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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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九)

  • G
  • Talking doll梗,十九世紀社畜英
  • 亚瑟·柯克兰先生得到了一个不像是他的阶级能够拥有的娃娃。

如果遇到阿尔弗雷德后的人生经历是一场戏,那么此后半日内发生的情节完全超出了柯克兰的理解范畴、也超出了一个合理剧本该有的写作逻辑,“显然是一个坏故事,”他说。那时整座剧场浓烟滚滚,沥青似的黑雾掺融着不知何时飘起的雨丝弥漫在阴沉的天空上,被人们彼此推搡的骚乱脚步和仓惶的惊叫声刺破。因为更衣间附近就有紧急出口,柯克兰在他失而复得的小男孩敏捷的引领下没费多少功夫就逃了出来,两个人互相搀扶着,站在街灯苍白虚弱的光辉下半弯着腰,摘下掩口的湿布边咳嗽边拍打身上的灰。这时柯克兰忽然想到,他的公文包还放在观众席的座位上,里面有钥匙、一些现金、财务票据和阿尔弗雷德的小兵人。

“它们很重要吗?”阿尔弗雷德皱眉思考着,拉住想逆着人流返回火场的柯克兰。

“别的东西都有办法弥补,虽然流程很麻烦——但那个小玩具,你知道,当年你强迫我花了一大笔钱买给你的破烂,我想它对你而言很重要。”

“的确很重要,不过和你想的不太一样——算了,我自己去找吧,毕竟我是个超自然生命,不怕这种物理伤害。”少年拿出刚塞进口袋的湿布,还未等他反应,就转身在一片晃眼的火光中消失不见了。

一小时后,伴着剧院穹顶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坍塌,火灾终于在愈来愈大的雨势下由盛转衰、渐渐熄灭了。姗姗来迟的消防队员几乎没发挥什么作用,和维持秩序的警察一起拥堵在烧得焦黑的门口,有的在帮医疗人员搬伤者,有的在漫不经心地清点陆续运出的尸体,寻找他们口袋里可供联络家人确认身份的物品。浑身湿透的柯克兰焦虑地在大雨中原地踱步——他的长柄伞也丢在了剧场里——大脑空白地想着阿尔弗雷德究竟为什么还没有出来。他恐惧地发觉,即使在那些尸体里,也没有那个不久前还在和他肌肤相亲的男孩。

于是他不顾警察的阻拦冲进面前的残垣断壁,踏过一片废墟找到了自己之前的座位。那里没有任何人——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没有——只有一个七英寸半长、已经炭化的人偶,恰到好处地卡在座椅下的空隙,跟支撑椅子的铁架和后方的水泥台阶一起为藏在中间的公文包挡住了火舌。柯克兰轻柔地把烧得看不出容貌和质地的人偶挪开,掏出那只皮包,然后看到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完好无损。他的心脏陡然被一种荒诞感充斥了,他不能想象自己居然因为这些东西——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俗世物品——失去了一个极其稀有的超验存在,他永葆青春、本应早已逾越生死的恋人。

“没有物品是普通的。”阿尔弗雷德后来这样说,“这话还是你多年前告诉我的。当时你神秘兮兮地说,它们里面都可能蕴藏着精灵。我还看过一篇很夸张的小说,一个人的家具在夜半时分全部自己跑了出去——多像我。”

他没有反驳,而是无奈地答道,是,是,我的琼斯先生,你总是舌灿莲花。

话说回来,一八八五年四月,大火后满目颓圮的剧院里,正当自以为丧偶的柯克兰心中开始盘旋起绝望的殉情念头的一瞬,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一只温暖的手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像活见鬼似的看到了比刚才在后台拥抱过的女装少年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看起来大约有十八岁上下——衣着打扮简单明了、与周遭任何一个同龄男孩都没有多大分别的,阿尔弗雷德。

“也许应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那个人托着腮,似乎为即将要说的话感到十分为难,“我有个更恰当的称呼,是美国。”

“什么?”柯克兰觉得自己这一天对于荒谬的感知份额已经透支了。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得找个舒适的地方慢慢讲给你听。”对方微笑起来,眼角和唇线的弧度依然极为美妙,像柔软的蓝铃花瓣一样摇曳在他雪崩的意识中,“简单来说,在那场著名的独立战争中,你作为英国虐待了我,然后我失手杀了你——天知道为什么我们这种存在会死——你死前对我下了一个诅咒,把我变成那个样子,又让你自己作为普通人不断轮回转生。现在诅咒解开了,看来其中的奥秘不单单是要让你再次爱上我,我还必须为你死一次才行——你冷得开始发抖了,我们要不要去你家,换身衣服再出来吃顿晚餐?”

“混账,你可不是为我死的,”柯克兰立刻从这番匪夷所思的话中抓住了重点,“是为了你那个可笑的小玩具。”

“那是你第一次送给我的信物。”阿尔弗雷德低下头,凝望着胸口的绿宝石十字架,“你说它会代你保护我,里面封着你的灵魂,虽然一听就是骗我的谎话,但我还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它——你不知道我在那家古董店里再见到它时有多高兴,总觉得是命运的礼物。何况我当时还不知道结局会怎样,就想着万一万劫不复,也一定要在那之前抓住点什么。”

“万劫不复?”

“如果你不爱我的话。”

“难怪你十二岁时离家出走,我在那个圣诞节出门找你前有种强烈的感觉,不这么做的话你就会死。”柯克兰若有所思地陷入回忆,仿佛已经快速接受了少年所说的一切,“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就算告诉你了,那时你会相信这种离奇的怪事?而且我猜,必须让你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爱上我才行——”

“你凭什么认为现在我就会相信?”柯克兰白了他一眼,“鬼知道今天的戏码是不是你变的一个小魔术。”

“噢,天哪,沉迷神秘学的老先生,我不是你,哪来的那么多小魔术,还有独角兽、幽灵、女巫帽子——”

“总之你骗了我那么多年,”柯克兰盖棺定论地说,“得负起责任来。”

当夜他们在柯克兰那间塞满回忆的老旧公寓旁找了一家通宵不打烊的小酒馆,像对久别重逢的父子或叔侄那样一前一后走向壁炉旁的一张方桌,然后各自端着一杯无酒精饮料开启了关于往事的长谈。柯克兰坦言了他过去那些光怪陆离、交织着甜如蜜醴的相依为命与凄烈的蔷薇香、子弹和长鞭的梦,说它们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印证阿尔弗雷德的叙述。阿尔弗雷德补完了空缺的情节:殖民地末期,他在波士顿有一家关系亲密的朋友,五口人都因参与倾茶事件又反抗入室搜查被英军私刑处决,无一幸存,房子也几乎被焚成灰烬。这桩并未被历史书记载的惨案造成了他们的决裂、一场溅血的性爱和随之而来的谋杀:美国对英国开了一枪,英国鞭笞不服管教的美国,而后在双方精疲力尽伤痕累累时,美国引诱英国与之交合,并在高潮时刻勒死了他。

“当时那个娃娃就躺在地面上,很奇怪地,即使在周遭全被破坏殆尽时也毫发无伤。你狼一样的绿眼睛望着我,我以为你要说遗言,但你说了句咒语,下一秒钟我就变成了它。我的成长之所以停摆在十六岁,是因为一切终止的那一刻也是十六岁——”阿尔弗雷德不堪回首似的闭了一下眼,“从此我就被束缚在这个傀儡人里,过了大约一个世纪才重新有了知觉,一边颠沛流离,一边开始像所有不幸的怨灵一样寻找破除诅咒的方法。我在被转卖的过程遇到一个老商人,似乎也懂通灵术,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我还不能跟人交流,但他慷慨地把那个‘奥秘’——这是他用的词——告诉了我。他说,好孩子,你要记住哥林多前书里这句箴言,‘有信、有望、有爱’,还为我写在一张纸上,塞在风琴盒子的夹层中——那是他给我安的家,你没有打开里面的扣子看过吧——之前我出于体内自己都没法控制的憎恨咒死了很多英国人,但是放过了他,这是对的,因为后来他间接帮我找到了你。遇见你时,美国刚刚结束内战,我的意识一次次在撕裂般的痛楚中惊醒,终究活了过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遇见你才活了过来。

“我爱你三百年,至今也爱你,没有一刻停下,即使是憎恨也不过是让这种爱更加疯狂而已。我的记忆仍很混沌,却天然懂得怎么用尽一切手段诱惑你,就和当年一模一样,你再次成了我的猎物,挣扎着用拐杖打我,可还是一头扑进我的网。我赌赢了,你也爱我。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被困囿在哪一生里,都还是爱我的。

“然而这个过程异常困难,你做了人类也依旧那么不坦率、厨艺糟糕到让我最初以为你能在自食其力的生活中磨练一些味觉的侥幸完全破灭、一点都不记得我最喜欢喝你煮的牛奶、恪守着某种早该淘汰的教条道德、性功能成谜——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有一种幻想,在没有月亮、布满浓雾的暗巷里,我被歹徒追击,你从后面赶来杀了他,却又比歹徒还凶狠地把我按在粗粝的地上,倚着还在淌血的尸体,拿匕首抵住我的脖子,进入我——但显然类似剧情只能在梦里出现。现实中你连爱我都不肯说,我得经常给你些危机感,让你觉得你会失去我,才总算使你把那句话说出来——万幸你说了——你说了以后,就再怎么冷落或推开我都不要紧了,”少年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还是忽然不满地瞪着他,“接下来我要做的只剩下再等一场火灾。”

少年终于停下了他渐渐演变成控诉的漫长独白,柯克兰体贴地拿起煨着小火的茶壶,给他手边已经空了的杯子倒满红茶。他注视着少年不客气地举杯大口喝完,然后问出了那个从刚才起就在他心中盘桓的、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

“假设你讲的这些是真的,诅咒已经破除了,为什么你变回了原本的形态,我却没有?我敢保证过去的几个钟头我的体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有两种可能性,”少年放下杯子,抬头看向他,以一种钟表般的匀速眨着眼睛,“一种是你和我中的不是同一个诅咒;另一种是你必须等到现在这条命终结了,才能重新开始——毕竟你不像我,今天已经死过一次,刚断了一条尾巴。”

“照你的说法,我起码断了四五条——那就是说,在我有生之年永远都没办法印证真相了?”

“大概是这样。”

“阿尔弗雷德。”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遇见你可真是我的命中一劫。你以后要怎么办?”

“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死。”少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但可能没法经常来。抱歉,变回去以后,我突然多了很多事要处理,大半时间都要待在美国——不过也未必那么绝对,毕竟一百多年的现实已经证明了,就算没有我们,这些国家也能运转得很好。”

“你随意吧,一去不回也没关系。”柯克兰扶住额头,“天快亮了,我们该结账走了。”

推开门时,黎明前的料峭寒风扑面而来,柯克兰伸手捉住少年的手,十指交握着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里。他仰起头,看到黑暗的天空像个巨大的钟罩般垂吊着,无隙地扣住了他们亦人亦鬼的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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