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二)

  • PG-13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亚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同性恋,他一生中唯一一段和男性的情史,日后回忆起来,也不能不说有个太过荒诞不经的开头——仗着年轻无畏,又生在伦常失序的时代,十分轻易便将情欲的秘辛探索殆尽后,那个诱人而可怜的孩子于他而言仍是个谜团重重的陌生人。他们后来又做过很多次,在认识的短短两三年内,几乎是不分时间地点地尝遍了诸般疯狂的场所——黎明前空无一人的公园、雪夜的酿酒厂、农场中盖着厚厚茅草的谷仓、甚至教堂钟楼的小屋——却都不像萍水相逢的初次性事那样带来强烈非凡的背德快感。生平头一回,他毫不怜悯地破坏了什么,而那个袖手可摧的孩子最终脱力又餍足地倒入他臂弯里,脚背轻轻勾缠住他的小腿,湿漉漉的眼睛被蝴蝶般忽闪的睫毛所遮盖,神情混合了淫荡与贞洁。半刻钟后,阿尔弗雷德恢复了理性,用一种佯装出来的、与外表极不相符的成熟口吻说,没有奶油蛋糕,那就给我钱。

“事先已经说过了,性就是性,不谈条件。”

“那我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你的第一场雨,你下面那朵花喜欢极了。”

亚瑟不甚熟练地讲着跟街头巷尾那些热衷女色的男人学来的流氓话,本以为用在这个草率贩卖童贞的廉价媾和对象身上再合衬不过,却不料一直表现得毫不知耻的孩子闻言倏地面庞微红,辩白似的小声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什么?”

“会像妈妈一样。”

那声音听来清澈坦然,却似乎藏着几分晦暗不明的哀戚,又如幻觉一般转瞬消逝了。亚瑟再追问时,孩子就什么都不肯说了,只是咬着唇用蘸水的纸擦净身体,一点点把衣服拾起穿好——甚至拒绝了他伸过来帮忙的手——然后便转身打算回到仓库里去。小猫跳下主人的膝盖,重新变得皮毛光洁,显现出某种独断专行、骄奢淫逸的容姿,就好像从未被攥在指掌间肆意教训过。看来是还不够——亚瑟忽然心想——还不够。

“下次是什么时候?”他望向男孩脑后梳得整齐的发旋,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问。

“取决于你什么时候愿意谈条件。”

亚瑟・柯克兰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妥协,而阿尔弗雷德・F・琼斯也不会,这一点在他们关系伊始便昭然若揭。于是这段畸形的罗曼史在匆忙开启后随即匆忙停顿了,并且本可作为一个青春年岁的肮脏秘密,像那只不合时宜地观摩了他们性事的蟑螂的最终下场一样,溺毙封存在厕所不见天日的水箱中。墙上那块松动的砖后不再出现任何越界的表演,小男孩的日常生活恢复了同龄人纯洁无暇的步调,暖黄灯影下稚嫩的脸凝神于书本,阅读、思索、记录半小时,再懒洋洋地发十分钟呆。亚瑟很快便失去了偷窥的兴趣——一个立志做议员的好学生为远大前程而努力,这种随处可见的痴人说梦有什么看头?两个月以后,他连那块砖都懈于抽开了。然而命运的奇异便是如此,当一切看起来没有下文了,却恰恰到了峰回路转的关头。

十月末,天已经很冷了,秋雨连绵不绝,有时倾盆而至。又到了礼拜二,天气糟糕透顶,从日出时分便浓云密布。偏巧他这一天要送的货格外多,除了按惯例为琼斯家准备的桶装杜松子酒外,还有十来箱威士忌——有半加仑的水果罐,也有五加仑铝皮罐——必须赶在天黑前运往临镇的零售商。为了避免暴雨将包装简陋的私酒打湿,他一大早就出了门。车子先开到山间的酿造基地,威廉已经把东西准备好了,他们稍微交谈了一会儿——亚瑟站在那堆乱七八糟的器械和成团的脏木屑旁,听他的兄弟讲解着制作原理,饶有兴致地观赏更多新鲜液体从蒸馏器中流出,是金澄澄的,剔透而明亮,宛如金发美人映出月亮影子的头发——沉甸甸的车停在琼斯家的酒馆门外时,比往常提前了三小时,刚好是下午的休业时间。门关着,但像上次一样没有锁,他走了进去,想叫琼斯夫妇从后厨找几个帮工一起卸货,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醉醺醺的咒骂和桌椅摔打声,夹杂着尖锐而含混不清的抗议。

他顿住脚步,站在廊檐下向里望去。是酒馆老板,年过五旬、体态臃肿、鬓发斑白的埃德蒙・琼斯,和不知为何没有去学校的阿尔弗雷德。老琼斯左手举着酒瓶,右手挥舞着一柄来福枪,阿尔弗雷德坐在地上,胸前护有一张从吧台后拿的高脚榉木椅子——旁边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了很多桌子椅子——手里死死攥住一把看起来只能切水果的小刀。

“别跟我装,你这个婊子生的,你以为没人知道你是什么烂货吗?成天勾引那个送酒的混账,就是不给我碰一下——你妈妈又去陪县警睡觉了,谁来陪我睡觉?你怎么样,乖儿子?”

“如果不是我妈做婊子,你现在还是个穷光蛋。”金发蓝眼的小男孩冷冷地说,嗓音发着抖,右手却沉着地将小刀插进了男人持枪的小臂里。眼见那条胳膊一震,枪掉在地上,他满意地笑了起来,“我不是你的儿子,窝囊废——你敢开枪吗?我赌你不敢。”

“杂种!该死的,你的亲生爸爸在哪?把你射进婊子肚子里就一走了之的公狗……”男人开始大声地骂骂咧咧,将那只喝空的酒瓶狠狠砸向了一旁镶着雕花铜框的落地镜子。镜子猝然发出炸裂般的巨响,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淋在了小男孩身上——阿尔弗雷德躲闪不及,闷哼一声,显然是受伤了,象牙白色的娇嫩脖颈和手腕处顷刻间滚落下了血珠。

亚瑟平日不爱多事,此时却无法再作壁上观,他刻意用长柄伞在铁质屋门刮出突兀的动静,推门而入,走上前去捡起地上的枪,若无其事般摆弄了一下,咔地一声上了膛。老琼斯停下了动作,张口结舌地盯着他,半晌后阴阳怪气地说:“宝贝,你的白马王子来得真及时。不是说好了六点钟吗,柯克兰?很好,来得晚一点,恐怕就见不到活的啦……”

“自己站起来,阿尔弗雷德。”亚瑟没有理他,而是直接对着睁大双眼抬头望来的小男孩平静地命令道。

“蟑螂先生。”小男孩点点头,拍掉衣服上的碎片,扶着吧台勉强支撑起身体,“现在,你可以带我离开这个疯子吗?”

“你该怎么称呼我?”

“嗯……”小男孩微微歪起头,讽刺地看了他一眼,“白马王子?”

“再说一遍。”

“……柯克兰先生。”

“跟上来。”亚瑟转过身,又转念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琼斯说,“东西在车上。今晚会下雨,而且有别的安排,所以来得早。去搬到仓库里,我不会让私事影响生意。”

老琼斯却像忽然被霜打蔫了似的站在原地不动,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威风,麻木地擤出一声浓重的鼻音,又用擦过鼻涕的脏手帕擦试起他那双凶恶而怯懦的灰眼睛。

福特车行驶在向西延伸的公路上时,阿尔弗雷德还在不住流血。亚瑟抬头看看越发晦暗的天色,叹了一口气,却还是停下车,从座椅下翻出药品和绷带,动手帮他包扎伤口——所幸由于做着这个不法的行当,再加上个性谨慎,他随身携带的急救物品一直很齐全。

阿尔弗雷德蝴蝶般的睫毛又开始杂乱无章地扇动了,小心翼翼的呼吸中隐约夹带着暴雨将至时分的花木潮气,缭绕在他的手指上。

“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多问。”

“没什么不能说的。今天佩吉老师生病了,给我们放了半天假,我一回来就碰到埃德蒙。埃德蒙是我继父,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因为搞不定我妈和她那些情夫——他还指着她养家糊口呢——就一直找我的麻烦。我睡仓库是因为那是唯一能从里面上锁的屋子,他就抠了几块砖下来,一块在厕所,两块在后院,没日没夜地趴在那看我,像一条恶心的壁虎。我觉得与其等哪天被迫跟这种烂泥里的垃圾睡觉,不如先和你……”阿尔弗雷德一口气说完,闭了闭眼睛。“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滋味好吗?”

“就和现在一样疼。”

“为什么选中我?”

“你有钱有势。”

“真直白。”亚瑟敲了一下方向盘。“你还回去吗?”

“不。”

“但你知道,我有三个兄弟,我们住一幢房子,成天在密谋些你所不齿的勾当,我不能把你这么个漂亮宝贝跟他们放在一块儿。”

“他们会不喜欢我?还是你认为谁都会拿壁虎和蟑螂的眼神看我?”

“我什么也无法保证。”

阿尔弗雷德伸出脚小幅度地踢动着前方的踏板,不说话了。

虽然出了这段意料外的插曲,亚瑟这天的工作仍然完成得异常顺利,送完最后一箱酒后,大雨才终于在酝酿已久的隆隆闷雷声里瓢泼而下。他撑起长柄伞回到汽车旁,刚打开驾驶室的门,副驾位上的小男孩就像平日不爱理人的宠物落单后骤然起了撒娇心思一样纠缠上来。他的手臂和肩颈淋湿了,孩子却是干燥温暖的,蓬松的发垂在脖子上,痒而柔软,甜若美梦,令人想起幽深雨夜辐射出遥远光线的一盏灯。

然而就在他们几乎要吻在一起时,亚瑟镇定地推开了这场形貌可疑的梦,隔着一点距离望向男孩的眼睛。

“你不是要谈条件吗?”

“今天你已经付了比钱更有价值的报酬。”

“可是我饿了,要先去找点东西吃。”

“想不到你这时候才决定开始扮演正人君子。”

“我知道两个街区外有一家餐馆,不卖酒,不过有味道很好的红茶和咖啡,还有披萨饼、苹果派、草莓蛋糕……里面连着一个小小的图书馆,摆的都是默克先生的私人藏品,他管叫这种生活叫超验主义。他的店两年前就经营不善,至今仍没倒闭,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我已经不想要蛋糕了。”阿尔弗雷德瞪着他,不安分的手突然摸向他的腰间,盘桓在外套上微微鼓起的地方——那是一柄柯尔特左轮。“我想要你的枪。”

“这件事,还有等下把你安置在哪儿的事,我们可以吃蛋糕的时候慢慢谈。”

车子重新开动起来,穿过茫茫水幕和一望无边的夜,犹如船只孤独漂泊在阴暗的河流上。阿尔弗雷德隔着玻璃跟随雨刮器划动手指,和他一起望向前方车灯照亮的一小块方寸之地,似乎也想到了一样的事。“很像诺亚方舟。”小男孩这样说着,用指腹在窗户边缘覆盖的白雾上画了一颗小星星。

“那我得买一辆更好一点的车。道森博格,怎么样?”

“很好,请务必努力赚更多的钱。”

那天晚上,默克先生餐厅里的唱盘机始终在循环播放卡特家族去年发行的一首歌。旋律激烈又低迴,仿佛在特意迎接这对客人似的,相隔半条街远就能听见。红砖矮屋的外缘晕染开朦胧的橘色,看起来就像是一枚小巧玲珑的八音盒。

我曾追求过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

她的名字我不会说

喔,注定下地狱的我为何要令她蒙羞

在断头台上,我时日无多

你也许会忘记这个歌手

但请别忘记这首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