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園下(一)
- G
- 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
- 年差二十歲的同父異母兄弟設定
众所周知,银行家亚瑟・柯克兰先生有一位令家族蒙羞的幺弟。说是弟弟,用的却是另一个姓氏,是他父亲在病逝前不久与小自己二十岁的情人所生,而那个无福消受荣华富贵的女人也因身体孱弱死于难产,所以这新生儿还未受洗便没了双亲,被匆忙处理后事的家族继承人、当时尚在大学读书的亚瑟随意寄送往外地的一座修道院。亚瑟在专门开设的账户里给这不受祝福的婴孩划出了一笔抚养费,却没授予冠姓权,所做的全部补偿无非是在老柯克兰夫妇的墓碑旁用一座不起眼的坟墓安葬了他的生母。负责经手此事的管家奥利弗为他登记了母族的姓氏琼斯,又取了在那天的晨报上看到的第一个名字:阿尔弗雷德。
名叫阿尔弗雷德的男孩自来到修道院的第一天起便开始接连不断地闯祸,似乎离经叛道的性情早已昭显在额前那缕永不服帖的头发里——哪怕仍在襁褓中时便作息混乱、昼夜颠倒,时常在午夜时分大睁着眼睛,把墙上绘着圣母圣子的油画当成靶子用奶嘴投掷,略微大一点后,更是只要看护者稍不留神便跑没了影子,有时钻到桌子底下、像只爱玩纺织物的猫一样好奇地拨弄地毯上的长毛,有时又爬到高得吓人的窗台上、模拟钟乐的节奏反复轻敲那些熠熠生辉的彩绘玻璃。几乎没人相信他会像柯克兰家主为他草草规划人生时所期盼的那样,成为一个安分守己而又籍籍无名的神职人员。在一次藏在树冠中朝过路者打弹弓后,他便被定性为这里最“坏”的孩子,僧侣和修女们说,寻常的教育方法在他身上都已无法奏效,必须进行更为严苛的惩戒。琼斯虽为名门之子,却也只是个流落在外的弃儿,因此教导者们并未有身份方面的顾忌,而是任意施为,以至于他自三四岁起,手背上便时常带着红肿的尺痕了。
管家奥利弗每隔数月会来探望他一次,好心地带来一些首都地区流行的零食糖果,在孩子好奇而向往的目光中讲述那位英俊精明的亚瑟・柯克兰又在生意场上如何雷厉风行、抓住一丝稍纵即逝的机遇并购敌对势力的产业、没用多久便将从父亲手中接过的财富扩增了近乎一倍——与此同时,他又将孩子成长的情况,越发可爱的面庞、伶俐的头脑、顽劣的脾气,带回庄园说给百忙之中的年轻家主听。看着柯克兰先生每每听到阿尔弗雷德的名字后陷入一段空洞的沉默,奥利弗有时难免怀疑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早已忘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是谁,但或许是出于上等人的教养,这位法定的监护人还是面无表情地仔细听完,又紧锁眉头,轻抿一口茶或弹去烟斗上的灰,露出对他的话全然不感兴趣的神色,重新埋首到工作中去。
几年时间安稳过去了,在男孩快满七岁时,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意外之事:修道院因无法获得足够捐助而难以为继,即将闭门。柯克兰家自然是不会为安置一个私生子而出手养活一整座修道院的,尤其在它显然不会带来任何回报的情况下,而最方便的办法就是给这个没名没分的孩子另外寻找一个去处。鉴于家主一贯不闻不问的态度,奥利弗提出送往寄宿制的慈善学校,既无需花费金钱,也不用投入精力,但距离规定的入学年龄还有一年,为这一年另作安排也是件棘手的事。柯克兰先生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说,只有一年的话,接到家中暂住倒也无妨,准备一间仆人的卧房即可,也正好请家教补习一下就读初等学校必需的文法功课。当时适逢假日,他难得清闲,又考虑到要领进门的毕竟是有一半相同血脉的血亲,无论再怎样嫌厌也不想假他人之手,恰巧在当地还有桩潜在的地产生意令他颇感兴趣,他便要来地址,亲自到修道院所在的城市去了一趟。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清晨汽笛嗡鸣的火车站中,那个日后被他斥为“行为不端、玷污门楣”的孩子还是个小小的天使模样。亚瑟走下站台,踩着污水横流的石阶进入人头攒动的大厅时,忽然被一双稚嫩的手拽住了衣角。他本以为是随处可见的乞丐,正要从口袋里掏出购票找回的零钱迅速打发,却注意到这个孩子与通常的乞丐相比也太过干净漂亮了些。齐腰高的身量,蔚蓝风信子般的眼睛,穿乐福鞋、小腿袜、水手服,戴一只小巧的黛色格纹报童帽,光彩浓郁的暖金发稍从帽沿下漏出几缕,就像小鸟在风中不安分地摆动的羽毛。男孩怀中抱了一堆用报纸半包着的、粗糙的陶瓷花瓶,冲他扬起笑容,用清越的嗓音问:“先生,这是我和朋友们的手工作业,请问你愿意买一点吗?”
亚瑟微笑起来,将手中的三个便士换成三个先令,小心地塞进男孩挂在腰带上的铁皮钱盒里,然后俯下身挑选了一只相对不那么丑的、画着麋鹿轮廓的森绿色花瓶。男孩惊讶地叫道:“眼光真好!这是我做的。”他又笑了,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很可爱,请继续努力。”男孩闻言没回话,只是眨眨眼睛,睫毛上有跃动的日光一闪而过。
傍晚时分,当怒不可遏的院长将一整个下午都未现身的小琼斯——也就是亚瑟在火车站里遇到的那个兜售陶瓷花瓶的男孩——领到他面前,命令男孩为让这位大人物空等了几个钟头而认错道歉时,他才弄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阿尔弗雷德是趁修士们不备偷偷逃出修道院的,为了提早学着“自力更生”——由于柯克兰家并未知会他关于未来的决定,这个不幸的私生子已接受自己将成为流浪儿的命运并为之作起打算——而他这么干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此时阿尔弗雷德被修女强制换上了纯黑束腰长袍,胸前挂一枚银十字架,在夕暮透过窄窗照入的阴郁余晖中,近乎敛去了白日下一切出格的灿烂生气,看起来就与周围的神职人员一样圣洁而乖巧,又因其人偶般的精致躯壳而额外多出几分飘忽诡谲之感。亚瑟静静看了片刻,没有同他交谈,也没有对院长提及之前相遇的事,只是在解除寄养关系的协议上签了一下字,便在男孩略带讶异的注视下命令他马上跟在自己身后离开这里。
回伦敦的夜班火车上,亚瑟依然惜字如金。阿尔弗雷德终于按捺不住,一边拿手指无意识地绞缠自己的长袍袖子,一边以一种不安而固执的语气开了口:“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他合上报纸。“白天穿的那身衣服是哪里来的?”
“附近有一位可怜、好心又富有的太太,她的亲生儿子得天花死了,但衣服留了下来。她同情我被你们——被你——抛弃的遭遇,于是只要我想办法溜到外面,她就很愿意招待我一顿午餐或茶点,再帮我换一套泯然众人的服装。”男孩轻轻闭了闭眼,“否则或许很快会被抓回去的。”
可一点也不泯然众人,亚瑟心想。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接着问:“那些花瓶又是哪里来的?也是这位母爱过剩的女士送给你的礼物吗?”
“那真的是我和同伴们做的呀!”男孩叫起来,“修道院是允许做手工的。”
“’同伴们’也希望作品以盈利为目的被贩卖?”
“当然了,谁不喜欢钱呢?虽然及不上先生你那么喜欢——”
“你在车站叫住我是有意为之?”
“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你。”男孩原本泛着红晕的面颊忽然失去血色,“我只在报纸上见过一张侧脸照片。”
简短的问答结束后,亚瑟用冷淡和不信任的目光审视了对面座位上的男孩一会儿,然后便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飞驰掠过的黢黑旷野,继续缄口不言了。来之不易的良善之心遭到欺骗的事实令他烦躁不已,以至于初见时来由不明的好感非但顷刻化为乌有,而且催生出一股挥散不去的憎恶。这憎恶自然是有合理而深厚的根基的——他说服自己——毕竟即使只看面相,男孩也显然继承了他的生母,一个除外貌甜美外一无所长、利欲熏心、口蜜腹剑、却妄想得到他的家族一半财富的的下流女人,靠过人容姿和言语天赋达成目的的危险才能。的确从后续事态的发展来看,他的这个预见不可谓不正确,但那样的结果究竟有几分是被他言之太早且过分笃定的判断间接促成的,倒也永远不得而知了。
亚瑟很快发觉,阿尔弗雷德从未放弃以诸般手段吸引他的注意的企图,纵使屡屡碰壁仍旧不肯罢休。这个擅长伪饰的男孩最初曾试图装作一只温驯的羔羊,竭力呈现出与高雅环境相称的面貌,仿佛一夜之间学会了他在修道院被责罚六年都从未掌握的察言观色的本领。然而亚瑟并未因之对他另眼相看,反倒更加嫌厌起来,就像在看一出演技精湛、动机不纯的戏剧,愈是养心悦目得异常,其背后深藏的卑劣便愈昭然若揭。见家主如此漠然,下人们对这个不速来客也纷纷面色不善、敬而远之,除了一直对阿尔弗雷德颇为怜悯的奥利弗,无差别热爱一切孩子的厨娘墨菲太太,以及严厉古板、恪尽职守的家庭教师菲利普先生,几乎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阿尔弗雷德见他的天使脸孔不奏效,便恢复了往日的乖戾性情,吃饭时把餐具敲击得乒乓作响,还会趁亚瑟不在溜进书房,将里面的书籍和文件仍得满地都是。亚瑟终于无法忍耐,勒令他搬到阁楼里去住,不得下楼,不得与自己同桌就餐,不得发出任何彰显存在的杂音。阿尔弗雷德嘟起嘴,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却只换来一个拂袖离去的背影。
他没料到的是,阿尔弗雷德没多久便策划了一出“报复行动”。
那段时期亚瑟正在与他的前妻,安娜·柯林斯女士谈婚论嫁。他对安娜并未怀有多少爱情,但基于相似的门第、爱好、思维方式与教育背景,自少年时代起便结下牢固友谊的两人彼此信赖和赏识,在即将年满三十岁时,他们开始商议是否要结成共度一生的伴侣。一个天气晴朗的礼拜日,他同安娜在画廊约会后,又邀请对方来庄园散步闲坐。两人刚穿过花园小径走到宅邸外面,就看到不远处爬满石墙的常春藤蔓下,一个穿女佣服装、狼狈得像落汤鸡似的金发小孩子正半蹲在地,用长长的白围裙擦拭一缕缕滴水的头发。
亚瑟未及反应,阿尔弗雷德已经冲他们挥了挥手,起身跑了过来。
“先生好。”孩子歪着头思考了一下。“这位第一次见面的美丽小姐,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噢,可爱的宝贝,你好。”安娜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有些困惑地朝他转过脸,“你们居然雇佣这么小的仆人吗?”
“对不起,我不是仆人。”孩子睁大眼睛,“我是……”
“他是我父亲的私生子。”亚瑟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我掉进了池塘里,”阿尔弗雷德面色灰败地说,“为了捞我的十字架。身上的衣服脏了,唯一一套换洗备用的还没晒干,墨菲太太就把她女儿偶尔来这里忙帮时穿的衣服借给了我。”
“意外地合身。”亚瑟点点头,“你很善于激发太太们的慈悲之心呢——今晚在房间等着我,我会去跟你谈谈这件事情。”
“亲爱的,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还有个天使似的——弟弟?真教我惊喜。何必跟孩子生气呢,儿提时代,谁都这么顽皮。”安娜介入了略微不妙的气氛,用调侃的口吻说,“不过看他的年龄,即使说不是你父亲的——而是你自己的私生子,或者私生女,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小姐,其实我也不确定是谁的。”阿尔弗雷德语调困惑、目光无邪地接道。
“上帝啊,这童言无忌的好孩子!”安娜被逗得笑了起来。
亚瑟是个愈愤怒愈冷静的人,以至于在他采取某些严酷手段以前,一般人很难查知这个阴晴难测的巨贾心头的密云已经积压到了什么程度。他邀请阿尔弗雷德一同来到餐室,三人在愉快的气氛下用完一顿茶点。阿尔弗雷德的礼数重又变得无可挑剔,如若教不知实情的旁人看见了,甚至会感到几分天伦之乐的意趣。然而等柯林斯小姐坐上马车离开、亚瑟领着不久前刚祸从口出的男孩上到阁楼里关起房门来后,情况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最初他仍在语气平和地发问,但不出几句话,男孩便彻底激怒了他。
“你的十字架很重要吗?”
“那是我身上唯一能换一点钱的东西,先生。”
“是谁给了你下楼的许可?”
“我以为你出门了,不会知道——”男孩呐呐地说,“就趁在走廊里把守的那个歪嘴男仆去厕所时逃了出来。”
“他们待你太宽松了。”亚瑟字斟句酌、语速极慢,“为了防止再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会在门外加一道挂锁。你知道克莱尔吗?整个庄园最铁面无私的仆人。他负责保管钥匙,每天送来你的三餐,并且给墨菲先生开门。除了他们两个——当然还有我本人——以外,今后没人能再进出这里。”
“又是谁给了你把我关起来的许可?”男孩尖锐地瞪着他,喊叫起来,“那位小姐不是没多想吗?你这样心虚,我都要怀疑那不是个玩笑、而是真相了——”
“琼斯,请注意你的言辞。”
“你为什么如此讨厌我?我的存在就是对你——你的姓氏、你的血脉——的亵渎,对吗?”
“对。”亚瑟抿紧嘴唇。
“原来如此。你是个懦弱的人,先生,竟然把自尊心建立在这些虚无的事物上。”阿尔弗雷德眼中那些矗立的针消失了,转而化作一种无助的茫然。
他们大约对视了两分钟之久,直到亚瑟将濒临施暴的手插入口袋,转身走到房间外面,狠狠地摔上了门。后来即使过了多年,他也常能回想起当时剧烈折磨他神经的一幕——随着门缝关合而渐趋狭窄的视野中,男孩苍白的面容、悲戚的神色、发抖的骨节、使其显得性别越发不明的湖绿色长裙、甚至手腕处因跌入水池不慎擦伤而潦草粘着的一块纱布,都像刚刚扣上的硕大铁锁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胃部,令他生出呕吐的错觉。
阿尔弗雷德被监禁的事也使仆人们看他的目光发生了变化,有的暗生恻隐之心,有的更为避之不及,但无论他们私下抱持怎样的想法,都无人当面质疑亚瑟的决定。掌管房间钥匙的男仆克莱尔是个极为冷血的人,一如亚瑟刻意作此安排时所预料的那样,绝不会为阿尔弗雷德可怜的容姿和柔软的言辞所动容。然而亚瑟不知道的是,克莱尔有一点无从坦言的虐待癖好——他自幼年时起就热衷杀死昆虫取乐,至今也着迷于观摩书中描绘的酷刑场景,若不是胆量太小,不敢丢弃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依照他心底真实的兴趣,恐怕会成为一个犯下最恶劣罪行的恶棍。克莱尔敏锐地察知到自己手握的这枚钥匙无异于一把权力的戒尺后,竟日益肆无忌惮地折磨阿尔弗雷德来,先是不时倒掉一些饭菜,使男孩不得不忍饥挨饿,后来见此类行为无甚后果,便蓄意寻找莫须有的由头进行起越俎代庖的体罚——毕竟谁不爱赏玩一个孤独无依、眼角带泪的漂亮孩子身处绝境的窘态呢?何况这孩子还有着如此特殊的身份,是那位高贵家主的亲生弟弟?
亚瑟直到三个月后才发现这件事。之前或许是出于某种古怪的逃避心理,他甚至没有靠近过那道通往阁楼的楼梯。但随着与柯林斯小姐的关系进展顺遂——可见阿尔弗雷德那日的突兀出现和恶意之言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影响——他不由反思起来:自己因为一时冲动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是否真的过于残酷了?可能安娜才是对的,阿尔弗雷德只是像每个同龄的孩子一样顽皮,并未比任何人更“坏”。
就在他坐在书房里心烦意乱地抽着烟斗这样想时,忽而听到阁楼的方向传来一声仿佛瓷器打碎的脆响,凝神再听了一会儿,断续又有人的谩骂和哭泣,不过模糊不清,极难辨识。
他走上楼去,想看看出了什么事。
刚走到一半他就明白了,是克莱尔在“训诫”阿尔弗雷德。
他推门而入后,手持马鞭、沉醉在虐待快感中的男仆才惊恐地停止了动作。房间非常昏暗,拉着窗帘,只点了一根恹恹欲熄的蜡烛。阿尔弗雷德似乎已经吓坏了,正紧紧闭着眼睛,双手护住头部坐在角落里发抖,刑罚停止后也依然维持原样。
“谁允许你这么做的?”亚瑟厉声质问男仆。
“这个杂种把您最喜欢的那套东洋瓷器打碎了,先生。我来取走晚饭的餐具,他却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就那样把杯碟都都一件件扔到墙上——”
“你被辞退了,请立刻去奥利弗先生那里结算工资,在一天之内离开。”
“我只是在照您的意思行事,柯克兰先生!您在背后主导一切,比我更加罪恶,现在又何必摆出伪善的脸——”
“我也比你更加有钱,克莱尔。”
他作出一个终止对话的手势,不容置疑地注视着这个因为刚丢了饭碗而开始口不择言的人,直到克莱尔悻悻退出房间。
半晌之后,他俯身捡起一块碎片,走到阿尔弗雷德旁边,平静地问,“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男孩沉默许久,决绝地答道:“没有。”
“那么先站起来,躺到沙发或者床上休息一会儿,我帮你处理伤势。”
“柯克兰,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男孩终于抬起脸,强忍着泪水,嗓音低哑迷惘。
“什么也没有。”亚瑟轻叹一声,“我很抱歉。”
男孩微微怔住,不可思议似的望着他。
“我很抱歉。”他重复了一遍。
阿尔弗雷德裹着被子躺下后,几乎立刻发起了烧,并且念念有词地讲了一些胡话——比如这里的居住条件虽然远比他在修道院那间只有一张木板床的陋室华贵,却更逼仄、恐怖,让他每个晚上都想从阁楼上跳下去,摔死在窗户正对着的那个阴森的柳树园中。亚瑟去楼下取了一些药膏和纱布,没有叫医生,而是亲自为男孩包扎伤口。所幸他来得及时,克莱尔还未打下几鞭,除却手臂和脖颈上两处明显的皮开肉绽,未见有其他流血的地方。阿尔弗雷德眉骨轻颤,无意识地躲避着他的手指,却又在他上完药打算离开时,用力拽住了他的袖子,红肿干竭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近乎依恋的光。
“别走,今晚陪陪我吧。”男孩喃喃地说。
他停住脚步,安慰似的握住男孩细骨伶仃的手。
亚瑟没有哄小孩子睡觉的经验,便仿照自己童年时代失眠时母亲的做法,给阿尔弗雷德念起了故事书。这个房间什么东西都匮乏,连棉被都只有薄薄一层,唯独书很多,是亚瑟为阿尔弗雷德学习功课准备的,但由于并未甄别内容,大都是些过于艰深的文史典籍。他在架子上翻找了半天,才抽出一本王尔德童话——对于七八岁的年龄依然太过沉重,可男孩听得出奇认真,神情时而激动时而愁闷,好像完全沉浸到那个瑰奇哀艳的世界中去了。亚瑟念到《夜莺与玫瑰》的结尾时,阿尔弗雷德甚至撕心裂肺地抽噎起来,这教亚瑟一时惊异莫名,无法判断这样剧烈的反应到底是由于情节本身、伤口疼痛,还是仍处在被鞭笞的刺激中惊魂未定。亚瑟无措地合上书,轻捋男孩的背,心想他真的听懂了这个故事的意义吗?男孩松开一直紧攥他衣摆的手,别过头去,自顾自地哭了一会儿,终于疲倦不堪地睡着了。
次日早晨,亚瑟在床边的椅子上醒来时,阿尔弗雷德仍在沉睡,面色宁静,烧也已经退去了。他取下房门上的锁,来到厨房,叫墨菲太太准备好早餐端上来。自那以后,二人未再提及这一夜的事,但濒临破裂的关系总算缓和下来,而且变得莫名温存了。
他们原本可以平安无事地相处到秋季学期开学的时候,以心照不宣的妥协搁置旧痛,等到阿尔弗雷德搬出庄园、去寄宿学校里开启下一段人生,盘结在他们畸形血缘里的重重暗疮也终会被岁月逐渐隐去。这段时间,亚瑟确曾努力扮演过一个尽可能合格的兄长——禁闭解除了,男孩的自由行动不再受限,伙食质量也提升至与他本人无异,用餐时间和地点都可随意选择(不过阿尔弗雷德仍然不愿去餐厅,事实上,他几乎半步不肯离开阁楼,简直与他被关在这里时没有多少区别,只有当四下无人时候才会独自跑到庭院,在草地上看书、花园里游荡,或是悄声哼着歌同猫、兔子和画眉玩耍——每当这时,亚瑟如果刚好有空闲,就会去陪他呆一两个钟头),甚至还记得男孩说自己只有一套换洗衣服的事,请裁缝来量身定做了西服、骑马装、风衣各三五种颜色,附带齐全的配饰,即使穿去伊顿公学的开学仪式也不显寒酸。这些衣服面料精美,价值不菲,每粒袖扣都嵌有宝石,想来也是亚瑟为阿尔弗雷德失去了唯一一件“能换钱的东西”——那枚沉落池底的银十字架——而作出的补偿。
一切都看似处在正轨上,假使没发生七月末的那起案件的话。
那是个暴风雨夜,国会议员约翰・福斯特被发现死在家中的棋牌室,心脏被子弹精准穿透,是非常干脆利落的枪杀。围绕这出困扰了苏格兰场二十余年都未告破的谋杀案,坊间流传着许多真假难辨的轶闻——有人说福斯特是与杜克勋爵夫人通奸后被那位占有欲极重的丈夫所杀,有人说他死于觊觎家产的失宠长子之手,也有人说是刚因其提出的议案大受损失的工人协会谋划的复仇行动。而诸般猜想里,乍听起来最匪夷所思、却被苏格兰场认为最贴近真相的,则是日后声誉满贯的银行家亚瑟・柯克兰,当时正因父亲生前涉嫌诈骗私人土地一事而被抓住把柄的福斯特威胁,不堪其扰地杀死了他。关于他本人和他父亲的犯罪嫌疑,苏格兰场努力多年都未调查出任何证据,直至追溯期限已过,最终不了了之。然而据一位当年曾参与此案的刑警回忆,柯克兰先生被盘问时虽“言辞极为镇静”,但“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且始终拒绝交出自己的左轮手枪核对弹纹,称其于近日“离奇失踪”了。他甚至断言,“如果柯克兰不是真凶,我就白做了半辈子警察”。
他的判断没错,事实的确如此。唯一一点出入,在于这并非一场蓄意谋杀,而是计划之外的自卫反杀——当晚亚瑟去福斯特的宅邸与其谈判,作为交易的杀手锏拿出了对方收受贿赂、买凶封口的证据,福斯特恼羞成怒地拔出枪,亚瑟自不会坐以待毙,出手更快,而且更狠。
凌晨两点,亚瑟失魂落魄地回到庄园,在仓库把沾血的外套和证实父亲诈骗罪行的一叠信件烧毁后埋在了电闪雷鸣的柳树园中。
就在这时,如魑魅魍魉般摇动的柳条间蓦地闪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阿尔弗雷德。
他悚然一惊。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插在杯子里的玫瑰莫名其妙地整朵掉了下来……啪地一声,把我惊醒了。很怪吧?我从没见过这种事,就想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了?”
“真的吗?”
“真的。”
他走上前去,俯身把男孩圈在怀里,动作缠绵悱恻,柔情至极,比一个男人合该给妻子或恋人的拥抱更紧密。刚杀过人的枪口从粘着湿透碎发的后脑勺一路下滑,经过脖颈、脊背,停留在不住战栗的尾椎骨上,一动不动。
他们维持这个姿势许久,直到男孩的眼神变得如死尸般空洞。
他默然放下手:“你什么也没看见,是吗?”
“是。”
“现在回房子里去。”
“好。”
阿尔弗雷德跌跌撞撞地离开后,亚瑟将那柄左轮也埋在了树根下,在一片黑暗中走进空荡荡的客厅。
雨停了,窗畔的地面上落下一道凄惶的月影。
事后想来,这竟是他们住在一起的唯一那一年里距离最近的一次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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