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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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十)

  • G
  • Talking doll梗,十九世紀社畜英
  • 亚瑟·柯克兰先生得到了一个不像是他的阶级能够拥有的娃娃。

他的少年果然没有食言地陪他走到了血肉凡躯的生命尽头。外貌永远停驻不前的美丽男孩起初还时常颐指气使地撒娇,后来见柯克兰日益年老体衰,二人的年龄差也逐步由父子变成祖孙,终于痛改前非地对他温柔起来。某年生日,阿尔弗雷德曾送给他一只精雕细琢、镶着上好碧玺的东洋银鼻烟壶,还附带一张系墨绿丝带的卡片,上面的笔迹是柯克兰亲手教会的花体字,每个字母的尾巴都像男孩额前那绺头发一样不守规矩地翘起:亚蒂,希望你喜欢,现在固执的老父亲们都爱用这个。他差点再拎起自己眼下隔几年就会换新、造型越发时尚的绅士手杖把阿尔弗雷德打一顿,可惜男孩不知何时练就了极强的预判能力,早已灵巧地闪躲到了隔壁的书房。自那以后聚少离多的二十来年过去,柯克兰的健康每况愈下,又患上风湿,致使那些手杖终于不再是单纯的装饰和体罚道具了,阿尔弗雷德才渐渐停止那样说话气他。刚退休的那年,有一次他清早从无梦的酣眠中醒来,便看到餐桌上热腾腾的香蕉黄油吐司和厨房里男孩手持小刷子清洗鼻烟壶的乖巧侧影,在心底不由慨叹起自己年轻时从未想过还能过上这等美好的日子。再后来那只鼻烟壶陈旧得无法再用,就和他送给阿尔弗雷德的十字架并排挂在墙上,两件银器垂在餐桌上精心布置的插花旁边,亲亲爱爱地一起变黑。

然而他年纪越长,记忆越错杂无章,便越发怀疑起阿尔弗雷德当年告知他的一切关于他们身份和纠葛的“真相”、乃至阿尔弗雷德这个幽灵般的存在本身,是否都仅仅是自己用以消磨一成不变的寡淡人生的虚妄臆想。数十年前将这具镌着诅咒的人偶娃娃转手给他的同事已在饱受阿兹海默症折磨的晚年中离开人世,曾经拿“少年爱”打趣他们的邻居也早早搬家到乡下、与他断了联络,他身边再没有一个人知晓这位青春不老的秘密情人在他现实生活中的存在。他与阿尔弗雷德重逢的话剧院毁于大火后未曾重建,很快便被地产公司低价转卖给财阀盖起银行,而那一出更久远的分手戏码发生的红灯区则因为经营不善凋敝不堪,当年的所有店家皆已不知所踪。他们的爱情故事终究在他的主观世界以外失去了全部凭证。

一九一七年的空袭警报声中,他的少年穿着与其娇生惯养气质很不相符的干练军服,在一片混乱里找到他,把他拉进防空洞里手握着手,直到捱过整场空袭都寸步不离。一九二九年秋天,他在病床上临终时,憔悴无比的男孩紧攥住他的双手掉下眼泪,却又在家庭医生到来前姿态节制地告别离开。柯克兰没挽留,只是半坐起身沉默凝望着楼下一身黑西装的背影消失在黄昏时分磅礴的雨雾里。一团团雨伞在那个虚幻缥缈的身影边交错而过,却好像没有一个行人看到了他似的。当初在防空洞躲避炮弹时,所有人都在为了排解恐惧而紧张地交谈,可也好像没人能看到他似的。

柯克兰去世后,留下一本文辞蹩脚的回忆录,用潦草的笔迹写着这个故事,文不加点,显然是在极少时间内一气呵成。它没有结尾,最后一行只有一个短短的词组和一条注:乾达婆城——印度人的宗教概念。它的原稿在葬礼上被牧师放进棺材里,自此不见天日,但有爱好灵异故事者提前手抄一份,与朋友私下传阅。后来一位精神科医生辗转读到,感到颇为有趣,说这位老先生一定是个上世纪常有的浪漫派,在濒死的幻境里以这样奇异的方式重新经历了一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