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睡美人(七)

  • PG-13
  • Talking doll梗,十九世紀社畜英
  • 亚瑟·柯克兰先生得到了一个不像是他的阶级能够拥有的娃娃。

旅行归来后,柯克兰对阿尔弗雷德重新变得冷漠和刻薄。他怀着一种清醒的痛苦想:鬼物拥有永生和自由,而自己年寿有尽,别无他法——难道他真的能与一个青春不老的美少年过一生?这该需要何等的精神、体力,和幸运——是的,幸运,能在白发苍苍地去见上帝时被挚爱少年的双手亲自盖棺、能有一绺他光辉不灭的金发陪着长眠地下、或许还能给世人留下一本无人会信的罗曼蒂克回忆录的幸运。

然而无论出于情感还是理智,他都不认为自己能将那个秉性自由的孩子几十年拴在身边。后来他意识到这更可能是出于单纯的勇气匮乏,但他那时不愿意承认。

他对自己说,与其惴惴不安地为失去而恐惧,不如让那一刻提早发生。

于是他不顾阿尔弗雷德震惊和不解的眼神,不再给予他充满爱恋的拥抱和亲吻,甚至不再准许他进入自己的卧室。他买了一张新的床,还有最昂贵舒适的丝缎床单和被套,放在四面摆满架子的狭窄书房里——他的公寓很小,没有第二个卧室,只好如此。

“你是什么意思?”七点一刻,刚从娃娃变回人的少年把枕头摔在地上,讽刺地笑了,“还不如干脆让我回储藏室住。这儿的光线和面积比储藏室也强不了多少。”

“或者你去睡卧室,我睡这儿也行。”柯克兰淡淡地说,“你该长大了,不能凡事都任性妄为。”

少年像没听懂似的怔怔盯着他:“但是我爱你,你也爱我——你认为这是任性妄为?”

“是的,到此为止。”

“然后呢?”那双向来娇纵的蓝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你找个相配的女人结婚,随便用什么理由把我赶出去,去过你正常的中产绅士生活?”

“不错的主意,公司里刚好有位打字员姑娘正在对我示好。”他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奢侈品,阿尔弗雷德,你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说过,’你看上去与这里的一切都不相配。’我慎重考虑了很久,最终明白自己的确消受不起。”

“你这个懦夫。”少年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胸前十字架上穿链子的小孔,似乎是想摘下来,但到底没有,“我可以今天就走,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柯克兰。你放心,我不会——用你的话说——’不明事理’。我只是有点困惑,既然如此,你上次为什么还要白费功夫把我找回来。”

“我是个混蛋,我知道。”他沉默片刻后轻声说,“但我的确没办法解释。”

继而他仿佛厌倦了这一切似的,没再等少年回答,便作出一个结束对话的手势,带上了门。

出于他意料的是,那天阿尔弗雷德并没有离开,之后无数次的吵架和冷暴力中也没有,他们互相折磨的关系就这样又持续了一年时间。而在不可多得的和睦时光里,他们居然开始隔着一层有礼有节的生疏措辞对话,变得相敬如宾——阿尔弗雷德仍在继续他的功课,只是已不再需要指导,柯克兰偶尔会检查一下进度,提一些角度刁钻的严苛问题,又在自己一手教出的孩子给出见解独到的回答时不吝溢美地褒扬,就像个称职的老师那样;孩子的生活技能也提高了,不止学会了熟练使用壁炉,而且有时会主动给两个人做饭,成品比柯克兰做出的只好不坏;他每晚带回家的兼职文书工作,阿尔弗雷德竟也堪称懂事地帮他处理了许多,煤气灯映照下的字迹漂亮清晰,专注的神情收去平日的戾气,动作认真得近乎乖巧……

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直到某一天柯克兰收拾着那些文书时不慎失言道:“好孩子,你比一个真正的养子还好用了。”

阿尔弗雷德闻言猛地抬头,白绸荷叶袖口下柔软的手忽然像水蛇一样伸过来,滑向他的髀骨、臀肌和腹下欲望的根源——“养子是这样用的?”他轻轻咬了一下果冻似的唇,用气音反问。见到柯克兰的身体起了教他满意的变化,他又语调嘲弄地加上一句:“身边有人既能当你的孩子,又能当你的女人,你还结什么婚呢?”

柯克兰倒抽一口凉气,用力攥紧那只作恶的手腕,反折着压在沙发靠垫上,近乎扭断骨头的姿势当即逼出了少年的眼泪,施暴者却视而不见似的冷静说道:“恐怕你没见识过货真价实的女人,阿尔弗雷德。孩子是一回事,女人是另一回事。我不否认有时孩子比女人更可口,尤其是男孩子——女孩子太像女人了,而男孩子却不像男人。”他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空闲的手在少年泛起红肿的唇上抚摩而过,“但男孩子也该好好了解一下女孩子是什么样。我说过——宝贝,你该长大了,到了必须克服雏鸟情结的时候。”

他的“成人课程”被安排在了第二天,地点在苏活区一家定位上流的妓院。从宣布这个决定起到出门后的一路上,阿尔弗雷德都奇怪地没有反抗,只是以一种偏执的动作反复绞缠着柯克兰的手指——柯克兰没有拒绝,还在马车里爱怜地让那小鸟般不停晃动的脑袋枕在自己膝上。走入红灯区腹地那间烛火辉煌的门厅时,他有一瞬觉得他和他的男孩都已经发疯了。

他亲自给他的男孩挑了一个看起来像只小乳鸽似的女孩。女孩同男孩一样年幼,有一头栗色的长发和一双看起来仿佛时常会担惊受怕的灰眼睛。阿尔弗雷德与她的目光在一片充满喧哗人语和印度大麻气味的腾腾烟霭中交汇了。一分钟后,柯克兰看到他们对彼此点了点头。

然后阿尔弗雷德用口型对她说:小姐,请等一下。

柯克兰未及反应,便猝然被他的男孩推入旁边一条遮蔽在门帘后面的走廊,抵在挂满了低俗水粉画的、油漆斑驳的墙上。

“我爱你,”男孩踮起脚尖,拽住他的领带,在他耳边如诅咒般地私语,“该死的、未老先衰的阳痿患者。”

阿尔弗雷德给了他一个诀别的吻,是从未有过的激烈、深刻和绵长——少年今日被他特意盛装打扮,从系着缎带蝴蝶结的宽沿毛毡帽子、到装饰有白鼬毛领和珍珠纽扣的纯黑斗篷外套,都充满了不似日常的戏剧性,倒是与此地的卖笑者们风格分外协调——所以身侧路过的那些醉醺醺的嫖客无人觉得如此情景有何不妥,甚至有几个将之当作性交易者间不该存在却时常上演的生离死别绝恋戏码,兴味盎然地旁观起来。

——说是生离死别也没什么不对。柯克兰苦笑着望向少年在烛影下渐渐翻腾起潋滟水光和迷离爱欲的昏暗眼睛,扣紧了手掌下忽然变得过于柔软的身骨。

一吻结束,阿尔弗雷德冷嘲热讽地与他话别,而后便决然拂袖离去,回到门厅里和等待良久的女孩并肩走上一条盘旋向上的、通往“极乐地”的楼梯。楼梯是华丽的洛可可式样,旁边的墙壁上挂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头顶垂下的巨大枝形吊灯像个醉生梦死的不眠太阳,把少男少女纷乱交叠的衣香鬓影投映在酒液四溢的地面上。

柯克兰在门口的暗影处站着。最后一瞥中,他恍惚看见少年胸前那枚银质十字架蓦地一闪。

他突然想到,这很像他们不久前一起读过的一首柯勒律治的叙事长诗中的场景——关于大海、老水手、信天翁和无休止的灾厄。一年前在苏格兰做过的那个梦与现实重合了,他本该不见天日的小魔鬼站在白昼下的甲板上,画面如此真实,仿佛超越于这作为不老不死的暗夜人偶的漫长一生外,他还有过、或者将会有什么别的存在形式。

“Instead of the cross, the Albatross

About my neck was hung”

脑海中幽幽传来少年清脆的诵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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