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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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一)

  • G
  • Talking doll梗,十九世紀社畜英
  • 亚瑟·柯克兰先生得到了一个不像是他的阶级能够拥有的娃娃。

一盏摇摇晃晃的煤气灯照亮了阴冷逼仄的楼梯间。柯克兰把手里的灯放在地上,拿出钥匙打开放置清扫工具的储藏室。他看到在一堆破烂不堪的扫帚旁边,他给它准备的那张简陋的小木床上,那个娃娃紧紧闭着眼睛,纤长的金色睫毛一动不动,就像没有生命,或者已经死了。

它还没有醒来。

他锁上门离开,不确定自己是否期待它永远不要醒来。他又想起不久以前的事。那是个雷雨大作的夜晚,他从噩梦里惊醒,突然看到床边站着一个雌雄莫辨的美丽孩子。孩子大约七八岁的年纪,穿着精致的骑马装,收腰马甲下的白绸衬衫设计得过分阴柔,缀满蕾丝和蝴蝶结的荷叶袖口露出几根洁白细嫩的手指,比金子更剔透的半长发丝和珠贝似的肌肤在一片黑暗中熠熠闪光,有种不似人类的洁净。那是他原本不到一英尺高的娃娃,从壁橱里盛放它的旧风琴盒子跑了出来,变成了一个儿童身量的活人,他冷静地想着,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不是噩梦嵌套的一个环节。

孩子的脸庞上笼罩着虚无梦幻的微笑,第一次在他面前睁开的蓝眼睛宛如风铃草花瓣般渗出甜蜜,见他醒了,就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像猫一样钻进他又薄又硬的被子,用不知怎么变得温热的小手搂住他,又俯身看着他,在他脸上落下几滴泪,那眼泪却是苦的。

“亚瑟,长夜太冷了,你带我出去玩玩儿吧。”孩子用近乎撒娇的声音闷闷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慢慢问道。

“阿尔弗雷德·F·琼斯。本来有个铜铸的小牌子写着名字,别在外套上。后来我被卖了太多次,就被那些人弄丢了。”

“那些人。”他思索了一下。“那些人说你害死了他们,这是真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我讨厌他们,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变成人。”

“你不讨厌我?”

“我喜欢你。”

“这可真是怪事。”他苦笑起来。“你看起来与这里的一切都不相配。”

“但我就是喜欢你。”孩子喃喃地说。“我白天会变回去,不会让人发现的。”

然而出于求生本能下的怖惧感,柯克兰第二天清早还是将那个娃娃锁进了储藏室。娃娃已经回到了风琴盒子里,没有任何异状,位置和姿势也并未变动,几乎让他怀疑起昨夜所历之事的真实性。但没过多久,娃娃就亲自向他证实了起来。隔三差五的子夜时分,储藏间里会传来猫挠墙壁似的声音,后来还夹杂着低弱的哭泣和呼救,语调无助却又带几分任性:“让我出去,让我出去,这里太难受了。”

“你可以选择不醒来,那样就不会有知觉。”柯克兰隔着门说。

“醒来一次,就不能再选择了。”那个声音极为丧气。“亚瑟,你行行好,让我出去。我不会害死你的。”

后来柯克兰挑了一个正午把那张小木床搬了进去,又简单清理了一下环境,把扫帚挪到角落里。他仿佛补偿似的吻了吻娃娃的额头,将它摆放在床上,温柔地说:“这样你就能睡得舒服一些了。”

但在日光之下,娃娃就是个寻常物品,双眼紧闭,无息无声。

他是从一个交情不错的同事那里得到阿尔弗雷德的,在同事年仅十岁的女儿的葬礼后。其他客人散去后,面色灰败的中年男人在光线昏暗的教堂墓地对他讲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大半年前,女儿生日那天在一家二手工艺品店的橱窗外一眼看中了一个漂亮的娃娃,相比其精湛的做工而言价钱可谓低得惊人,老板神秘地说是因为上面带着诅咒的缘故,但他在女儿的央求下还是买了下来。自那以后,怪事就发生了,女儿开始变得神志涣散,极易受惊,日渐消瘦,问她原因,她颤抖着说是娃娃偶尔会在午夜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太过甜美,甜美得让她恐惧。

“那不是我能拥有的东西。”她说。

他们尝试过丢掉娃娃,但娃娃每次都会在次日好端端地回到家中,仍躺在那个购买时自带的风琴盒子里。直到他再次去追问商店老板,老板才讲出来龙去脉:它购自黑市,因为会令主人轻易迷恋得发疯乃至丧命而无人问津。这不详的东西是一百多年前驻扎殖民地的某位税务官从新大陆带回英国的,好像是有一家人全都在战争中被杀了,房子也烧成了废墟,只剩下这个奇怪的娃娃毫发无伤地躺在残垣断壁里。路过的税务官鬼使神差地将它捡了回去,从此便是噩梦缠身的生活——无法丢弃,无法破坏,不到一年多后,他就死了。娃娃辗转流落到很多人手里,那些人也多数年纪轻轻就死了。

“那你怎么没有事?”他问老板。

“我只把它摆在橱窗里,从来不碰它,也不盯着它看。”

“可以把它卖掉或者送人吗?就像你卖给我们那样。”

“这据说要看它自己的意愿。”

过不了多久,他的女儿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又得了天花,痛苦地病逝了。

柯克兰听后却莫名其妙来了兴趣,他问,我能看看吗?

“你不害怕?”

“我平时最爱看巫术和志怪故事,坦白说,我好奇极了。”

“你要知道,对我来说将它转手他人是求之不得的事。但作为朋友,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鬼。我想试试……能不能驯服它。”

他就这样在同事惊忧的注目下未花分文得到了这个看起来价值连城的华贵娃娃。最初的日子平和无波,娃娃安静地躺着,清凉光滑的发丝在他指间滑过,看起来像所有无生命的物品一样无害。他一度怀疑同事是投其所好地编造了一个对他胃口的故事,但谁又会拿女儿的死作玩笑的素材呢?他触摸过娃娃的每寸身体,思考着各处材质是否能从自然界中找到,然后不由陷入了困惑,这光泽曼妙的柔软头发究竟是金属还是丝线?又是哪一种玻璃能做成这样经历了漫长岁月依然晶莹透亮的指甲?

后来他凝视着那散发出违反自然的生命光辉的无机质指甲,对即将被他送入妓院与姑娘进行“成人课程”的阿尔弗雷德说,我亲爱的好孩子,你美得就像个吸血鬼公爵家的小姐。

“而你是个虚伪懦弱的老男人。”十四岁外表、仍然仿佛少女模样的少年冷笑着拂开柯克兰为他整理衣领的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一片燃烧的红灯绿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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