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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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三)

  • G
  • Talking doll梗,十九世紀社畜英
  • 亚瑟·柯克兰先生得到了一个不像是他的阶级能够拥有的娃娃。

那天柯克兰花光了整整一个月的薪水。不情不愿地买下那个兵人后(他在付钱时还狠狠地剜了商店老板一眼,被回答:“噢,先生,这是至少一个世纪前的古董了,漂洋过海而来,保存得这么完好,所以这个价格一点也不贵。”),他又如约陪阿尔弗雷德去了街区最大的书店,让一下子变得好奇过头的孩子自己挑选下期课程的读物。他很快发现,阿尔弗雷德对任何古典诗剧——他原本的计划——都不感兴趣,却偏好法律、经济和社会学,即使那些书籍的内容对于他的年龄来说还太过艰深。柯克兰给他买了几本洛克、卢梭和杜尔凯姆,他又在摆放美国文学的架子前定定站住,抬眼注视着那些来自家乡的、在受过高等教育的欧洲人看来尚且不入流的通俗小说。柯克兰想了想,还没等孩子开始翻看,就拿起一本爱伦坡结了帐。

阿尔弗雷德不需要睡觉,因而在夜晚总是很闹腾,甚至比起他被关在储藏室锤门的日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让失眠症日益加重的柯克兰一度后悔把他放出来的决定。后来他歪打正着地发现,只要在十二点前给阿尔弗雷德朗读一篇爱伦坡作为睡前故事——关于死去以后又睁开一双活人眼睛的丽姬娅、被封在墙壁里的黑猫僵尸、瘟疫下的红死魔假面舞会和因棺材中裹着尸衣的女孩重新光临而坍塌的厄舍府——孩子都会陡然吓得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声不吭,然后乖乖抱着那个被他视若珍宝的兵人,拽住柯克兰的睡衣袖子,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直到天亮。如此一来,他就能度过一个久违的无梦沉眠的安静夜晚。

“我见不得光的小魔鬼,你自己就是鬼,怎么还这么怕鬼?”他轻轻刮了刮孩子的鼻子问道。

“我和那些鬼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看反倒过分相似。”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你说你爱我?”

“嗯。”

“那你不该有事情瞒着我。”

但孩子就是不肯说,不论他如何逼问也不肯,他没有办法,只好作罢。然后孩子突然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初雪般清凉的嘴唇又贴过来,吻了他——这是个比当初在店门外的街道上长得多的吻,令柯克兰欲罢不能又猝不及防。

“你不能这样做。”他平复着仍不顺畅的呼吸,拽着孩子比猫毛更细软的头发扯开了他。“这种行为不符合你受到的教育。”他厉声说。

阿尔弗雷德仍不气馁,立即用另一个吻与他博弈起来。这一回他用力太大,把孩子身上那件绣着精致暗花的衬衫扯破了。衣袖的缝合处像装订不牢靠的脱线书页一样裂开,白绸落下,纤薄无暇得近乎透明的皮肤顷刻呈现在黯淡的星光里。他盯着被指尖不小心划过的地方快速浮出的胭红颜色,费力驱散掉脑中莫名涌溢开来的蔷薇香气,突然怀疑起这个魔物是否正在自己身上试验一种新型的(完全不同于他对之前那些受害者所做的、仅仅是作为娃娃睁开一双过于曼妙的眼睛而已)恐怖巫术。

“你不敢爱我。”阿尔弗雷德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死死咬住嘴唇,直到那两瓣因为刚才的吻而泛着血色的唇真的渗出血来。

第二天柯克兰去裁缝店给孩子买了一套新衣服(在后来的年月里又买了许多许多套,有礼服也有极普通的常服,而后者是为了使他显得更像个人类——与自己处于同一阶层、有血缘关系的人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由于不愿再带他出门,事先在家里量好了尺码。然而或许因为测量时孩子一直在他双臂间不安分地乱动,测得有些不准,买回来的衬衫比他实际需要的大了不少,使尚未开始青春期发育的孩子仿佛整个人藏进了繁复的布料里,显得细骨伶仃。

“大概再过半年就合适了。”柯克兰叹了一口气说,接着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你原来的衣服会随着身材长高而变大吗?”

“会。”孩子用勉强露出的手指扯了扯过于宽大的袖子,略带嫌弃地回答。

“那这些人类的衣服呢?”

“我想不行。”

“你害得我又要再多破费一笔钱。”

“这是你自己的责任。”孩子鼓起脸颊,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

后来柯克兰不得不每年给阿尔弗雷德买两三套衣服,总共持续了五年,直到他们在日渐积累的矛盾下因关系破裂而分开。这五年间,为了这笔额外的开销,他甚至多找了一份誊写法律文书的晚班兼职增加收入(虽然阿尔弗雷德知道以后主动帮他完成了很大一部分)。第四年末的圣诞节,他给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孩子购置了一双红棕色小牛皮布洛克靴和一件蓝底金线的双排扣军服款羊毛大衣,把他打扮得像个伊顿公学的学生。

“如果你不是个只能同黑暗为伴的小魔鬼,而我又能付得起学费的话,”他凝视着少年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优雅秀丽的身形慢慢说道,“也许我会送你去剑桥读法学院。你远比外貌看起来的样子要善于学习,而且不穿那些綴满蝴蝶结和蕾丝的童装后,仪表也变得更加高级了。”

“老古董,你是不是还想说要让我竞选国会议员?可不要把你们这些英式的上等人梦想强加于我。我是个魔鬼,只会做魔鬼的工作——何况现在讲这些事完全是无稽之谈,莫非你忘记了,作为一个标准的控制狂,这些年你连门都几乎不肯让我出?”

“有什么用,你还不是动辄跑得无影无踪?”他习惯性地呵责起性情越发反叛的少年,冷冷的眼神如那支时常被他用来体罚的手杖般扫了过去。“天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出去找你,又费了多少力气跟别人解释你是谁——解释我不是金屋藏娇。”

“你不是吗?”少年讥诮地反问道。

“好吧,我是,但我迫不得已。我不是没想过——摆脱你。”

话题又朝着失控的方向去了,末尾那段日子里,他们鲜少能够心平气和地相处,再也无法重拾起初相遇时或上一年短暂闹僵后又和好时那份夹杂着相依为命的孤寂情绪的心酸和甜蜜。因为忙于罗织彼此折磨的语言,他并未来得及细想,魔鬼的工作到底指的是什么?他在日后反复想了无数次,却终究徒劳无果——是如那个孩子在诀别的狠话里说的那样,彻底堕落到黑夜中,用他甘美动人的眼神、手指和嘴唇以及与生俱来的致死魔力,任意骗取他人的金钱和爱恋,杀人不眨眼,轻而易举地作恶且以此为生?

但是不像,阿尔弗雷德不像那样的人。他说过梦想做个英雄,应当不是戏言。

柯克兰直到最后也未曾知道他离开自己后的那一整个太过漫长的少年时代是怎么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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