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柳樹園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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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
  • 年差二十歲的同父異母兄弟設定

下次见面是在半个月后了。

亚瑟用了十来天处理完手头的事宜——包括调查阿尔弗雷德劣行影响的严重程度,花钱摆平风波,消除舆论,支付卡普莱斯饭店记在那位早已拿不出一个子儿的子爵先生头上的账单,以及简单地警告了一番男孩几个身份显赫的金主,这不肖子目前已受家族约束、故不能再为所欲为——才登门造访。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仍是在那间挥发出浓重脂粉气的廉租陋室外,这不登大雅之堂的卖笑少年仍是穿着一件很不像样的睡袍来开门,只是这次换成了深金色的,看起来仿佛一颗掉进粉尘堆里的小星星。

“先生,你还好意思来?”男孩扬了扬眉,撑在门框上的手收紧了些,故作惊讶地说,“那天你一办完事就走了——简直像个被戳破人皮面具、必须趁太阳还没升起来夹着尾巴逃跑的怪物似的——我以为你再也不敢见我了呢。”

“我没有那么懦弱,阿尔弗雷德。”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伸手想去挪开那只手,但男孩立即像被烫着一样缩回去了,于是他毫无阻碍地步入了房间,“我可以跟你开诚布公地复盘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我之所以会答应那个荒唐的赌约,是因为本来就没想着要赢,这点你跟我自己一样清楚。你给了我一个借口把怪物放出来,就得作好准备……”

“什么?喂养它吗?”男孩发出一声嘲弄的干笑,关上门走到他身边坐下,他注意到那动作中有种奇怪的不协调,“这是要付钱的,先生,对你的要价比对一般人更高。”

“你的腿怎么了?”

“在楼梯上摔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可能有点骨裂了。”亚瑟握住搭在沙发边缘无意识扭动的脚踝,不动声色地扫视过红肿的关节和紧绷起来的一层薄而僵硬的肌肉,“不要总乱走动,我给你冰敷一下。”

“用不着你管!”男孩猛地抽回小腿,“我还没有凄惨到需要一个怪物的慈悲。”

“我想你需要认清形势。”亚瑟站起身,去盥洗室拿了一块毛巾,用水浸湿,再次捉紧那只不安分地晃来晃去的脚,覆盖在充血的伤处,动作耐心细致,语调却严苛冷漠,“你’自力更生’的儿戏已经结束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我和受雇于我的仆从以外的人——来到这间屋子,跟你进行那些下流的交易。而你自己也不会有机会再出去,直到改正恶习、绝不再犯为止。”

“你说什么?”男孩扭头瞪着他,甩掉毛巾,声调怒不可遏地拔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以为你还能关得住我吗?”

“是的,你给我添了太大的麻烦,是时候帮你重温孩提时代被禁足的旧梦了。”他却无动于衷,甚至从容地抬手理了理男孩凌乱的头发,“不过这次的形式有一点区别——不会用到锁。我安排了两个私家保镖在楼下监视一切出入者,你只要踏出这道门,一举一动都会被向我报备。他们有枪,精通格斗术,你可以硬闯试试看。”

“你对外怎么解释?”

“家务事。”

“就不怕我捅出去吗?”几根手指充满暗示地按上他的髋骨,“我指,你跟你血统肮脏、从事的行当更见不得人的异姓弟弟之间足以教你身败名裂的乱伦关系?”

“倘若你希望眼下的小伤变成永久性的残疾,从此连衣食起居都要仰仗于我的话。”

“我现在的确没有办法与你抗衡,”面前的人垂下长得有些过头的睫毛,好像陷入了某种沉思,原本清亮的嗓音也一下子变得低哑阴晦,却愈发激动不已,“但不会就这样任你拿捏。你试想一下——哪怕我逃不出这幢楼房,我还能逃不出这个世界?”

“我会拿走这里的刀、绳子、一切危险物品,封住你的窗户,确保你没有途径干蠢事。”

“干脆把我也抬出去多好?关到你自己的王国里——你有那么多地产,去郊外找一间连窗户也没有的地下室再容易不过。法外之地,上帝都不屑一窥,你想怎样就怎样。”

“你可别给我提供灵感了。”亚瑟叹息一声,“再说,我猜你不愿意离开这儿,对吗?”

“噢,闭嘴吧,柯克兰,不要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来!”男孩突然气愤地大声嚷嚷道,从沙发上跳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壁橱旁,拿出一个方形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黑褐色的液体,仰头一饮而尽,“没错,我是不愿意,但如果都是被攥在你的手掌心,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你在喝鸦片酒?”他皱起眉,“这半年究竟染上了多少恶习?”

“没试过吧?要不要也来一杯?它可是人造天堂,也是立竿见影的止痛剂,最时兴的好东西——该死的,我现在头痛,脑壳痛,下面的痛还没好,哪里都痛!”男孩蹒跚地向他走了几步,踢掉鞋子,坐到他熨得平整的西裤上,“或者你用别的法子帮我止痛也行,给我快活,让我多见识见识你的上流交易……”

“冷静点。”亚瑟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腰身,将他散乱的睡袍下摆合拢,然后不小心触碰到了什么——温凉的、嫩滑的,有些骇人,就像婴儿的脸。“去把内衣穿上。”

“你在装模作样些什么?又不是没摸过。”男孩抬起头,舔舐掉嘴唇上残留的酒液,形容迷乱,“你监禁我,不就是为了让我做你的情妇,陪你一个人睡吗?”

“不,是怕你得病。我不希望你的死状像很多妓女那么难看。”

“我可能已经得了,并且传染给了你——柯克兰,伟大的人,你只能跟我一起死在这摊污泥里了。”

“这也不坏,”他忽然有点不耐烦了,对上怀中人乱飘的视线,耳语道,“那我们就听天由命吧。”

“你说什么?”金色的脑袋晃了晃,垂在他肩上,“慢一点,再说一遍。”

“我不会重复自己的话。”

“好。”男孩抬眸盯着他,古怪地笑了一下,继而用不容挣脱的力道攥住他的手,拉着他游走过那骇人之地的美妙弧线,来到曾滴下鲜血的花蕊处,“先生,你要说到做到。”

于是他再次占有了他——在这间死过人的公寓,咯吱作响的沙发上,香尘弥漫的空气里,欢愉的吟叫和晚祷的钟声一起响起,欲潮令人窒息地涌溢上来,日常秩序的残影瓦解殆尽,眼前再无他物,只剩下一个红着眼的孩子、一幅歪斜的仿制画和质地粗劣的墙纸上如虫子般虬结的藤蔓——而他甚至不能说这有多违背自己的初衷。不知是否由于身体虚弱,即使已近晚秋,阿尔弗雷德很快就汗流浃背了,隔着一层睡袍也将他的手沾得黏湿冰凉。这执拗的孩子明明一直在喊痛,却偏要用坐姿与他交合,甩着灿烂的头发不住上下起伏,裹缠至最末一分一寸,进入的程度深到恐怖,小腹一次次被顶出凸起,柔软地挤压在流满滑腻体液的肌肤相贴处。鼓胀淤血的脚一会儿蹭着他的腰,一会儿缩到袍底,一会儿又在沙发上来回摩擦,最终伸进了皮革剥落后露出的一团灰白内芯里。他怜惜地捉住那只脚——这回男孩终于没有乱踢乱踏、也不再如应激反应似的立刻抽回去了——然后蓦地在透出表皮的青色血管上看到了一缕扎眼地粘连在棉丝间的脏污毛发。

他瞬间觉得有些想吐,脑子昏昏恹恹起来。

“你和别人在一起时是什么感觉?”他把玩着男孩后颈上的碎发问。

“你是问第一个人还是后来的人?”

“不一样吗?”

“很不一样。”

“他爱你吗?”亚瑟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快速抽送了几下,激出男孩一声无助的泣音,“我指布兰奇先生。”

“至少他自己这么说,”阿尔弗雷德歪了歪头,“他对我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后来的人呢?”

“那就刺激得多了,先生。他们会许诺一切,掠夺一切。你无法预料自己下一步会踏到哪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亚瑟没有再问下去,这话题中实在包含太多让他望而却步的东西。两个人陷入漫长的沉默,专注在肉体的乐事上。天色越来越黑,冰冷的雨在湿透的空气里降下,以一种教人不堪忍受的嘈杂节律敲击着锈迹斑斑的窗棂,把腐叶的气味送进这间破败不祥的屋子,犹如自早已沉入勒特河的童年记忆中返还的某个噩梦。

“先生,如果我没有做婊子,你永远都不会跟我干这个,对吗?”阿尔弗雷德气喘吁吁地伏在他颈窝里,莫名变得和小时候一样乖顺了,“这么一想就觉得世事真离奇……”

“别总这么爱胡思乱想。”他注视着腿上被自己射得一塌糊涂的脱力身躯,抬手把他抱到浴室,“我以后会常到这里来,不如多想想怎么服务我。”

“我才不要。”男孩嘟起了嘴,“应该是你服务我。”

“反正就是那回事,”他终于笑了,“随你怎么说。”

或许是终于认清了强行摆出的敌对姿态漏洞百出且毫无益处,阿尔弗雷德自那日后驯服了许多,不再竖着一身的刺乱发脾气,而是顺水推舟地跟他玩起了金屋藏娇的游戏来。男孩没有试图逃跑、闹事或自杀——这让他悬着的心落下去不少——甚至不哭了,也不翻旧账了,只做着每个被有钱人背地里豢养的情人该做的事,称职地造出温柔乡,给予他匮乏已久的爱与性,就像真的是个与他素昧平生、方才被从烟花地捡回来的失足少年一般。亚瑟空闲不多,对阿尔弗雷德的日常照料(比如为这不能再出门的孩子购置食材、衣物和生活用品)一般都请仆人代劳,甚至讲定的会面日期也偶尔爽约,阿尔弗雷德有时会抗议,趴在床上朝他丢枕头,嫌他来得太晚、次数太少,让他必须带昂贵的礼物来哄他、还逼他亲手剥橘子喂到他嘴里;有时却也会在深夜亮着灯耐心地等他,披一条毯子缩在沙发角落昏昏欲睡,身影恬淡而朦胧,睁开眼露出一个暖融融的微笑——然后他们不知倦怠地交媾,在封缄了背德秘密的寂静黑暗里,天堂与地狱都被悬置于虚空,仅存的实在便是对青春和美的欲望,他禁锢着他的男孩,嘴唇拂过微凉的额头和眼睛,仍散发出橘子皮酸苦气息的手指一点点剖开果肉,被缠绵的汁液浸渍,变作一种鸦片似的带毒甜味。

亚瑟拿走了阿尔弗雷德的鸦片酒,也拿走了他用来伤害自己的刀和剪刀,男孩抱怨了许多次,说这为做饭增加了很大难度。于是他问阿尔弗雷德,要不要请墨菲太太到这里来住一阵子?他对男孩解释说,她很想念你,绝不会欺侮你,只是年纪上去了,手脚不像以前那么灵便,但做些简单的饭菜还是绰绰有余。男孩却立刻睁大眼睛摇头不断,略带惊惶地问,我们做这个的时候被她看到怎么办?他哑然失笑,毫无说服力地按着指掌下泛红的臀部说,我能忍耐,就算从明日起做回名副其实的兄长,完全不碰你也是能做到的。男孩听后不明缘由地轻颤一下,恼恨地低头挥开他的手,翻了个身滚到床铺边缘说,我可忍不了,再说我也不希望那么好的太太来照顾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你找人把面包和干酪切成片再送过来就可以了。

然而没过几天,阿尔弗雷德咀嚼着撒了黑松露末的面包和干酪——还有他照例为他剥好的橘子与额外带来的一盒浓郁饱满、华丽如紫宝石的樱桃——又讲起了另一件不满的事。

“我没有剪刀,也没法外出,已经很久没剪过头发了。”男孩坐在镜子前,放下水果,烦躁地摆弄着有些分叉的发尾,从手袋里掏出一把錾花梳子,蹙起眉头,“这样真的很不方便。”

“这样不是更好吗?”亚瑟抬头看了一眼镜子,发觉那头发竟已长过锁骨了,若有所思,“更符合你现在的身份定位。”

“你是说……”男孩愣了一下,脸有点红,“我才知道你的本性这么差劲。”

“我是说你是个美人——不那么上品,但也是货真价实的美人。”亚瑟走到他身后,审视一样打量着长发掩映下性别暧昧的虚像,又像故意要印证对方的说法似的,将手徐徐探入泛着和头发别无二致的珠光波澜的缎面衬衫,在乳头上停顿住,“没有别的意思。”

“喂,住手,很痒的!”男孩这下连耳根都红透了,气息紊乱地挣动起来,梳子也掉到了地面上,“柯克兰,你他妈是有多会伪装,才让我误以为自己诱惑了一个正人君子,还为此沾沾自喜……”

“你对我的误解的确太多了。”他的手持续撩拨着,嘴唇一触即分地落在发顶,心情罕见地并未因听到粗鲁的言辞转恶,反而愈发兴致盎然,“而且一直以来都不太精明。”

生活在这道从正常世界割离的灰暗夹缝中竟变得逐日愉快起来。亚瑟原本坚持在午夜前离开,后来见外人对他们的关系并无过多猜度(事实上大家就此事的看法正面得过头了,包括那位初见时失礼妄言的女邻居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在用一名兄长能给出的最大包容心来教育和陪伴一个执迷不悟的“劣种”,甚至尊重这叛逆孩子在外独居的选择,没有强迫他回家接受更严厉的管教),便开始带着工作和书籍到此过夜,二人的相处时间增长了,交流也不再局限于性,渐渐拓延到报纸上的新鲜事、小说中的浪漫谭、一些诸如头发长度和床单颜色之类无甚意义的琐事,唯独不提过去也不谈未来。除此之外,像在印证众人对他的“美誉”似的,亚瑟甚至还会在有大段空闲的时候,帮阿尔弗雷德补习落下的算数、几何、修辞学和逻辑学功课——男孩总表现得不太乐意的样子,一会儿分神去拨弄一下炉火、给两人烤栗子和苹果片吃,一会儿又从总也穿不好的鞋子里伸出刚刚伤愈的脚,在亚瑟的小腿上缠来绕去,当他板起面孔来后又无辜地仰脸盯着他,抬起一双会说话的、明媚的蓝眼睛无声地讨饶。亚瑟却往往定力颇好地对此佯装不见,仍专注于讲习手上的书本,只是另一只手会像摸猫一样抚过柔顺的长发,再沿着脊椎骨一路向下,不动声色地缓缓深入到教男孩更加心猿意马的地方去。

某一日晚餐后,阿尔弗雷德见亚瑟又拉开了鼓囊囊的公文包,立刻捂着脸唉声叹气,不久前吃布丁时还神采飞扬地乱翘的额发也像被淋湿的猫毛一样耷拉了下来。然而这回亚瑟拿出的不是数学课本,不是亚里士多德或笛卡尔,也不是关于布尔战争的最新简报和已经发酵得沸沸扬扬的政论(但不得不说,比起枯燥的古籍,阿尔弗雷德明显对时政更感兴趣得多),而是一本在封面中央醒目地印着诡异动物黑影的红皮书。他拍拍阿尔弗雷德的头,告诉男孩里面有令自己读得欲罢不能的侦探故事。

“远比我要吸引人?”

“对。”

“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老天,是福尔摩斯!我离开学校后就没再关注过,还以为他早就——你知道,在瀑布下尸骨已寒了——莫非又有续作了吗?”

“是的,或许他还有机会复活。”亚瑟点点头,语气平静地道,“我时常在想,如果他是真实存在的,恐怕我就没有那么侥幸了……下场可能是饮弹自杀,或者别的什么,总之要干脆利落,我是绝不愿意进监狱的——那样的话,对你来说会不会反而是件更值得庆幸的事?”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男孩似乎被这番话惊住了,诧异地望了他片刻,最后不置可否地一把抢过他的书,“我先看完你再看——它现在是我的了,我要把它跟小时候收集的福尔摩斯系列摆在一块儿。”

“……姑且让你一回。如果你胆敢把剧情透露给我,当心我用书里面凶手的手法对付你。”

“噢,心胸狭隘的老男人,又威胁我!”男孩撇撇嘴,却调皮地笑了起来,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转身跑回卧室,半晌后抱了一摞陈旧的《海滨》杂志和三部已经翻得破破烂烂的单行本出来,在茶几上逐个排开,拖着长腔问:“你先重温一下以前的故事吧——读哪个?”

“《冒险史》好了。”

“我也最喜欢它。”灵巧的手指翻开封皮,在目录页划过,“看,《蓝宝石案》《绿玉王冠案》……我们的眼睛。”

晚上做爱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显然仍沉浸在诡谲的案情中,有点心神游移,不止屡屡提及新书相关的事物——询问他是否去过德文郡、见过远离城市的荒凉古宅和恶鬼出没的沼泽地——而且脑中想必还盘桓着更久远的故事里那些下落不明的琳琅珠宝。一次尽兴的宣泄后,他伏在亚瑟耳边低低说道:“先生,如果不是你已经离婚了,我真想放一枚蓝宝石耳环在你与妻子的床上。”

亚瑟闻言动作一滞,抬手拨开男孩的鬓发,在耳垂和耳骨细细摩挲一遍,却并未找到任何耳洞的痕迹。

“蹩脚的谎言。”他沉下语气,“是为了寻求惩罚构思的新鲜戏剧场景?”

“不是谎言。”男孩皱起鼻子,用腿根蹭着他的腰,“你忘了吗?那个首饰匣里有耳环,只是我不愿意戴。”

“那谁知道它是你的?这示威方式未免太含糊了一点。”亚瑟失笑,“不过你哪有机会……”

“……所以只是想一想。”男孩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别生气,先生。”

“阿尔弗雷德,”他沉默很久,字斟句酌地说,“以后不必叫我先生。至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合,直接叫名字就可以。”

“噢?”他的肩膀被推开了一点,蓝眼睛在身下张开一条缝,“可我不想叫你的名字。我想……”刻意缠绵的声调忽然顿住。

“什么?”

“想叫你爸爸。”男孩认真地看了他半晌,扭过头,抿着唇发出一声闷笑,“柯克兰,你脸红了!竟然为这么点事脸红了。”

“你这……”亚瑟哑着嗓子咕哝了一句平时绝不会说的粗话,挺身重新进入温暖的体内,“哪有和爸爸做这种事的道理?”

“啊,轻点!……和哥哥做也强不到哪里去。”

“还是要强一点的。”

“你确定?……不,太快了!”

这段地下情持续了将近一年之久,有时如云端蜃楼般教人惴惴不安,有时又甜蜜真切到让他们佯装忘却人生原本是不幸的。唯一固定不变的是,纵使避而不谈,两人内里最清醒处都知道镜花水月终有破灭的一日,只待一个契机,教那道早已悬挂在头顶的裂纹落下。

而契机远比预计中来得更早也更平淡。事后想来,这个背德乱局的收场方式几乎堪称一种最令人遗憾的戛然而止。

那一年的春天很短,仿佛昨日的空气中还渗透着丁香和忍冬败落的凄迷香气,今日悠长的柳条便已垂落到被暴雨打出一簇簇水花的池塘上了。阿尔弗雷德已有些日子睡得不错,稍微增了点重量,头发也长得飞快,转眼间就看起来跟那些柳条差不多长了。亚瑟在男孩的软磨硬泡下终于答应为他剪短,说会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天连同蛋糕一起带把剪刀来,剪完绑纸盒的缎带再剪发,但剪得是否好看无法保证。男孩眯着眼睛笑,说万一不好看我就把奶油抹在你的头发上,让你做白发老爷爷。然而真到了那天,亚瑟却再次爽了约——前妻寄来一封信说,长女由于父母离异而在学校中遭受了一些不公正的非议,希望这学期的家长会——不巧正安排在阿尔弗雷德生日的那一天——能由亚瑟出面,以期为时不晚,尚能给人留下几分并不缺乏亲情的印象。亚瑟无法拒绝,唯有尽力去扮演一名因工作繁忙不得不长期缺席却仍心怀足够关爱的父亲,一面哄慰多日未见的女儿,一面跟校方和其他家长交际应酬,而家长会后又有接待会,接待会后又有第二天的赛马会,他忙得抽不开身,只得将与阿尔弗雷德的约定暂且抛诸脑后。三日后他拎着墨菲太太精心烘焙的覆盆子樱桃蛋糕踏入那座公寓楼阴暗崎岖的楼道时,感到自己过往的半生中都从未如此刻一般心虚。

但男孩全然没有发火的意思,只是倚在黑黢黢的窗户上安静地听他解释前因后果,即使当他含混地谈及对女儿的感情时——这是他莫名其妙始终不敢对阿尔弗雷德讲起的——也毫无反应。他讲完后,男孩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会儿,转而又侧身注视着楼下络绎不绝的车马行人,用乍起的夜雾般晦涩模糊的嗓音慢慢地、盖棺定论似的说,“先生,我也想回去上学了。”

亚瑟有些吃惊,指甲猛地刺入自己的掌心中,久久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孩小心地瞥了他一眼,“你放我出去,我保证不重操旧业,不做教你憎恨的事。如果这是谎话……”

“我相信这不是谎话。”亚瑟烦躁地打断了他。

“如果这是谎话,你可以杀了我。”男孩却坚持要继续说,“我们都清楚你办得到。”

气氛陡然变得凝重僵冷,他们无言地对视了几分钟。

亚瑟缓缓叹出一口气,走到茶几旁,开始拆蛋糕盒上金绿交织的缎带。因为怕出意外,他食了言,没有将剪刀带来,于是只能一点点用手解开那些系得很死的结。

“回去读几年级?”他终于轻声问。“直接读高中就可以。”男孩盯着地毯上胡乱摊放的一堆文理书籍,沉思片刻,“前面的课程你都帮我补完了,我自己平时也有看,应该不会跟不上进度。”

“离开学还有两个月,你容我考虑一阵。”

然而说是要仔细考虑,下一次造访时,他已经带着高中的入学邀请函了。阿尔弗雷德惊喜地接到手中,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仿佛不敢相信是真的。

“最近好吗?”他涩然开口。

“我也说不上——进来吧,把你的雨伞放在门口晾一晾。”

室内光线暗淡,头顶的白炽灯摇晃不止,天气就像一切开始的那个夏季一般差,势头恐怖的雷雨连下数日,四处都弥漫着阴沉沉的潮气。由于楼道地面坑洼不平,亚瑟之前在敲门时不慎踩上了一摊积在凹处的乌漆水渍,当即便有种惶然不安的感觉,好像那是从门缝里渗出来的、某种更加不妙的东西——所幸男孩仍是完好的,仍能用温热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拉着他来到那张黄漆斑驳的木床上,邀请他进入他,一次次像要将什么挥霍殆尽一般贯穿他——

“对了,有个东西要还你。”畅快的性事结束之后,亚瑟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枚布满划痕的十字架吊坠,吊坠看上去很旧了,但串在一条簇新的银链上 ,“你丢在池塘里的,后来我找回来了。”

“什么时候找回来的?”

“第二天吧。”

“怎么现在才给我?”

“一直忘了这回事。”

“……谢谢你,先生。”

他们再度沉默下来。他突然意识到,阿尔弗雷德至今还在用这个生分的称呼。

亚瑟把项链戴在掌心下裸露着的、形状姣好的脖颈上,然后两个人什么也不做地空耗了整个下午,直至无边无际的降雨骤然在暮色四合时停下。晚夏的蝉鸣极为聒噪,却渲染出一种怪异的死寂。在满室暖洋洋的余晖中,他将他的男孩压上早已揉成一团的羽毛枕,开始接一个迟来太久的吻。

他吻得很粗莽,而男孩零经验一般的反应更是生涩得教他心惊。细长的指头戳着他的脊柱,唇齿都不知往何处安放,毫无章法地摩擦磕碰着,差点把他的舌尖咬出血来。他隐约记得婚姻破裂前,他曾与安娜接过许多更具技巧性、更温存得体的吻,不过似乎顺畅程度与含义成反比。

“从明天起,楼下的监视者就不会来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一吻结束,亚瑟撑起身体,俯视着身下人迷离的眼睛,“签好的支票在皮夹里,我放在茶几上了。”

阿尔弗雷德歪了一下头,非常眷恋似的看着他,轻轻啄了啄他的嘴唇,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这让他突然有些恐慌。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他艰难地说。

男孩点点头。

他穿上外套,下床离开卧室。

最后一眼中,他看到男孩已经坐起了身,正一粒粒系着衬衫扣子。亚瑟以为他会哭,但他没有,只是像具会动的傀儡人般拢起长发,大睁着玻璃一样的眼睛,持久而空洞地凝望着墙上一个打死蛾子时留下的突兀黑点。

他不愿去细想那其间同病相怜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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