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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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樹園下(二)

  • R
  •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
  • 年差二十歲的同父異母兄弟設定

一周以后,刑警前来盘问,阿尔弗雷德无需亚瑟叮嘱便不动声色,对那夜所见异事守口如瓶,家仆们也都说自己睡得酣沉,即使偶尔转醒也只听到雷电声,没有其余响动,亦不见有人进出。福斯特那边更找不到目击证人,这位老奸巨猾的议员没跟人透露过与柯克兰先生会面的计划,还在傍晚时分打发妻子带着放假在家的女儿和小儿子回娘家探亲,又找理由支走了其余几个仆人,大约是筹划着要狠狠讹诈一番,却不料只等来自己的死路。或许命运足够眷顾亚瑟,使他毫无纰漏地逃过一劫,原本在心头不断演绎以致几乎将他压垮的对上庭、受刑乃至偿命场景的想象,都在得知免于起诉的消息时烟消云散了。他如释重负地长呼一口气,将信件夹入手上看了一半的法律书籍,与正在沙发另一端自顾自摆弄象棋的阿尔弗雷德交换了一个眼神。男孩睫毛扇动,无措地轻轻拍了一下棋盘,眸光闪躲游移着,似是不敢在他身上停留过久。他安静地望着他,又凝视了一会儿自己搭在书皮上的右手,低如自地说,“都过去了。”

“不会有人再盯着你了?”男孩嗓音发涩地问道,语气有点高兴,也有点困惑,好像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对。”他点点头站起来,走到男孩旁边,俯身拿起两枚棋子,是黑色的主教和白色的皇后,底座都已磨出了蛛网般的划痕,“这套棋很旧了,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储藏间。”男孩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你喜欢的话,书房柜子里还有一套新的,可以带去学校里。”他端起棋盘摆到桌子上,将那些棋子一颗颗排列整齐,“现在有时间吗?要不要和我下一盘?”

“可以吗?”男孩惊喜地仰起头,犹豫了片刻,“但我才刚刚开始学,还不太会。不介意的话,请教教我。”

“好的。”他笑起来。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是整个夏季的最后一场,从钟罩般的阴沉天空飘散到雾气蒸腾的树林和花园里,将池塘旁的象牙白雕像打湿成一种泥灰色。土腥气夹杂着草木和昆虫刹那生灭的悲哀香气从窗缝渗入门厅,令那个犹如梦魇的雨夜的记忆再度在二人头脑里翻涌起来。他们佯作全神贯注地对弈,谁都没有提及这处创痕,却谁都心知肚明,默契地将它当作新翻修的房子里藏着的一道通往死亡的旧门,封存到了心底隐隐作痛的至暗之处。但这件事对尚自年幼的阿尔弗雷德的人生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呢?纵使肉眼不可见,他也能敏锐察知到这个男孩的精神中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又有什么东西建立起来了——是一堵围墙,象征孤寂、怀疑、防御,替代了原本对外界柔软的渴望和信赖。自那以后,阿尔弗雷德再也未曾像过去那样殷切地尝试踏入他的世界。

而对于他本人来说,福斯特议员之死就像他命中的一个幽灵,虽然说不清是福是祸。乍看起来,他的事业从此一片坦途,父亲的罪证和阴险的勒索者一起从消失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掣肘他一展宏图的东西。然而那条在躺椅上断气的性命和那柄埋在树根下的手枪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刻阴魂不散地叩击回来。阿尔弗雷德因此不再信任他,安娜·柯林斯后来也因此离开了他——这个道德观念极强的女人隐约发觉丈夫不见天日的秘密后,毫不犹豫地带着两个女儿踏出了庄园的大门,只留下一纸冰冷无情的离婚协议。

他就这样成功又不幸地过完了自己的青年时代,直到他的长女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而阿尔弗雷德——这个以一种仿佛天意注定的错误轨迹跟他渐行渐远的孩子——也在寄宿学校长成了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年。在那个夏天的末尾,他终究没有像打发一只野猫似的把男孩送去慈善团体开办的那些与收容所无异的教育机构,而是让他与一切上流门第的子嗣一样,一路念了费用昂贵、条件优渥的私立学校。作出这个决定时,他曾真挚地摒弃私念与偏见,怀着一颗长辈的心祝愿这个自襁褓之中便无父无母的弟弟能有一个好的前程。这并非出于愧疚,更不是为男孩愿意对他的罪行缄口而作出的交换——说来也许不可思议,可他的确笃信他们之间有种至死不渝的默契。在那一夜彻骨的绝望中,鬼女头发似的垂柳下,男孩幼鹿一样彷徨不解的眼睛里,他便已读出了一种比最庄重的成年人能给出的誓言更为严肃的忠诚。他知道怀抱中的孩子不会背叛他,自己毋须给他任何益处,阿尔弗雷德就会将他的秘密带入坟墓里,即使在世俗意义上,他们未来或许终归陌路,或许反目成仇。

但这不意味他不必付出代价。漫长的一生里,亚瑟曾无数次想过,那个童年时会拽着他的衣角祈求陪伴、单纯到连痛苦都不懂掩饰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堕落的?是报复、反叛、生性恶劣虚荣,抑或只是一个被伤害过的灵魂孤立无援的自尊心呢?十几年来,阿尔弗雷德从未向他提过经济方面的请求,无论日常开销还是被剥夺的继承权,他都未曾寄望于从这个家族——从腰缠万贯的兄长身上得到什么。可他传承了这个家族嗜好财富的血液的弟弟又显然不是个甘于拮据的人,在物质欲随着青春期躁动而日渐无度滋长后,这个面庞被阿芙罗狄忒亲吻过的男孩竟重操起儿时用甜蜜微笑向阔太太换一顿下午茶的旧业,开始贩售容色与爱情赚取金钱。而此番堪称丑闻的离经叛道之举,亚瑟甚至是在事态覆水难收时才知道的。

中学四年级时,阿尔弗雷德找了他的第一个情人。对方姓布兰奇,是个长他十多岁的画家,由于拍卖出一幅价值连城的作品名噪一时,用一些支票和金银珠宝轻易诱惑得这个在沙龙认识的漂亮男孩逃出学校与他私奔。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结局却分外平淡——他们一起去南欧过了两个月铺张逍遥的生活,就因画家的存款耗尽而和平分手。布兰奇先生独自前往奥地利,男孩用情人给他的最后一笔钱买了一张船票返回英国。自那以后,阿尔弗雷德如同尝到了甜头一般,沉浸在不劳而获的妙处里,不肯再回学校,而是在寸土寸金的地段租了一间公寓,将自己妆扮作娇柔绚丽又知情识趣的鸟儿,待价而沽。他结交了许多还不如他的兄长有钱的金主,满足他们对青涩少年的癖好,掩去棱角,倚门卖笑,也在无伤大雅的时刻亮出尖利的猫爪,迫使爱慕者一掷千金,乃至为了得到一块珍稀糖果而恣肆妄为,却因分寸得当愈发惹人怜爱,一时人人争逐,成为某个恶名昭彰的小众社交圈里无人不知的名字。有人说他是同性恋者中的唐璜,名利场上难得一见的浪漫面影,也有人说他荒淫无度,败坏家风,教那位看重荣誉甚于生命的亚瑟・柯克兰颜面扫地,矜持傲慢的一生都成了笑话。

亚瑟自离婚后便离群索居,对待异性冷淡得近乎禁欲,数年来连绯闻都没有,因而嫉恨他的商界敌手们便越发津津乐道他弟弟的风流韵事。说来讽刺,亚瑟起初得知此事还是从一直与他互不对付的某位地产商口中——一次名流酒会上,那个年过半百的矮胖男人不顾妻子仍在身侧,就向旁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起老柯克兰的私生子如何在自己身下婉转求欢,为了三倍于市价的酬金甘愿满足一切无理要求。亚瑟听得几欲作呕,却不好当面发作,只能借口醉酒,面色不善地中途退场。回家的路上,他从灭顶的惊怒中回过神来以后,才恍觉自己已有几年没收到过阿尔弗雷德的信了。

阿尔弗雷德有一阵子常常给他写信,像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孩子认为自己有义务向资助人汇报近况似的,每月都用整页的篇幅、礼貌的措辞和幼稚的口吻详细讲述自己的学业、朋友、对未来的想法,还总在末尾很可爱地加上一句:“我知道你太老了,不会和小孩子交流,所以不回复也没关系。”亚瑟倒是都回复得及时,甚至会像批改作文一样耐心纠正男孩的文法和拼写错误。但后来男孩却渐渐不再寄,连节日卡片都只剩下生日和新年两张,上面写着公式化的短短一行问候——“诸事顺利”、“感谢关照”、“冬季快乐”。或许随着逐步了解世故人情,与兄长间如两代人般的年龄差距和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愈发令他感到某种难言的尴尬,再加上那段不可告人的往事造成的隔阂,男孩终究选择了彻底关闭心房。这些年来,亚瑟只见过阿尔弗雷德寥寥数次,一次是在他的婚礼上,一次是在男孩的初等学校毕业式,一次是某年圣诞假阿尔弗雷德应安娜的极力邀约加入了他们去苏格兰三天两夜的短途旅行——当时这怪异的一家三口相处得还算和睦,阿尔弗雷德戴着安娜为他精心挑选的一顶装饰有长长绒毛兔耳的米灰针织帽在雪地上跳来跳去,逗得安娜一阵阵发笑。然而自亚瑟的长女出世、而男孩曾拥有的玩具和书本都理所当然地易主以后,此类交集也几乎断绝了,阿尔弗雷德宁可去朋友家过寒暑假,也不愿回柯克兰的庄园。“和你的家人在一起让我觉得很不自在。”当他在一次邀请对方参加打猎活动被拒绝后写信询问原因时,男孩闪烁其词地说。于是他们退回到了原点,亚瑟做个只用从账户支出学费和生活费的名义监护人,至于同校方和男孩本人沟通的事则由管家奥利弗一手负责,他不再主动过问,就和当年阿尔弗雷德寄居在修道院时毫无分别。

他心烦意乱地将奥利弗叫到了书房中。

“阿尔弗雷德有多久没去学校了?”他将攥得发痛的手插进口袋,不经意似的问道。

“……大概半年。”奥利弗马上明白了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先生?”

“恐怕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他讽刺地牵起嘴角,“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奥利弗慢吞吞地说,“大家怕你,没有人敢告诉你。”

“其中也包括你吗,奥利弗?”

“不。但阿尔说,如果我向柯克兰先生汇报了此事,他会立即自杀,绝非说笑。”

“很好,我的老朋友,你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胁迫,背叛了你的雇主。”

“对不起,但我的确无法担负一条性命。”奥利弗恭谨地低下头,“如果你开除我,我也没有什么可辩白。不过如果可能的话……”

“什么?”亚瑟话中的讽刺意味更深,“你想提前支取你的退休金吗?”

“我希望你们能好好谈谈。他看上去很抑郁,虽然竭力装得快乐。”

“他咎由自取,还要我去做心理疏导?”亚瑟有一刹几乎怒不可遏,狠狠瞪着奥利弗,但转瞬之间心中又被某种压抑已久的苦涩情绪充斥了。他终是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和钢笔一起递给奥利弗,向后仰靠到椅背上,“把他的住址给我。”

奥利弗回忆了一会儿,草草地写下一行字。亚瑟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只抬起右臂作了一个疲倦的手势,示意他退出房间。

亚瑟当晚便去了阿尔弗雷德的公寓。那幢楼房地处一个繁华街区,看起来却是几十年前的建筑物了,又高又窄,墙砖陈旧,窗户小得出奇,在一线古铜般昏黄的月亮下散发着沉沉死气,竟有几分和周围的车水马龙格格不入的氛围。他踏着陡峭的楼梯来到四楼,找到一扇挂着藤编花环的门扉,即将按铃时被一个路过的女性住户用轻蔑的眼神打量了一番——想来是将他当作了寻花问柳的嫖客。他不悦地皱起眉,那位太太却愈发不拘礼,一边背对着他疾步下楼,一边用左邻右舍都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自语道,“为了省钱租凶宅的暗娼还能如此门庭若市,好色之徒们倒是英勇得很。”他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阿尔弗雷德尚未“开张营业”时就租得起这里的房子。

他焦虑地来回踱步,直到刚洗完澡的男孩出现在了门口——揉着眼睛,松软垂落的额发尚未梳齐,气质懵懂得仍似幼童,却比上次见面时高瘦很多,随意穿在一件遍布水渍的白绸睡袍里,骨骼单薄得近乎要散架,眼眶下有睡眠不足造成的小块乌青,明显健康状况不佳。亚瑟的目光逡巡过这具已不再纯洁的少年身体,从细致的手脚腕、透出淡玫瑰色的肌肤,到饱满依旧的额头、圆圆的眼角、小巧的鼻梁、丰润的嘴唇,试图找到更多放荡生活的痕迹,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处浅得几不可见的疤痕凌乱地刻在小臂上。他盯着那些疤痕,一时竟辨不出这是自己还是他人所为,然后倏尔想起了奥利弗提及的抑郁的事。亚瑟不了解阿尔弗雷德半年来的经历,那绝非他这个阶级的人可以想象的,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如果男孩真有抑郁的话,根源处的病因一定并不新鲜,而是什么纠缠在他明亮表皮下晦暗的骨髓里拔除不去、如影随形的东西——早在他们共度的那一年,亚瑟就不时有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这个笑起来比谁都更满怀对世界的热爱的孩子随时会飞走、又随时会死掉似的。这感觉至今依然纹丝未变。

男孩放下揉眼睛的手,认出了他。

“……亚瑟・柯克兰。你怎么来了?”雾气氤氲的蓝眼睛迷茫地睁大了,紧绷的声线透出恐慌,“奥利弗出卖了我。”

“还需要他出卖吗?”亚瑟冷笑了一声,“你做的事情现在有谁是不知道的?”

“我没想到人们这么饶舌。”男孩低下头,“你就不能假装没听见吗?”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不知廉耻。”亚瑟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因为莫名从这句撒娇似的话语中听出了几分教他厌恶不已的、卖笑者特有的矫揉造作,“你丢尽自己的颜面倒与我无关,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颜面?”

“你的?”男孩蓦地抬起头,瞪着他,声音有点尖锐,“那也与我无关。我是个自由人,已经连学费和生活费都不需要你出了。”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把做婊子的事描述得如此清高。”

“柯克兰,你放过我可以吗?让我一个人呆着,就当你爸爸从未生出过这个教你们全家难堪的耻辱——”

“很遗憾,不能。”亚瑟抿住嘴唇,视线越过男孩仍比自己低几公分的肩膀,打量着装潢滥俗的客厅,又看向楼道里被刮得一下下磕碰窗框的铅灰窗户,“穿得这么少,站在风口不冷吗?我们进去坐坐吧。”

“不。”男孩怒视着他,激烈地摇了摇头,负隅顽抗似的拒绝道。他却置若罔闻,捏着像小鸟翅膀一样不住扑腾的手臂把男孩整个人拽进屋子里,摔上房门。

男孩跌坐在沙发中,敛起翅膀,失魂落魄,过了半晌,又似提线木偶般站立起来,用娴熟的待客之道给亚瑟沏了一壶茶。茶具是工艺精湛的珐琅彩瓷器,绮丽的深蓝底色上勾勒着一串孤零零的白藤花,在满屋廉价的明黄家具和刺鼻的劣质香水味间显得异常违和。

“是客人送的。”男孩满不在乎地说,又拉开五斗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镶珍珠的银首饰匣,“我还收到了很多好东西——看,这些项链和耳环,那些人说很适合我,但我一点不喜欢,打算过一阵子攒多了就去卖掉。等我有了充足的钱,一定要把家具都换成那种很贵的木头……”

“阿尔弗雷德,”他喝净一杯茶,按了按太阳穴,打断了男孩神经质的自言自语,“你不必这么紧张。抱歉刚才态度不好,我来这里的本意不是为了说教你。”

“说教我?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教我?你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在道德上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洁身自好了吧?说到洁身自好——”男孩望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你有孩子,我还以为你那方面不行呢。”

“你真是越来越没教养了。”亚瑟的嗓音冷下来。“不要得寸进尺。”

“我从来没有过那种东西。”男孩倾过身,猛然伸手抚上他两腿之间,柔软的五指如张开的花瓣般包裹上来,“你该不会真不行吧,我亲爱的哥哥?要治疗吗?你得知道,没人能抗拒得了我——”

“你发什么疯?”亚瑟吓了一跳,想拂开那只手,但男孩又增加了些力道,胆大妄为地来回拨弄,仿佛不见到反应不肯罢休似的。他只好卡住男孩的脖子,把他按在沙发靠背上,直到男孩因窒息而满脸通红,痛苦闷哼着松开了手。睡袍的领口在缠斗中斜斜滑落下一点,露出半截肩膀,紧咬的双唇间溢出急促喘息,惊恐睁大的双眼也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他注视着这一幕,忽然起了些许玩味的心思——虽然禁欲已久,但他显然不是对风月事中的意趣一无所知的人——于是将男孩拖到穿衣镜前,扶正他软倒在地毯上的膝盖,使两人的镜像完整呈现在眼前,然后后退一步,对着男孩的发旋讥诮地说,“看到了吗?即使是这副样子,你也让我毫无感觉。”

“我不相信。”男孩揩去泪水,勉力站起来,恨恨地说,“这样吧,柯克兰,敢不敢跟我打个赌?三天后在卡普莱斯饭店,有位追求我已久的子爵订了一个豪华房间,说里面镶金砌玉,连装饰画都是透纳的真迹,约我共度良宵。坊间传言他是个虐待狂,所以我推辞了四五次才答应,但还是有些害怕。如果到时候你在场,他见到你,想必不敢入内。等他走了,我们就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货真价实的圣人……怎么样,敢来吗?”

稚气未脱的面庞上,被不断擦掉的泪水仍在不断流下。亚瑟递过去一张手帕,沉默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他没想到三天后阿尔弗雷德穿了一件修士袍来赴约。男孩后来无所谓似的解释说,这是为了给那位子爵一个“下马威”,但他总觉得用意不止于此。亚瑟当时来得有些晚,交际花与他毫不知情的嫖客已经在房间里了,不过或许得益于这身装束,对方尚未敢碰阿尔弗雷德一根手指头,而是与男孩各坐在一张长沙发的两端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不下。亚瑟几乎没用一句话就将那个纨绔子弟打发走了——他记得那张面孔,叫布鲁斯或埃文斯,父亲是个厉害角色,有军功,然而四十多岁就死于事故,以至于家道中落,败家的独子如今看似挥金如土,实则举债度日,在柯克兰氏掌控的银行里有大额欠款。对方一见到他立马唯唯诺诺起来,言语含糊其辞,教他一眼便识破了其中龌龊的心思——与那个在酒会上当众给他难堪的地产商大同小异,无非是想借由玩弄他的弟弟获得几分凌驾于这个家族之上的隐秘快感。那人识趣地离开后,亚瑟收回目送的视线和唇边毫无笑意的弧度,关上房门,绕到沙发侧面,将一只手搭在男孩肩上。男孩颤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握住,轻轻吮吸起他的手指。

教他有些意外的是,阿尔弗雷德的举止清纯得堪比良家闺秀,仿佛刚离开上帝庇护没多久就不慎失了足的圣子,仅是含着一根手指,双颊便因羞赧而涨红了。亚瑟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脸,男孩便战栗着闭上眼睛,滑落到地毯上屈膝跪下,解开他的腰带,握住那个终究以一种不堪入目的背德方式打破了他们之间界限的东西,开始用嘴服务。舌头是青涩的,嘴唇若即若离,牙齿磕磕绊绊,几乎弄得他有点疼,但他不知不觉间竟真的有了反应。他想,这披着羔羊外皮的雏妓过分懂得对症下药的道理了。

然而男孩蓦地张开眼睛,露出了并非善类的真面目来。

“亲爱的哥哥,你还记得克莱尔吗?”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我也为他做过一样的事。他很穷,付不起嫖资,自从被开除后就过得落魄——没人愿意雇佣连一封推荐信都拿不出的人。但他在深夜的小巷里拦住我,试图用几枚硬币就让我就范,好不好笑?我接受了,因为觉得有趣极了。事后他把硬币丢在我脸上,狞笑着说,他是把我想象成了你,才会这么想弄坏我——从我小时候,他拿鞭子抽我那会儿,就是这个原因……你害了我,柯克兰,是你害了我!”

他这样叫着,带上哭腔,音调愈发高亢,好像真的因他而遭受了什么刻骨铭心的委屈。亚瑟却听得心头无名火起——这个善于窥测人心的早慧孩子果然比谁都更懂得怎么用三言两语激怒他。他把男孩从脚边拽起来,箍住腋窝下的肋骨,丢在床上。

“你跟人私奔,滥交,也都是我的错吗?”

“你又生气了,大道德家?”男孩漂亮的唇角勾起一抹无辜又恶毒的微笑,抱膝坐着一点点卷起袍子,露出不着寸缕的双腿,“愤怒可是和淫欲一样大的罪恶。”

他不接话,只是俯下身,将男孩脸朝下按倒在枕头上,直截了当地伸手探入那个小小的、粉色的、羞怯翕张的秘处——里面已经用软膏准备好了——慢条斯理地问,“这里他也碰过吗?”

男孩咬住嘴唇,克制着不断泻出的轻吟,摇了摇头。

“有多少人碰过?”

“……肯定比你碰过的女人多。”

下一秒钟,他就把他压在身下贯穿了。

“哈……我赢了。”男孩痛得蜷起脚趾,却还是拼命扭过头来对着他笑,“你果然是抗拒不了我的。”

那笑容教他烦躁不堪,于是他的动作愈发粗暴起来,就与对待真正的妓女无异,仿佛他们的交合完全出于生理上的发泄需要。男孩被他弄得很不好过,却还是几次三番想翻过身来想要搂抱他——似乎是在无言地祈求一点温存、一点对承受者感受的照顾——又被他毫不留情地扭着胳膊按回去。不知为何,在这第一次也是最糟糕的一次性事中,他不愿触碰他除肠道外的任何地方。“你真洁癖。”男孩嗤笑了一声,探出手去抓住一只摆在床头的绒布兔子,抱在怀里。亚瑟恍恍惚惚地想道,为什么在这个完全按贵族品位布置的饭店里,会有一只幼稚可笑的绒布兔子?

见他这边摆出纯粹的性交易态度,男孩也渐渐入戏了,卸去最后一丝因血缘生出的不自在,扮演起他最擅长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博满堂彩的角色:一个精致可人、连哭笑都毫厘不差地投其所好的玩偶。他不再尖锐地喊他柯克兰,也不阴阳怪气地喊哥哥了,而是重拾了多年前对他的称谓——那个他在站台上第一次和他见面时、被从修道院领走后与他彼此试探时、刚搬到那座不属于他的大宅子里还生疏得不知如何跟他相处时总挂在嘴边的称谓——一声声地叫着“先生”、“先生”,音调婉转,眼波流转,整个人如春末一朵逐水浮花,破碎又甜腻。到达巅峰时,阿尔弗雷德紧紧咬住了兔子耳朵,牙齿格格打战,而他自己掩映在金发下的小耳朵也在颤,背后张翅欲逃的蝴蝶骨也在颤,与亚瑟在他肠道中碾磨的节奏重合在了一起。于是那窄得有点可怜的肠道也加入到了这韵律中,抽搐收缩着,像无底的吸盘一样噬咬着他,想把什么东西榨取出来。

“我爱你。”男孩松开兔子,盯着自己的指甲小声说,如幻觉般低不可闻。

那指甲不知何时被他涂成了锈红色,看上去就像谁流出后又干枯的血迹似的。亚瑟低下头,真的在臀缝间见到了一点血丝。

他心下一窒,抽出性器,把浓稠的精液留在了床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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