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六)
- PG-13
- Talking doll梗,十九世紀社畜英
- 亚瑟·柯克兰先生得到了一个不像是他的阶级能够拥有的娃娃。
他们前嫌尽释地过了一个冬天和春天。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内,没有肢体暴力,也没有言语争执,就像任何一对关系和睦的监护人和孩子一样,温馨,安谧,相互扶持——除了多了一点儿爱情。在夜里,柯克兰的教学进度到了《会饮篇》,读完那段著名的“从对一个男孩的爱到对美的形式的爱”,他开始试着主动亲吻他的孩子,从漂亮的眉骨上微扬的细眉,到纤薄灵动的下颌线和脖颈上清晰可见、彷佛流淌着真正血液的动脉血管,然后就停在这里,不再向下移动一寸。阿尔弗雷德乖巧地闭着双眼,收敛了过去强行索吻时的侵略性,竟显得更像个真正的物品了,唯有一些不满足的鼻音在柯克兰脑中诡异地模糊了人与物的界限。“它真的会有欲望吗?它的形式是什么?”他这样想,但终究没有勇气去拆开花瓣,探寻那个花蕊深处的秘密。
那年初夏,柯克兰工作业绩优异,得到一个难能可贵的长假。在家里闷得发慌的孩子央求他带自己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恰逢当时苏格兰的西海岸沿岸火车刚刚开通,他便又像两年前刚“捡到它”(他执意如此描述他们的相遇)时那样无从招架孩子的任性要求,把装娃娃的风琴盒和一堆衣物一起塞进行李箱,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搭马车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前往格拉斯哥的车票。那天望着窗外污水横流的街道和向远延伸的铁轨,他第一次感到莫名其妙的孤独,企盼着阿尔弗雷德可以是个真正的人类,能在日光下陪在他身边——他曾经对他的孩子说过一句罕见矫情的情话:“你的眼睛不像是属于夜行动物的,它们中有世界上所有的早晨,可惜你见不到早晨。”他的孩子是怎么回答的?柯克兰记得原本正赖在他怀里撒娇的小朋友撅了撅嘴,双手撑起身体,认真盯着他的脸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
“阿尔弗雷德,我过去认识你吗?”他忽然想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可能。
“嗯,认识啊。”孩子带着些捉弄意味地笑起来,用真假难辨的语气说。
“你可别骗我,我的记忆很完整,从未出现过失忆现象。”
“大概是上辈子的事吧。我活了那么、那么久——”孩子拖起气人的长腔,“足够你的好几生了。一世太短。”
“可是你当初告诉我,你以前没有变成过人,只是个无知觉的木偶,连为遭诅咒的死者负责都不行。小骗子,你的哪句话是谎言?”
“都是谎言。”孩子偏过头去,不再理他了。
火车到站时刚好是黄昏,他在格拉斯哥找了一家小旅店,到房间把行李放下、箱子打开,就去楼下的小酒馆吃晚餐了,餐后拗不过老板的力荐,又喝了一杯据说不那么烈的威士忌。这杯威士忌可把他折磨得够呛,回房间后他见到已经坐在床沿晃着腿看星星的金发小孩,立刻嘟囔着抱怨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胡话:“想把你藏好可真不容易。你可别出去乱跑,叫人看到会以为我在召妓的。”
孩子似乎本来就心情不错,闻言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凑近摸摸他的额头和脸颊,然后去箱子里翻出一条毛巾浸上冷水帮他醒酒。他听到宛如想象中靡菲斯特般的声音在他耳边诱惑地说,“亚蒂,你就是这点让我不喜欢,羞耻心太重了——招妓有什么不好?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绝对当你是个挥金如土的有钱人。”
“喂,喂!还像话吗?你的礼节呢、廉耻呢——”他拍着床说,却并未如以前那样生气,而是一把按住他的小魔鬼,扯开孩子打水时不小心弄湿的衬衫,用不太娴熟的手法使透明布料下娇艳欲滴的青涩肌肤战栗起来。听着孩子变得气喘吁吁的呼吸,他终于满意地放开手,吻了一下伏在他胸前的、羞怯涨红的脸,异样冷淡地说,“乖,小雏妓,我要睡觉了,今天太累,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第二天晚上在苏格兰高地的一个小镇,阿尔弗雷德又开始不理他。他宿醉后的记忆从来都模糊一片,阿尔弗雷德也坚决不肯说明,他便当作无事发生,任由气鼓鼓的孩子自己闹别扭。后来孩子说要严加看管,不许他再喝酒,“你喝醉的样子真惊人,”猫一样细细的牙齿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应该有自知之明,就不要屡败屡战了。”
那天到了后半夜,阿尔弗雷德终于对他说话:“这样旅行太怪异了,我们的睡觉时间总是错开,一点乐趣也没有。你能不能白天睡觉,晚上陪我去玩?”
他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所以他们后半程坐的都是夜行班次,买双人票,在其他乘客的鼾声中看着火车在笼着幽蓝月光的旷野和山谷间驰过。孩子的头安静地靠在他的肩上,随着铁轨磕碰声一点一点,手指慢慢翻动一些他买来打发旅程中无聊时间的彩绘故事书。他们完全凭借兴致在中途经停的小站下车,徒步闲逛在黢黑的树林或明亮的湖岸,讲尼斯水怪的传说,然后回到车站搭下一班继续前行,清晨去附近的城镇住旅店,或者干脆在野外找个废弃的建筑物露营。柯克兰说这样真是太累了,也就是我还年轻,经得起你折腾,再过十年肯定不行了。
孩子眨了眨眼睛说,到时候你走不动了,我背着你。
“十年还不至于老到走不动吧。”他恼怒地瞪了孩子一眼,又问,“阿尔弗雷德,你的人体形态会长大,那么会衰老和死亡吗?毕竟那个娃娃——你白天的样子——始终看起来纹丝不变。”
“我想不会。”孩子字斟句酌地说,“虽然只是猜测,但我认为,长到某个节点就不会再长了。”
“什么节点?”
“也许是十六岁。”
“然后永远年轻?”
“永远年轻。”
他沉默下来,凝视着那双被他称作早晨的眼睛,忽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苍凉和苦涩。
七月初的一夜,他们来到一座古堡,是近千年前苏格兰和英格兰打仗留下的遗迹,如今爬满藤蔓,只剩一些断壁残垣。阴郁的天色飘起小雨,他们找了个还算完整的房间躲着,静静等待黎明到来。还剩大约一个小时,阿尔弗雷德就要再度变回人偶了——虽然是每天例行公事的环节,但他还是很想抓紧时间说点什么。
“你说梦想当英雄,具体是怎样的英雄?”
“像今天看的那本《所罗门的宝藏》里讲的那种,根据古老羊皮纸上语焉不详的指示在沙漠里九死一生找到秘宝,顺便帮落难的王子夺回王位什么的——然后我们想买多少衣服和蛋糕就可以买多少。”孩子有点向往地说,“还有易卜生的小亚细亚历险故事里描绘的原住民部族血战,浪漫极了,我也很想去见识一下。”
“听起来真幼稚。”柯克兰失笑,“还有吗?”
“还想回美国看看。”孩子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现在许多欧洲家庭把我这样的不肖子送到美国去,让他们到那个大杂烩似的地方自己谋生,还有一些小偷、强盗、躲避仇家的逃难者……报纸上说,每次轮船快靠岸,他们看到海雾中浮现的自由女神像,都会大声欢呼,如同重获新生。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阿尔弗雷德。”他叹了一口气。
“嗯?”
“有个礼物给你。”
他从钱夹内袋里取出一个嵌着绿宝石的银质十字架项链,挂在孩子的脖子上。
“这是驱鬼道具吗?”阿尔弗雷德狐疑地盯着胸口处有点陈旧的吊坠。
“是信物。”柯克兰攥住他的手,吻了一下,“别忘了我。”
“嘿,第二次了。”童稚的声音意味不明地说。
雨幕下影影绰绰的一线晨光中,他看到孩子短促地笑了一下,继而身形便融化在了空气里。他侧躺下,枕住风琴盒子,开始睡觉。梦里他见到惨淡的太阳和十六岁男孩手扶船舷的背影,逆着光,就像一幅黑白色调的剪贴画般,失去了一切实在性,那原本流淌着蜜泽的灿烂金发亦已无法看得分明,在死寂的漆暗里销声匿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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