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五)
- G
- Talking doll梗,十九世紀社畜英
- 亚瑟·柯克兰先生得到了一个不像是他的阶级能够拥有的娃娃。
这是阿尔弗雷德首次失踪这么长的时间,而且没有去他以往离家出走时常去的任何地方。
柯克兰起初告诉自己没关系,他总会回来的——毕竟如他人所言,这个娃娃就像附骨之疽一样无法祛除,不是吗?又怎么会轻易因为孩子气的单纯伤心而放过不幸被他缠上的主人?——于是他在几次寻找未果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开始按照正常的步调生活,说服自己珍视眼下这段自通灵事件发生以来难得的平静时光:清闲的夜晚,更易整理的房间,无人打扰的睡眠,七点半准时起床,简单制作的早餐和不加糖的红茶(再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在他耳边抱怨难以下咽),一份当天的泰晤士报,步行去工作,下班后在广场信手喂喂鸽子,买一点面包与乳酪,回家时与意味深长笑着的邻居打个问候天气的招呼。
生活多美好——如果不是他仍在持续不断地做那些梦的话。
梦境的剧情支离破碎,时代不明,少年充满戾气又漂亮,既爱他也恨他。他们一起过了许多年,一度聚少离多却温情,旧式庄园长满芬芳花木,有兔子、夜莺和他怎么都教不会他拉的小提琴;有时也会用偷来的时间去度假,湖心的小船只有两个人,孩子刚抓完鱼浑身是水,羞怯又理直气壮地让他给自己编一个最大的月桂花环;海边木屋烛火摇曳,咸腥的风里夹杂着渺远的鹰叫,蛋糕压扁在盒子里,艰难燃起的蜡烛被风雨浇灭,但蔚蓝眼睛可爱地转动着,一个狡黠的眼波便让他刚到唇边的歉意噤了声。孩子像金色的小鸟一样扑过来拥抱他,用挂满礼物和点心袋子的手挠他的后背,牵引着他俯下身,纯洁无暇的发肤之吻填满虚空的长夏,然后镜花幻灭,骤然到了红叶如火、秋寒瑟瑟的时节——他看见那些亲手制作的玩具摊成一地残骸,又看见少年一夜间变得比王冠上的宝石更冷洌、让他极想涂满毒药或用利刃切碎的蓝眼睛,不由在心里重复起他曾无数次告诫自己却终究无济于事的话——他们这种无理无据的依恋是不该存在的,他不该把精力浪费在与本应互害的对象荒唐浅薄的过家家游戏里,他待阿尔弗雷德不该与待其他那些有任何不同。
——其他那些什么?
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头痛欲裂。火红的颜色犹如一场扑灭不了的血光之灾,把他的心烧穿了。心口留下一个焦黑的空洞,透现着那双蓝眼睛惨烈绝望的光影,又长出无可挽回之际才惊觉的阴暗独占欲,就像在尸骨上开满扎手的花。
是夜夜从噩梦惊醒时阴魂不散地缠结在充血眼底的蔷薇花,冶艳,脆弱,勾情动欲,来去无影,不可捉摸。
柯克兰生性本就孤僻,虽然不至于影响社交,但有什么负面情绪从来都压抑在心中自行消化,如此一来,竟变得越发沉郁。他每日晨读的报纸正在追踪报道一起连环杀人案,死者都青春年少,有美丽的头发和眼睛,尸首完好无缺,保持着高贵的艺术性,唯一彰显破坏的仅有脖颈一道勒痕。他难以自抑地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下个死的是阿尔弗雷德(他知道这不可能,但想象中过于真实的画面总是挥散不去地充斥在脑中),一会儿觉得杀人的是阿尔弗雷德,一会儿又觉得阿尔弗雷德与其这样平白消失,不如干脆直截了当地死在自己手上。
邻居有一次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了?你的小猫咪呢?他没有回答,只是烦躁不安地关上门。活像个在家藏尸的罪犯,他自嘲地想。
然而家里什么也没有。楼梯间、风琴盒子,只有蒙尘旧物,不见活物,更不见怪异的死物。他把他的猫弄丢了。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到十二月末,直到平安夜那天,他拎着自己怎么都不可能吃完的两袋食物回到家,刚点起炉火,这座城市的深冬季节永远凝重阴湿、污秽不堪的雨雪就下起来。
他穿上大衣出门,最后一次去找阿尔弗雷德。
出于某种解释不清的心电感应,他忽然相信这次一定能找到。
否则阿尔弗雷德可能真的会死的,他心底不知为何冒出这样的念头。
他是对的,也是幸运的——穿过大半个城市、已经冻得腿骨生疼后,他陡然看见阿尔弗雷德抱着猫瑟缩在一个桥洞下。这一带不是居住区,周围一片黑暗,原本喧闹的店铺都在阖家团聚的节日关门了,连一丝烛火也没剩下,但孩子无机质的发丝、肌肤、甚至不该有任何异常的人类衣装却在深不见底的夜色里散发着绮丽的幽光。
是能隔绝潮晦雪气的幽光,他想。但孩子自己似乎不知道,依然在因剧烈的寒冷而楚楚可怜地绞着手指,双肩不住地颤抖。雪斜着飞入桥洞,几乎挂满他全身,甚至在他的睫毛上扑簌簌地落下。
柯克兰沿着堤岸走过去,将手中的长柄伞挪开一半,罩在地上这个跟旁边河水的腐臭气息格格不入的漂亮小人儿头上。
小人儿倔强地咬住嘴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表情像在抗拒着什么,浮满水汽的眼睛却不知所措地睁大。
“小英雄,别闹了,跟我回家吧。”他伸手把阿尔弗雷德拉起来,异常温柔地抱在怀里,“别离开我,我很爱你。”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推开他,和那只猫一起隔着一点距离偏头看他。
“我知道你明天就会反悔,”那个久违的、澄澈温暖的声音带着一点他熟悉的娇气说,“但没关系——你必须答应,明天要给我买块布丁。这些屋顶盖满雪的小房子好像布丁,我一直在看,一直在想。”
“好的,小馋鬼,”他无奈地笑了起来,“饿坏了吧,今晚先回去吃烧鹅,还有鲜草莓、苹果馅饼、杏仁酱甜面包——放心,是在外面买的——另外,你不怕冷的话,朗姆酒葡萄干冰激凌,可以边烤火边吃。衣服鞋子,你的还有我的,也要换下来洗净烤干,我会教你怎么给壁炉点火。”
“嗯。”孩子的小脑袋点了点,眼睛也稍纵即逝地亮了一下,“对不起,亚蒂,谢谢你。平安夜快乐。”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谁都没再说话,仿佛那些误解和迫害都可以就此一笔勾销了。空茫的雪色世界里,脚印平息,万籁消泯,连幽灵都蛰伏在暗处,唯有冻得皮毛结霜、正努力在小小的身体上汲取热意的猫细不可闻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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