人清楚记得,他管伯爵先生叫父亲,掷地有声,嗓音清澈——后来,后来那声音却渐渐不再清澈了,变成另一种教人面红耳赤、浮想联翩的意味——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太悖德了,老仆人饶是见过诸多世面,也不敢细想。这个房间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禁忌,封印着七宗罪里的淫欲,仅有几个知晓秘密的人说。他们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神也变了,像看一个毒苹果、一场灾害、一个没人愿意触碰的甜蜜悲剧,就如同曾经街头巷尾那些欲言又止的纷杂目光看着他的母亲。

但孩子知道自己是情愿的。他愿意张口含住养父常年握笔或剑而生出漂亮薄茧的手指,用自己尚自无力承受太多的躯体去承受被给予的一切——那个人的笔或剑,知识或欲望,任何什么,脏污的和高洁的,只要他能做到。他的侧脸贴在男人随心跳起伏的小腹上,耳朵听着不知道是情话还是羞辱的言辞——好孩子,真可爱,你天生就是我的鞘——不愧是她生的。月落日升,他的眼睛和下面那条窄窄的缝都变成再也擦不净的湿,红与白凝结在粗糙手指间反复聚拢的柔软肌肤上,一点点滴落下来,携带着夭折的不伦生命。然后,一个纯洁而威严的吻落在他的额头,已经穿好大衣的养父温柔握住他的手,微笑着对他说再见。

他的日子就这样在喜悦又悲哀的地狱里过去,直到终于从老仆人口中听说了伯爵大人要结婚的消息。先生也到年龄了,疲惫而苍老的声音说。他愣住了,不能哭也不能笑,十年来第一次跌跌撞撞跑下塔楼,几次在漫无尽头的陡峭楼梯上摔倒弄脏了衣服也不停下。他没有去找伯爵大人,而是去找了他的未婚妻——另一位伯爵的女儿,众人都说般配极了。那位小姐刚刚到来,还在四处熟悉环境,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生气地把那个屋子弄得一团糟,又拆开主人带来的精致华贵的雕花木箱,把衣服首饰扔得满地都是。他躲在走廊里、一扇高大厚重的铜门落下的阴影中偷偷听着——黄昏时分传来一阵优雅的脚步声,接着是女人的惊叫。熟悉的男人嗓音安慰着女人,温和沉稳却带一点不易察觉的愤怒:亲爱的,别慌,不过是仆人养了一只教养很差的猫罢了。

又是午夜,他被从门后拎出来,带到了从未踏足过的主宅书房里。他还没站定,一个耳光就落在了他的脸上,然而施暴的人就像被烫着了似的,立刻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父亲,我已经明白了为什么他们都说您是阴毒的人。”他却很平静,“是我误会了,竟会以为您心地善良。那么我们谈谈吧——用恶人之间的方式。您给我钱,给我自由,我会保守秘密。”“还有什么?”向来风度翩翩的伯爵此时竟带着怪异的狼狈问道,“只是这样?要多少钱?”“予取予求的钱。不能再碰我。我会买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里面有一个专门的房间,留给您。”他意味不明地说。

一年以后柯克兰伯爵才知道,当那个留给他的房间的门微微开启时,能看到走廊对面另一扇门的缝隙里透出的落地镜子,镜子里投映的永远是他的孩子与各位入幕之宾翻云覆雨的影像——面色潮红,脖颈婉转,和他曾经拥有过的没有任何区别。对象不停变更,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单纯的享乐。这位秘密的养子搬出柯克兰的庄园后,以一个无名新人的身份进入了文艺界——多年居住在不见天日的塔楼上,外面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更遑论他与柯克兰家的关系了——绘画,写剧本,登台演出,天赋异禀,无所不长,想来也是得益于童年与少年时代受过的优异教育。他名声鹊起,美丽风流,总在不断变换着情人——尤其热衷于诱惑有妻室或女友的男人,并为那些女人的愤恨而公然自得,也因此招致了无数憎恶——然而在同性之间,谁都以一亲芳泽为荣,其中有志同道合的知己,也有慕名而来的达官显贵。他们会给他纪念品,一首诗歌,一段乐谱,一枚宝石戒指,一缕头发,一枝稀奇的鲜花。他全都高兴地珍藏起来。

伯爵大人就在那个孩子为他安排的专属房间里默默看着这一切。房间里是黑暗的,只有一支蜡烛照亮了门缝。其实他可以选择不来,但他总忍不住要来——这个房间有单独的入口,无需经过正门,他也不用跟孩子发生任何对话。五年,八年,十年,如同上了毒瘾一样无法戒除。起初的时候,他的心脏会剧烈跳动,头脑昏然如崩溃,后来却慢慢变作一种平静的观赏,就像在画廊里抽着烟斗观赏完满的艺术品。习惯此事以后,他甚至会暗中介绍一些显要客人来进行地下的权色交易,为已趋衰落的家族换取或轻或重的利益——孩子也全都默许了。久而久之,他作为背后金主的身份渐渐浮出水面,他的妻子终究发现了,这位高雅的贵妇人对故事前情一无所知,想象力更是不可能触及那么阴暗的真相,只是隐约听过一些关于孩子生母的传言,却也因当年密切参与其事的仆人皆已去世而无从求证——她只好不解地问她的丈夫:你如此迷恋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呢?莫非他就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害怕堕入畜生道吗?他讽刺地笑了,摇了摇头,望着窗外草坪上另一个刚满七八岁的男孩、他正妻诞下的名正言顺的子嗣,静静地说,这是什么鬼话,我们的亲生儿子不是在这里吗?

他知道那个孩子或许真正爱过如过眼云烟般的众多情人中的一个。那是个从军队里退伍的人,身材高大,眼窝深邃,过得落魄不已,干一些或偷或抢的不法勾当,隔三岔五就喝得酩酊大醉,有些抑郁和暴力倾向——他们之间的性往往很血腥,却相当尽兴,仿佛两个人都能借此忘掉某些深入骨髓的痛苦。他见过他们接吻,也见过那个人留下的礼物,与别人都不同,总是些刀、枪、子弹、奇形怪状的锋利石头,被存放在一个单独的抽屉里。他们亲密且病态的关系持续了一两年,这位怪人就不再来了,伯爵暗中打听才得知是因过失杀人进了监狱,没多久又在监狱里查出肠胃绝症,想来活不到出去的时候。他长叹一口气,忽而想到那个孩子近来时常姿态恍惚,在昏暗灯火下始终看不清的面色似乎也愈加不好了。

伯爵先生又踌躇了几年,愈来愈不敢去找那个也许原本就不该存在的孽子,甚至不敢再想他——怕他还是恨他,被妻子知晓秘密后更是连那个房间也停止再去,仿佛回到了正轨上的生活,杜绝了与下流事的任何瓜葛。他却没想到,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去打破僵局的时候,竟然就是死别了。

那个曾经明媚耀眼的孩子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头发与眼睛都暗淡无光,听到脚步声立刻翻过身用袖子挡住了脸。“别看,我不好看了。”他背对着他说。一切都变了,只有嗓音依然是清澈的,就像一颗糖果丢入了湖心里。

“我是来对你道歉的。”已经老去的柯克兰伯爵字斟句酌地说,“你就住在这个老鼠洞里,用这种方式惩罚了我一辈子……”

“我从出生起就住在老鼠洞里,先生——现在惩罚结束了。你可以碰我,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什么病?”他注意到橱柜上的水银和房间里浓得散不开的药味,而他的孩子最讨厌苦了。

“梅毒第四年,已经不会传染了。”依然很年轻的孩子翻身朝向他,衣袖却仍挡着大半张脸,“你抱抱我吧。”

“就算会也没关系。”伯爵大人望着他多年不见的养子,伸出手臂抬起他的上身揽在怀里,像二十年前那样吻了微长的发丝下光洁不复的额头。孩子却还嫌不够似的,把头埋在伯爵大人肩上,指尖虚虚按住他的胸口,神智不清地呢喃道,“给我,我要。”

“你要什么?”

“我要,我要你……”他卡在这里,仿佛有什么极重要的话说不下去了。半晌后他闭了闭眼,放弃了这个话题,决定改要另一种东西,“我要死前再有一次高潮。”他宁静地说。

伯爵大人同意了。他意识到那是他四五年来的唯一一次性事,然而又做得极为熟稔,如果不是肌肤的触感变了,而肋骨又过分分明,简直就如同他们从来没有分别过一样。

最后的最后,孩子颤巍巍地下了床,走到窗前的月光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递给他。伯爵先生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孩子喘着粗气悄悄说了一句,“你看看吧”,然后便在这个寂凉的寒夜里如油尽灯干般得偿所愿地死去了。

他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些陈旧的小玩意儿——糖纸、玻璃球、别针、残破画册的一角——和一张已经黄得发脆的信纸。信纸折得平平整整,没有套信封,只是在折好后的背面仿照信封样式写了一行:给圣诞老人。

他拆开了信。

“父亲,我知道每年的圣诞老人都是你。那我就把想要的礼物直接说给你听吧——我的名字能不能刻在你的墓碑上呢?妈妈其实也想,但她永远不会说。我和她可不一样。”

“不,你连死法都和她一样。”伯爵大人悲哀地说道,望了望地上的月亮。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