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睡美人(八)

  • PG-13
  • Talking doll梗,十九世紀社畜英
  • 亚瑟·柯克兰先生得到了一个不像是他的阶级能够拥有的娃娃。

从那时候起,许多年过去了。柯克兰没有再见过阿尔弗雷德,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这个让他头痛了六七年的、据说曾长久为祸人间的小男孩竟像一滴微不足道的雨珠似的,转瞬就在茫茫人海里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那天早晨日出之前,他曾回到那座明亮如不夜城的妓院里点了一杯酒,边喝边等他的少年出来。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举动并非由于心存什么挽救关系的希望,只不过是考虑到他名义上的监护人身份,在自欺欺人的虚伪责任感、毫无说服力的行为准则和所剩无几的该死良知的逼迫下,努力去完成一个既定的仪式环节罢了。阿尔弗雷德果然没有出现,那个接待他的女孩颤抖着说客人早已不告而别,柯克兰在六点钟像个情场失意的颓丧醉鬼那样步履蹒跚地回了家。第二天、第三天、第七天,男孩都未曾来过(他几乎为此而感到一种酸楚的庆幸);半个月以后,柯克兰放弃了这个自作自受的无意义仪式,他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在花街柳巷混合了梅毒腐臭和甜腻熏香的朽败空气中窒息而亡了。

“我走了,这不恰恰是你所渴盼的吗?”男孩在他被酒精麻痹了的意识里阴魂不散地说,“我只是做到了你要求的事,你又何必矫情——没酒品的老男人,别喝了,再喝你只会越来越阳痿。”

“小婊子,我被你害苦了。”他有些暴躁地自言自语,伸出手去想抓住少年额前那绺一晃一晃的头发,果不其然抓了个空——他想,或许他早在那时就已经预见了自己孤苦伶仃、一事无成的一生。

风琴盒子和小兵人仍然原封不动地摆在他的衣柜里,就仿佛它们的主人只是离家去做了一场过于漫长的旅行——到北非、西亚、欧洲大陆或美国进行那些他向往过的幼稚历险,找藏宝图和沙漠里的金子,谎话连篇、投机倒把地赚钱,跟众多女人和男人睡觉(见鬼,他为什么要幻想这种事?),或者遇见柯勒律治诗中的海难,摘去十字架、戴上亲手射杀的信天翁尸体,成为预言中祛魅世界的统治者,又或者他就是那只象征自由灵魂的信天翁本身,被处死、被当作一个不祥的灵物——不,停止,他不能再想下去了。

第五年,阿尔弗雷德留下的那只猫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平静地病逝了。第八年,他发觉自己时常能在镜子里见到三五根白发。他升职加薪,虽不富裕却足够令一些同辈艳羡,待人接物无可指摘,只是脾气有点古怪,依旧是个单身汉。

第十三年,在他几乎快要忘记阿尔弗雷德的相貌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他开始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字谜,起初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然后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形式,每道题破解出的答案都是通往下一道题的线索,提示他去找某间书报亭被动过手脚的一张报纸,某面墙上贴着的背后写了字的广告画,或者图书馆某排书架上一部夹着树叶书签的善本书——那一天,当他走过社区图书馆的阅览室时,想象着那一排排桃花芯木书桌之中的一张上、少年在幽绿灯罩下拿着羽毛笔伏案写字的侧影,柯克兰长久死水无波的内心逐渐涌现出一种近乎煎熬的狂喜,是的,他知道这是谁干的,除了那个小魔鬼以外,还有谁会如此可笑、找他这么一个乏善可陈的无趣对象玩捉迷藏似的恶作剧——

“阿尔弗雷德,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长大,”他闷声笑了起来,“可以陪你做游戏,但不要破坏公共财产,好吗?在别人的东西上乱写乱画,被抓到可是要罚款的。”

独自庆贺完四十岁生日的那个春天,一个乌云翻滚的黄昏,柯克兰在一封附着祝福卡片准时抵达的匿名信指引下来到他们分手地点附近新盖起的话剧院。也许是出于强烈的重逢预感,他在出门前把那只小兵人塞进公文包里一起带上了。他自嘲地想,老了这么多岁,恐怕阿尔弗雷德会一时认不出他,还是有些凭证为好。

阿尔弗雷德事后曾夸张地睁大眼睛皱起眉头笑话他说,你怎么会想不到我早就暗中观察了你很多很多次——你的思维能力也随着年龄增长而坏掉了吗?

“身体没坏掉就行。”他俯下身,固定住那双在丝绵被褥中乱动的任性手腕,缴械投降般地回答。

他被要求观看的演出在入夜后开始,来自一个没有名气的小剧团,剧目也改编于一出闻所未闻的日本戏,叫作《捕梦》。教他意外的是,剧场却坐得人满为患,气氛极为热烈,一问邻座才知道都是为看女主角而来。“这位小姐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他们说,“她无疑是清澈娇柔的,却暗中带着一种很奇妙的——怎么形容呢,一般女孩没有的倨傲和肃杀。”柯克兰闻言点点头,心如擂鼓地在座位上等待着,直到终于在一片起立欢呼的浪潮中见她出现在舞台上:看身姿不过十几岁的年龄,说是十六岁不能更多了,有种未成型者的玲珑易碎,扮演一个爱上了神父的、妖怪化身的领主女儿,在前两幕中始终戴着或黑或白的狐狸面具,把脸挡得严丝合缝,却掩不住一头引人注目的、纯净如黄金的头发——是的,他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那是阿尔弗雷德的头发。

那些发丝隔着十数排座位和满场缭绕的香水、汗渍、吵闹与朦胧灯影一道不断搔弄着柯克兰的心脏,以至于他刚到幕间休息时间便立刻起身去了后台,宛如一个冲动过头、违规乱纪的毛躁仰慕者。

他穿过狭窄脏乱的走廊和几层天鹅绒帘幕,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就推开了女主角专属休息室的门。

已经摘掉面具的阿尔弗雷德正背对着他坐在化妆镜前。房间装潢秾艳,光线昏昧,只有一支蜡烛照亮了鎏金镜框里画着淡妆、看不出性别的姣好面容,好似一幅谁年少时爱过的贵族少女遗落在时间长河中的肖像画。镜中穿戴浮华的美丽面影听到响动后静静地回头看他,在周遭浓墨重彩的布景下,骤然见到十几年未见的人,神态却像每日等父亲回家的孩子或等丈夫回家的妻子那么平淡。见柯克兰沉着脸一语不发,少年佯作迷惑地小声说道:“你来了。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呀?”

我们贸然的闯入者先生却异常失礼地把这个近在眼前却似遥不可碰的人偶(一身戏剧装扮的阿尔弗雷德看起来更像个人偶了)按倒在梳妆台上,用毕生都未有过的生硬的热忱开始粗暴地、不顾一切地吻他。

是温暖的,还活着,真好。

“喂。”少年小幅度地挣扎起来,艰难脱身后伸出右手食指压在他的嘴唇上,“等一下,绅士先生,不先打个招呼、叙叙旧吗?”

“和你有什么旧好叙?”他没好气地叹道,狠狠盯着面前微微挑起的细眉和澄明如故的蓝眼睛,“算个总账,看看那些年你花了我多少钱?要什么买什么,还得加上最后那笔高昂的嫖资——”

“你变成了葛朗台,”少年惊呼一声,“虽然你以前就很抠门了,但还不至于这样——既然如此,我必须得说,很不幸那笔嫖资打水漂了,我没碰她,你还不如留给自己用——说到这个,有些人看着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却对妓院熟门熟路,我还没来得及质问呢。”

“那我也要质问一下,贵宾席有几个金主模样的阔佬,一脸垂涎地看了你好久,你认识他们吗?那个拉大提琴的女孩望向你的眼神也不太对劲,我想她知道你的真实性别——”

“打住!”阿尔弗雷德拼命摇了摇头,“你眼真尖,她确实喜欢我。不过我对她说,我爱着一个男人,那人长我一轮,眉毛粗得怪异,虽然还年轻却是个古板的老绅士了,嗓音里有斜体字和大写字母,总爱用不容置辩的语气对我讲话,其实无数年前也曾是个恶棍流氓,但他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他说着目光飘忽地眨了一下眼,“抱歉我忘了,你早就不年轻了。”

“而你还年轻得像一场梦。”柯克兰握住少年圆润肩头的手指更用力了些,他猜测那衣料下的细致皮肤可能又要泛出绯红了,“告诉我,你是真实的吗,尊贵的公爵小姐,狡猾的小狐狸?”

“总有一半是真实的。就像我在这出戏里的角色,黑白中有一面是人,一面是妖怪,你无法分辨哪个是她真正的形式。”少年歪头沉思了一下,把玩起手边造型别致的双色狐狸面具,“你想过为什么吗?司汤达写了红与黑,写了红与白,但是写不出黑与白——黑与白太复杂,生死是黑,可变成圣徒的白后生死就会消泯,二者只能存在其一,另一个大概是狐狸吧,根本不是人性……唔!你又来——”

“多年不见,你说的话开始教我听不懂了。”柯克兰一边用亲吻堵住少年喋喋不休的嘴,一边在换气的间隙有点生气地说,“是游行演出时跟欧洲的浪漫派学坏了吗?那不如先用这伶牙俐齿和风雅情调做点更有价值的事吧。”

“老天,你该不会打算在这里——”当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拆解起裙装上的铜扣,舌尖也深入小巧的耳蜗,少年终于真正惊慌失措地挣动起来,“停下!幕间休息时间马上要结束了,我必须尽快出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本事了,莫非背着我跟很多女人练习过——”

“不,我走丢的小小姐,扮公主勾人的王子殿下,再见到你的一刻我才重新青春焕发。”

“噢?”少年顿住挣扎,瞟他一眼,又伸手扯掉了他脑后的几根头发,“那你可得好好地对我求一次爱。”

“以后再说吧。”他闷哼一声,想捉住那只手,但腕表突然被少年领扣处的拉丝不合时宜地绞住了。

前台的音乐已经奏响,台上的告解者低语着圣母玛利亚,他们却头脑昏然地纠缠着倒在更衣间落满灰尘和脂粉的地毯上。然而就在意乱情迷之时,一股刺鼻的焦味和骇人的热浪一起从门外奔涌袭来。二人连忙整理着凌乱不堪的衣物站起身,无奈地对视一眼。

天意难抗,剧场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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