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柳樹園下(四)

  • G
  •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
  • 年差二十歲的同父異母兄弟設定

即使到了垂暮之年,当亚瑟·柯克兰回想起他们刚诀别的那个秋天,仍觉有一丝真幻难识的暖意。不知是命运馈赠的某种悲哀而甜蜜的惩罚,抑或是两人本就在暗中贴近彼此的踪迹,他与阿尔弗雷德默契地做回陌路兄弟后,却屡次三番在整座迷宫般的城市莫名其妙地相遇——夕阳西下,煤烟弥漫的天空黑得出奇,车轮辚辚来去,他在颠簸不止的马车中惊醒,掌中余温未散,就看到上一刻还栖息肩头的男孩坐在不远不近处的另一辆马车里,与几名同伴勾肩搭背地谈天说地,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放声大笑,尚未来得及剪去的长发飘拂在高高扬起的袖口,被雨雾浸得湿透,又极不听话地粘在身边某人的衣领上——而后车夫挥鞭疾驰而去,那抹扎眼的金色便倏忽一下子没了踪影。还有一次,说不清是偶然还是刻意,他商议地产合同的餐厅恰好约在了阿尔弗雷德始终不愿搬离的那幢公寓楼下,翻开酒单时蓦地见到玻璃窗外放学回来的男孩——这时已经剪成短发了——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带着几分像是在迎接周末的雀跃钻进街边的小店买《海滨》新刊、甜点和花。那天他难得没有拒绝饮酒,不想只消三口白兰地就醉得眼耳昏然,极力克制才没有讲出胡话。最后一次则是在年末的圣诞节,男孩显然刚结束一场舞会,身穿燕尾服,踩着锃亮的皮鞋,发蜡映照出零星灯火,不知怎的忽如一道鬼影般出现在了柯克兰庄园旁一座浸信会教堂的后院——也是他们家族世代安葬的墓地。亚瑟凑巧正因骤然而至的心绪不宁独自前去那里探望埋在土下的父亲,他们在钟楼尖顶落下的黑影里隔着夜雪对视了几秒,谁也没有说话,男孩便迅速转身离开了。自此之后,他们再未如此不明缘故地相遇过。

亚瑟很难说这究竟教他觉得遗憾还是如释重负。他的头脑知道,这样悄无声息的落幕方式是他们之间最有益于双方且唯一合理的结局,唯有强行悬崖勒马方能在无可挽回之前抢救下快被彼此毁掉的一生——他的一生倒是无关紧要,即使目前安稳顺遂,到底是要血债血偿地赎罪的;可阿尔弗雷德的一生还很长,还有无限的可能性,不应该因为某种为补偿生父缺位而生出的变质恋父情结就毁在他这个罪孽深重的人身上。但每当寒雨敲窗、鬼魅夜行的时候,他心底总会阴郁地盘桓起一些可怕的想法,觉得老柯克兰的早逝完全是为了让上帝将这件命定的礼物送到他手中来(这也是为何他在那个圣诞夜要去墓地向父亲忏悔),毕竟那意味着,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生来便是属于自己的,故而也必须至死以他为宗主,只要自己愿意,就能全权定夺他的一切,让他一生做他秘而不宣的儿子和情人,呆在他为他安排的牢笼里插翅难逃——那间粉脂扑鼻的公寓,那座上演过恐怖鞭刑的阁楼小屋,或者如果他像中世纪的领主一样拥有一大片广袤的土地和高耸入云的塔楼,是否可以瞒天过海地永久拘禁一个长发公主,无论是生前的躯壳,还是死后的魂魄?——某一回他坐在阁楼里的小床上重新翻读那本王尔德童话时,曾望着阴云间白如人面的月亮想,要是自己能真正抛却伦理上的顾虑,任由道德彻底败坏,或许反倒会让两个人都比如今得偿所愿许多。然而他的信仰虽不坚固,为人的善念更是所剩无几,却终究没有颠倒俗规、发疯乱智的勇气,去凭依本能的情欲做一个虚无主义的恶徒。

想通了这一点后,他就不再后悔及时抽身而退的选择,甚至开始主动淡忘那段违反常理的记忆,只在每个新年往阿尔弗雷德的公寓寄去新的空白支票,确保男孩在经济方面全然无忧地长到成年。遗忘比他想象中更加简单,最初那些肌肤相亲的美妙触感依然清晰得教他恐惧,日子一长也仿如昨梦前尘的事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他在孩提时代亲眼目睹过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佣怀揣圣母像自缢身亡,可如今想来,那抽搐摆动的气绝之姿似乎早与一只枝头倒吊的黄莺没有太大分别。时间总能轻易令最刻骨铭心的经历消蚀为印象的残影,关乎死的如此,关乎爱的亦如此。随着现实中的阿尔弗雷德渐渐长大,曾一度只为他而存在的少女样的少年阿尔弗雷德形象变得愈发模糊了,他的心房重又空荡下来,不再激越,也不再痛苦,只剩一具上了锁的小小棺材,封存着那只掉在水晶灯下的尘埃里无人问津的绒布兔子。

现实中的阿尔弗雷德很快显现出了教他讶异的表演才能。不过既然这男孩年仅七岁就会无师自通地扮演一个彬彬有礼的上流少爷,他也不该意外他十八岁时能做到毫无抗拒地重新回到柯克兰的家庭聚餐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对两个侄女凯瑟琳和贝蒂兴致盎然地谈论艺术、赛马与时兴衣饰。亚瑟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心中是否仍有芥蒂,这次邀请是他几经犹豫后借给即将告老还乡的墨菲太太送别的名义所为,好在男孩很念旧情,不出几日就回执答应前来,还在与那位劳苦功高的老妇人握手拥抱时感伤地掉了几滴眼泪。他的女儿们显然非常喜欢这个素未谋面的俊美叔叔——阿尔弗雷德敏捷、活泼、健谈,比她们长不了多少,能参与独属于孩子的话题,而且幸运的是,她们并未听过关于他那些斑斑劣迹的负面传闻——两个女孩好奇地坐在咬着苹果派的男孩两边,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述在罗马康斯坦济歌剧院看《托斯卡》首演时被巨型老鼠袭击的趣事。夜幕慢慢降下,餐桌上点起蜡烛来,一些萤火虫在草叶间穿梭飞舞,阿尔弗雷德打着拍子轻声哼唱了一段《今夜星光灿烂》,而后转过视线,越过虚无缥缈的烛焰和女孩们招摇的手臂,向他不易察觉地眨了眨眼睛。他感到胸口处那具小小的棺材猛地震动了一下,几乎要冲破皲裂的冻土,但男孩又飞快别过了头,端起一杯葡萄酒慢条斯理地啜饮起来。亚瑟望着眼前看上去略微陌生的、已初具几许锋锐棱角的面部轮廓,有些茫然地想道,他们这样就算是和解了吧。

岂料事情并未有这么简单。半年之后,阿尔弗雷德拿着他准时寄付的支票去刚落成的伦敦政经学院读了法律,自此在人生轨迹上彻底脱离开他的控制。柯克兰的名头对于这个走出大树荫蔽的私生子日益不再重要,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负累——一来是亚瑟这些年树敌颇多,若以家族成员自居便也必须承担相应的仇恨;二来是上流社会对血统纯洁性的执念令他们极为警惕“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更何况这外人光鲜的外表下还带着那些虽已没多少人讲得清楚但谁都愿津津乐道几句的私德污点,也就是说,亚瑟积攒的人脉非但无法为阿尔弗雷德所用,还难免会对其予以居高临下的评判、羞辱和冷眼——所以年轻的琼斯先生从大学一年级起,便开始蓄意淡化身上的血缘标签,并着眼于建立独属于自己的社会关系。他并非刻苦类型的学生,却天资聪颖,善于把握机会,不出多久即在对他的混乱旧事一无所知的学术圈子里获得了诸多赏识和提携。毕业之前,他的导师推荐这个逻辑、口才与记性都十分出色的青年去从政,向他担保了一条平步青云的仕途,但不知为何被毫不犹豫地婉拒了。二十二岁的阿尔弗雷德具有野心勃勃者的一切表征,却说自己厌烦政府,他先是去报社做了两年记者,撰写专与权威唱反调的批评文章,又转行到商界当顾问,钻研起一些通过给大财阀使绊来投机倒把的冒进敛财法子(亚瑟有时甚至觉得,这个看似已抹去累累前科“改邪归正”的孩子又走上了另一条偏激程度不相上下的邪路)。随着羽翼渐丰,他的手段愈来愈狠,佣金也愈来愈高,亚瑟再次与他相遇时,竟是在自家银行经手的一个投资项目——按理说并非什么难事,不过是受某家蒸蒸日上的铁路公司委托为其买入一座负债运营的煤矿——由于这个业界新秀横插一脚替矿主谋划起反向并购而陷入僵局的时候。

所幸亚瑟足够老道,对情绪的控制力也极佳,面对如此节外生枝的局面并未有过多反应,依然按兵不动,任由负责此事的下属自行解决——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做砸这出生意、需要额外付一笔违约金外加稍微损失些信誉罢了——只在又一场徒劳无功的冗长谈判结束后姗姗来迟地到场,听代他出席的秘书简要汇报并购进度。阿尔弗雷德当时是煤矿公司的代表之一,理所当然在取得阶段性胜利后心情颇为愉悦,矿主带着感恩戴德的神色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就先行离开了,刚立下不小功劳的顾问先生独自留在会场,一边抿唇轻笑着整理手上的文件,一边与不久前还在与他针锋相对的对手们礼节性地寒暄。亚瑟无法否认,在那个瞬间,他仿佛从阿尔弗雷德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年轻有为、才华瞩目、饱受争议、且知晓怎样用合宜的姿态教仇恨他的人说不出话来。

——不想这项论断下一秒钟就被打破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他向来敢怒敢言的长女凯瑟琳推门而入。小姑娘还在读中学,却已展现出在数字运算和公式推导上的殊异天赋,并同继承了这个姓氏的所有人一样,对计算金钱兴趣不小,亚瑟便鼓励她将这份天赋和兴趣应用于家族事务,准许她放学后有时间就来银行见习,可在全部部门自由活动。凯瑟琳不知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此刻正紧紧皱着眉头,也不跟亚瑟打招呼,径自跑到阿尔弗雷德身边,生气而委屈地瞪着他。

“琼斯叔叔!你都做了些什么?父亲那么喜欢你,无条件满足你的一切要求,我过去也那么喜欢你——你不觉得自己是在恩将仇报吗?简直像一条焐不热的毒蛇……”

“噢?”阿尔弗雷德见状抬起头来,摘下眼镜,像感到有趣似的盯着凯瑟琳,唇角勾起一抹傲慢的弧度,“柯克兰小姐,你不妨问问你父亲是否认同你的看法。”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父亲为你压下去的那些事情——”

“什么事情?”

“凯瑟琳,你先去旁边的房间,读一下今天的会议记录。”亚瑟见气氛不对,不得不出言打断,“我有点事情要和琼斯先生谈谈。记得不要什么话都听信,会被别有用心之徒利用。而且……在商言商而已,切勿公私不分。”

“可是……”

“好了。”亚瑟作出一个阻止的手势,“快去吧,读完以后告诉我,你是否能想出帮助我们反败为胜的建议。”

凯瑟琳伸手接过他递去的一个笔记本,咬着嘴唇,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会议室只剩下两个人后,阿尔弗雷德起身走到窗边,双手扶着窗台,背对着他淡淡开口道:“你可真是个好父亲。”

“是吗?”他在七零八落的椅子里挑了一把坐下,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一会儿,“刚才太冒犯了,我很抱歉。”

“不用道歉。她就和我那时一般大。而你……”阿尔弗雷德转过身,眼神若有若无地投射过来,逆光的角度使他的表情昏暗不明,“你老得真快,都有白头发了。”

“这是叙旧的开场白?”

“不是。”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你有什么事要谈?”

“噢,是想了很久的一桩事。我从去年起就一直在琢磨,既然你已经能独当一面,是时候把属于你的财产还给你了。”

“这样吗?”阿尔弗雷德怔了一下,扬起眉毛,“……我不需要你的施恩。”

“这么多年了,你的别扭还没有闹完吗?”

“柯克兰,你凭什么能这么自以为是地认定我是在闹别扭?”阿尔弗雷德突然怒气冲冲地朝他低喊了一句,又很快平静下来,机械性地用手指梳理着头发,“听着,你的善心来得太迟了,上周末,我下定决心买了一张离开英国的船票,下个月就动身。也许我没告诉过你,自从知道你的存在以来,每次遇到和今天类似的事情,我都会想,我这一生……不该被局限在这种不自由的人际关系中。”

“……原来如此。”

“是的,原来如此。”

“我能做点什么?我指……补偿。虽然我很不想用补偿这个词。”

“……那么,为我把那间公寓买下来吧。我缴了太多租金,总觉得那理应是我的房子了……可惜不是。最近房东让我原封不动地交还它,我正发愁该怎么处理积攒在里面的东西,不可能带走,也不想扔掉。再说,万一将来哪天我又心血来潮想回来,也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仅此而已?”

“嗯。”

“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亚瑟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这个决定不可更改,安顿下来以后,记得写信报平安。另外,可别遍体鳞伤地回来。”

“我答应你。”阿尔弗雷德的手已按在门把上,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但是信不会寄到柯克兰家……不会寄给你。我曾想过,如果在新世界找到了喜欢的生活,就把来龙去脉写给小时候的我,让他知道自己后来成为了梦想过要成为的人。所以我打算寄到那个公寓的地址,假使你想看的话……”

他没有说完。亚瑟走过去,用一个拥抱打住了他声调渐低渐冷的细碎言语。青年愣了刹那,迟疑着伸手回抱过去,两人像真正的兄弟或父子那样拍了拍彼此的背。

这一年是一九一二年,距离他们结束肉体关系已过去十年整。

但命运远比他们此时所能设想的更加扑朔迷离。亚瑟未曾料到,在他们本该尘埃落定的私人故事中接踵而至的竟是一场永载史册的灾厄——一九一二年四月下旬,英国所有报纸的头版都被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新闻铺天盖地地占据了。他不知道阿尔弗雷德乘坐的是哪艘船,甚至不知道他的出发日期和目的地(该死,他为什么没有在与他道别前多问一句?),然而不知为何,他总有种恐怖的直觉,认定那孩子一定会到新大陆去,于是他惊慌失措地翻着报纸,在长长的受难者名单里一遍遍寻找阿尔弗雷德的名字——什么都没有,他的男孩似乎并不在其间。可他依旧无法放下心来,因为他不确定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孩子是否会为了隐藏行迹而刻意编造一个假名。那一阵子他睡眠质量极差,总是梦见童年时的阿尔弗雷德在空旷的大宅子里四处奔跑,举着小提琴、象棋盘或玫瑰花,有时欢快,有时哀伤,有时像个精灵,有时像个鬼娃娃。梦境中并没有他自己,他连在主观意志中想伸出去触碰的手都不知该往何处落下。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每逢周末便会去一趟阿尔弗雷德的公寓,等候那封他日渐不抱希望的信件到来。购房手续很快办理完毕了,窗台上本已快枯死的几盆绿植被他养得重新鲜活起来,然而信箱一直空空如也。自第二年起,他开始逐一查看阿尔弗雷德积攒的东西——书本、诉状、衣物、珠宝、扑克牌、香水瓶——试图在里面找到男孩留下的只言片语,以此来确认这房子的旧主人在他的生命中确凿地出现过。他阅读了他的工作手札和学习笔记,看到他在书页一角画的简笔画,在黑桃K上信手签下的名字。有一次他在书橱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棕色硬皮圣经,里面竟掉出一张自己的照片来——是从旧报纸上剪下的照片,早已变得又黄又脆,却保存得出奇完好,没有一点污迹或折痕,清晰地印着年轻得让现在的他已几乎认不出的亚瑟・柯克兰,侧对着镜头,和几个朋友一起意气风发地站在剑桥大学门口,底下有一行小字:拍摄于一八九一年。他像心生怀念似的微笑起来,抬头望着窗外虚无的夜空,想对当初把这张照片收藏起来的小小的阿尔弗雷德说点什么,却立即被一股热流堵住了声音。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和婴儿的啼哭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蓦地想到,左邻右舍的租户换了一拨又一拨,早已无人记得曾有一个金发蓝眼的反叛孩子生活在这里了。

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声中,他在床下的地板夹缝里发现了一枚覆满灰尘的蓝宝石耳环,突然感到干涩多年的眼眶内涌上一阵夜雾般的潮湿,不受控制地往宝石上掉了一滴泪。自此那枚耳环再未离开过他,陪伴他在无数个礼拜日一次次来往教堂和墓地、在那座公寓楼下一家风霜无阻地经营了几十年的烘焙店购买了许多块甜得发腻的蜂蜜华夫饼和招牌樱桃布丁,又跟随他在年近六旬之际为一宗跨国生意亲自踏上了想象已久的新大陆。一九二零年代的纽约有种大厦将倾而不自知的野蛮蓬勃,各色皮肤的异乡人塞满地铁、渡轮和林立的摩天楼,愈是喧闹不绝愈是教他心底荒凉得可怕。那正是年初最冷的时候,二月末一个风雪漫漶的夜晚,亚瑟结束了在华尔街的工作,又到下西区的爵士酒吧喝了几杯酒,然后就在推门而出后独自站在凄寂的哈德逊河边为叫不到计程车发愁时,倏尔看到一个极其肖似阿尔弗雷德的身影。他已醉得视野不清,但仍知道那不是他,可还是忍不住希望是他。也许是见这位老人穿得太单薄,对方与他擦肩而过时善心地递来一件外套,不料被他猛地攥住了手。他伸开手掌,一点点摸索过与记忆中微妙错位的纹路和指缝间生出的硬茧,喃喃自语道,“你也不年轻了啊。”大雪无声地降着,他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回音,便只好松开那只手,披上臂弯里尚存暖意的外套,接着走眼前一团惨白和漆黑的路。

回英国的路上,坏天气依然如影随形,铺天盖地的暴风持续不断,让他几乎生出一种船要沉没的错觉。不过船到底有惊无险地返航了,无可挽回地沉没下去的只有他自己的记忆而已。就像被剪掉关键段落的电影胶片,脑中的往事播放起来总断断续续、无果无因,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也不再分明。起先只是偶尔发作的“魂魄出窍”,后来连日常生活都变得艰难。渐觉在工作中力不从心后,他着手卖掉了不少家产,又逢大萧条金融行业不景气,这位本质属于旧时代的老派掌门人自知理念也难逃落伍,日益消沉厌世,遂把剩余几个公司也改组后交给下属打理,从此拒绝与人来往,独居在庄园中侍弄花草,足不出户。他的长女凯瑟琳在二十岁时下定决心放弃经商专注数学研究,二十七岁拿下博士学位,至今没有离开大学;次女贝蒂在某段旅行中与一位落魄的西班牙诗人彼此一见钟情,带了一笔嫁妆就远走异国他乡。孤独的晚年里,他身旁没有儿女子孙,仆从也常因一句话讲得不合心意就遭他斥责辞退,最终剩不下几个。外人在他听不到的地方半是讽刺半是怜悯地叫他“脾气古怪的老绅士”,只有安娜有时会来看望他几个钟头,陪他喝茶叙旧,度过在失忆、悲观和躁郁交替袭来的痛苦中难得安谧的少顷光阴。两三年后,安娜突患重病,与世长辞,亚瑟也开始常不明来由地剧烈干咳不止,请医生诊断后望见对方的表情,就明了自己时日无多了。

这便终于到了他盼望过许多许多年的、可以自行步入死亡的时刻。

一个晴朗的夏日,阳光是玻璃纸样的斑斓,他凭借残破不堪的记忆蹒跚地走到四十年前埋枪的柳树下,想挖出那支定然早已锈蚀得面目全非的枪。但直到手中花铲的木柄被泥土完全没过,本该沉睡在这里的枪依然不见踪影,只有一只古朴无奇的小锡盒从盘曲的树根下显露出来。他谨慎将它捡起打开,竟看到划痕斑驳的盒底上赫然躺着一枚蓝宝石耳环。

他如活见鬼般呼吸一滞,颤抖着把耳环放回盒子,重新埋进土中。

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扶着树干站起身,茫然地思索着。

原来自己早就已经回到过一切悲剧的发源地,把藏匿在开端处的罪孽取了出来,用从不该属于他的爱情替代了那罪孽的位置吗?是了,乱局复位,命归原点——但他是在哪次失忆中完成的此事呢?是上星期、上个月、还是去年?他身上的耳环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而他缘何一直没有察觉呢?那柄消失的枪又去哪儿了?

晚风渐起,太阳落入哀凉的树影间,渗出橘棕的余烬,令他不禁想起尚未老去的某年里那个在破公寓楼的暗窗下吻别的夕暮——那个吻,还有那个被他深深吻过的孩子,究竟是他平生所历的全部苦乐里唯一虚幻的东西,还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仿佛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似的,阿尔弗雷德的影子自一片柳叶阴翳的雾霭间浮现出来。

“你是幽灵。”亚瑟盯着他,“这说明你已经死了。你是什么时候死的?看样子,似乎还年轻得很……”

“没死才不正常吧。”青年作出一副教他颇感奇妙的苦恼神态,像还没长大时一样微微撇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事故、灾祸和亡命之徒。有位侦探小说家说,最难告破的犯罪其实是在中央公园随手杀掉一个不认识的过路者……况且这是你第三次问我的死期了,你都不记得了吗?看来是真的患了阿兹海默症……”

“不止是阿兹海默症,可能还有肺癌。”亚瑟自嘲地答道,“所以想必不会有第四次了。”

“那可真遗憾。”青年眨了眨眼睛,睫毛上有细小的夕阳光斑掠过,“说起来,你的园子怎么这么破败了?刚才显形的时候,小径旁那些齐腰深的荒草差点割破我的手。”

“园丁被我赶走了。很多人都被我赶走了。没有哪个顶用……一切都事与愿违。”

“奥利弗先生也不管你了?”

“嗯。他去外地开了一家法国餐馆,说这是他毕生的理想。你猜怎么着?他孙子爱上了墨菲太太的外孙女,还来信说如果事成要请我参加婚礼……抱歉,自从脑子坏掉以后,我就时不时有点啰嗦,也讲起家长里短的无趣废话来了。”

“噢,别这样,我多么希望以前的你也能话多一点——”青年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亚瑟,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当初——我七岁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我接到庄园里来?明明还有其他更方便的打发我的办法,不是吗?”

“说来也许你不信,曾经有那么一阵子,我试图观察你能否做我的继承人。”

“观察的结论呢?”

“我仍然必须要自己结婚生子。”他苦笑了一下,“阿尔弗雷德,你说我的这个判断是对的还是错的?”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轻快地说:“是对的。我一点也不想插手你的家务事。”

“是吗?”他感到心头一块重石落地,转而又被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攥住了,“陪我去宅子里走走吧,我想找到那把枪。”

他们翻遍许多房间都一无所获。一小时后,两个人一起站在了曾在阿尔弗雷德童年时代用作禁闭室的阁楼门口。

“想不想故地重游?我可有好好完成你的嘱托,别说你的宝贝公寓了,连这里我都给你原封不动地维持着本来的模样……”

“还是不要了吧。”青年莫名紧张地摇起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人去楼空太久的屋子里会长出魔鬼,贸然进入会变成魔鬼的食物——”

亚瑟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用插在挂锁上的钥匙打开了门。

“看这张床,这个书架,这把小椅子,一点都没变。阿尔弗雷德,我——”他宛若在顾忌着什么似的停顿了一下,“我很想念你。要不是衰弱成了这个样子,我想在这里跟你做爱。之前那些年,我也想过不少其他地方,在歌剧院、火车包间、轮船的舵机舱……如果有疾风骇浪就更好了,死后哪管洪水滔天?我还记得你那里的触感,像树上刚长出就落下的叶子,带一点小小的卷边……说到这里,阿尔弗雷德,我一直想问,你恨过我吗?——阿尔弗雷德?”

旁边空无一人,回答他的唯有暖风吹动常春藤的窸窣声响。

他移开视线,打量起整个房间。于是这神智恍惚的老人方才注意到,五斗柜上放着一个新得蹊跷的搪瓷茶杯,里面斜斜插着一支无首的玫瑰。枝头掉下的血红花冠完好无损地躺在地毯上,恰巧半盖住他正四处寻找的那柄枪。枪身倒是非常旧了,却没有锈迹,脱漆的部位泛出干净的亮银色,显然被精心地打磨修理过,匣中有新的子弹,板机也是灵活的。他把枪拿在手中掂了掂,仔细检查过一遍,确认可以正常使用后,心如明镜地想道,或许是上次癔症发作时做下的准备吧,怎么转头就忘了。

然后他依稀又见到他的影子,这回是小男孩的外形,容姿纯澈,步履殷切,跌跌撞撞地跑过窗下的柳园,像是在焦急地寻觅什么人,但事件的双方——大约是天使和他要找的那愚人——都已经不存于这个尘世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