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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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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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782巴黎和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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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直到一七八二年十一月初才决定启程去巴黎。之前的整个夏天,他都在直布罗陀,用一个王室旁系成员的假身份帮倦怠的皇家海军出谋划策,以应付西班牙不休的攻势,再之前则是耗费整个四月在加勒比海跟马提尼克基地的五艘法舰缠斗,艰难守住西印度群岛的势力范围——自从波旁联盟下场,全不吝惜地出兵出钱,北美殖民地的叛乱就变成一场货真价实的全球战争。他的两位老冤家近日亲密如新婚燕尔,又好整以暇地摆出势必将数世纪的恩怨一举清算的态势,相较而言,十三州的叛乱倒显得不再紧要了。约克城战役之后,英国曾对因拿大陆军毫无办法沮丧不已的乔治三世直言,自己可以接受以任何代价同殖民地和谈,毕竟败局已定,再拖延下去伦敦要面对的反战声便不止是戈登暴动那么简单。拒不认命的国王当场摔了权杖,声称要和叛徒永远作战下去,焚毁码头、商港和城镇——“既然一七七八年的和平提案被拒绝,他们终将在疲乏和忏悔中乞求我重新统治”——而英国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晚年饱受精神症状困扰的、他名义上的主人,摇摇头:“恐怕是我先感到疲乏。”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至于忏悔,我还从没见美国为什么事情后悔过。”

“美国。”乔治三世不悦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好的,好的,柯克兰。让我们弄清,这是你的家事,不是我的。当然,不列颠是我的资产,我理应悉心照料,但这不意味着——”

“不意味着你有义务确保资产只增不减。”英国平缓而冷淡地接道,“年年光景不同,财富有时像金子下雨,有时像指间沙。而对于我,跟那么不懂事的孩子之间,分家也是命中注定。”

“所以你甚至能接受你那位可爱的逆子将西班牙和法国当作新的父母,对吗?”国王带着一股像对地板发怒似的气势来回踱步,陡然驻足停下,挤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老天,你下次见他时,也许他已经是天主教徒了。”

“琼斯不会如此愚蠢,他心知肚明波诺伏瓦和瓦尔加斯为什么支持他。”想到这一层,英国的语气忽而不耐起来,“显然,我是个靶子,他是杆枪,这个结构今后还会回环往复地出现。我活着,他价值非凡;我死了,他们——不止法国和西班牙,还有无数以预设法理和个体自由相关联的Common Law本身为敌的人——会怎么对他?要是不看眼下的同仇敌忾,在某条延伸到更久远处的价值谱系上,他之于疯人院般的旧大陆不是比我更碍眼吗?”

“噢,所以他能看透这个?”

“在政治方面,他接受过最得当的教育。”

“我有时真羡慕你的自信心,柯克兰。”国王坐回门厅中央那张空荡、坚硬、华丽的椅子,闭目沉思片刻,“事实上,你猜对了。我从无能的首相先生那里听说,约翰·杰伊和詹姆斯·麦迪逊相当厌恶法国人。在不伦不类的法美同盟中,双方各怀鬼胎,随时伺机拿彼此做交易。”

“这一切都是可以想见的。”

“那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是这样。”英国顿了顿,有点神经质地来回摩挲大拇指上戒指的宝石——那是他收集的第四百七十颗宝石,来自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块荒土,是枯玫瑰一样深的血红色,“此外,为了让任性的羔羊们不至于失去庇佑,我得亲自去一趟中美洲督战,然后是非洲。虽然我发自内心期盼看到弑父后的美国怎样被抽筋断骨地吸纳入另一个他从未接近乃至理解的系统——在这种可能很快到来的不幸未来中,加拿大的适应性倒是强得多——我自己的性命总是弥足珍贵的。”

“我同意。”国王默然良久,面色中的挣扎忽隐忽现,“与其耗尽资源与叛军共同毁灭,不如让为这个结局押上全部家当的玩家血本无归。”

“你我终于达成了共识,陛下。”

于是在乔治三世的默许下,英国临行前拜访了正为接连失利的战争和政敌策划的不信任案焦虑不堪的首相诺斯勋爵,授意其寻找合适机会再度向美方暗示已是时候将波塞冬的三叉戟替换成雅典娜的橄榄枝——此次可以作出更多让步。和谈真实开启的速度远比英国料想得更快:一七八二年春,随着法国外长维尔热纳伯爵对巨额贷款是否被正当使用渐生怀疑——在他看来,美国这个仍处于好奇、脆弱的青春期的新生政治实体霍无度且永不知足——约翰·杰伊和詹姆斯·麦迪逊也开始企图绕过“友军”和“投资人”,违背法美联盟条约与英国私下协商,怀着无疑经过精确计算的目的:独享诸国共同在对英战事中取得的有利位置。托利党内阁风雨飘摇之际,小大卫·哈特利和理查德·奥斯瓦尔德作为代表前往巴黎同美方接洽,他们分别是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好友和在北美殖民地交游广泛的商人,均持主和立场,单看人员选择,宗主国的诚意也可见一斑。如此安排下来,英国推断此事正逢两厢情愿,成功概率极高,便不再挂心,把“确认十三州独立可行性及其疆域划定”的具体事宜全权交由政府负责,随即登船出海了。然而他回来时,仅过去短短数月,国内已两度组阁——不止诺斯勋爵被迫下台,继任的辉格党领袖罗金汉侯爵又因流感突然病死,新首相谢尔本伯爵为国王亲信,却被诺斯勋爵与同僚福克斯结党针对,致使不列颠陷入严重的宪政危机——一切犹似沧海桑田,而在此时显得颇为讽刺的是,正如英国所预期的那样,唯有海峡对岸的英美谈判仍处在正轨上。

英国是在谢尔本伯爵的官邸参加接风宴(同时也是他以个人名义对这位“临时上司”当选表示祝贺的拜访)时首次看到和约全文的。它由临危受命的新首相在五、六月份匆匆起草,被行政官员带往巴黎,经两边代表在唇舌交战下数度增删,又漂洋过海地返回伦敦——纸张应当浸过水,皱巴巴的,个别字迹也模糊不清。谢尔本伯爵解释说正式签约的版本会重新誊写,所以这份“仅供记录协商过程的文件”可由英国以私人身份带走保存、或用随便什么方式处置。“我没有收藏废品的癖好。”英国皱起眉来,“回头问问财政部吧——他们正准备设立一个信息办公室,专门整理类似涉及税收、支出变动的档案。”

“但这不止是关于税收、支出的变动,”谢尔本伯爵舔了舔嘴唇,“最关键的是跟独立的美国划定边境,确认捕鱼权和通航权……”

“本质上还是再定义过关系的形式后生意怎么做。”英国说,“至于国界,乃至国家存亡,都是几十年一变的——抱歉,弗里德里希,我忘了你我的视角不同。是的,在当前的政治体系,财政的范畴不包含这个,它是法律事务。”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考虑到王室也不愿被过多令人不快的物件提醒起这场失败,就扔进壁炉里烧掉它吧——或者送给美国人也成。”英国转念想到了什么,“说来奇怪,美国人对保管旧物有异乎寻常的执念,他们迟早会给谷仓中的农具和学校的粉笔、桌椅建立博物馆,期待它们像伦勃朗画中的静物一样永远凝固。”

“先生似乎对这块殖民地了解很多。您常与那些人打交道吗?”

“不,我是从我的对应物——美利坚的意识体——身上总结出来的。你可能听说过,他是个顽劣到无法合乎常识地长大的孩子。”英国抿起嘴唇,翻看了一会儿手上的条约,然后移开话题,“对了,我今天过来,本是想与你商议关于西班牙的事。如你所知,皇家海军刚挫败了克里永公爵对直布罗陀的进攻,这让法国陷入日益严重的外交困局——根据约定,只要西班牙一天不拿下这条海峡,法兰西皇帝就要一天提供支持,即使需耗费十年、二十年,而他们的财政根本撑不了那么久。如今美国拿到了满意的条件,偃旗息鼓指日可待,从此不会顾虑法国的任何诉求;这意味着若战争继续,法国收获的将只有损耗,所以他们必定打算主动劝说西班牙放弃直布罗陀,拿现有筹码交易美洲领地——当然,这是谈判的下一阶段、也就是明年才会涉及的内容。我现在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意识到我们的优势或许比想象中大得多。”

“明年我还未必在首相的位置上,柯克兰先生。”谢尔本伯爵用玩笑的口吻答道,“不过我明白您的意思,也会尽力让下一任收拾烂摊子的倒霉鬼明白。我们对美国如此慷慨,便是为了换得这个优势,对吗?”

“是的,你很有洞察力,威廉。”英国从口袋拿出一本用牛皮纸装订成的记事簿,随手翻到一张以龙飞凤舞的笔记写着“November 30, Paris, Confirmation of Preliminary Articles”的页面,在空白处加了几行字,“但我们需要让美国人有不同的理解……”

“比方说——法国注定是靠不住的,哪怕作为独立国家,美国除了‘回来’也无路可走,就像杰伊先生认为的那样?”

“对,而且据我观察,麦迪逊也这么认为。至于杰弗逊,更是在《独立宣言》发表前一年还毫不避讳地表示过‘即使依附于英国,也强过依附于地球上的任何国家、或无所依附’。我们做了符合美国人真实愿望的退让,这自然部分归功于华盛顿将军的战果,却也是帝国的仁慈——我本不爱用这个词,它听起来太像红衣主教为上帝做代言时的表述,可就连耶和华他老人家都相信那些‘自由的流亡者‘必须在沙漠中死光一代人才能得救,而不是直接帮他们抵达应许之地。”

“我明白了,这就是说,在互利的契机下,是美国得到了更宝贵、更梦寐以求的。您对他讲过这些话吗?”

“对琼斯?”

“嗯,我想是的。抱歉,我一时忘了那男孩的姓——那是个太常见的名字。”

“看来没要求他姓柯克兰是我的错误。”英国莞尔,“不,我没讲过,以我的身份也不适合讲。事实上,自从一七七六年的特伦顿战役后,我就和他断了联络,而最后一次见面——那是在新泽西的特拉华河,无数死尸和长枪短炮旁边——是极不愉快的。”

“可以想见。”首相面露同情,犹豫几秒,“毕竟他辜负了您。”

“也不尽然。这种事从来不是单方面的。”

谢尔本伯爵显然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大约并未往私事上想,而是单纯将其作为一种尽可能脱离主观立场、过于严苛的自省,以迟疑的目光表达对眼前他所侍奉的国家意识体的反对。英国能看出他打算说什么,无非是议员们老生常谈的一套,殖民地在七年战争前享受了近一世纪的极低税率,生活比不列颠本地国民还优渥不少,遇上财政吃紧的时期额外尽些义务无可厚非,至于“政治权利”这样空洞、虚无的事物,难道不足以被有充分商榷余地的实在好处补偿吗?况且选举权原本就不能赋予每个“海外国民”,否则——考虑到帝国的版图还在持续不断地扩张——让那些未开化到连社区秩序都无法构建的亚非人自以为也有机会投票参与威斯敏斯特的决策是不可想象的。英国回忆起他与美国就权责问题的数次争执,所有他默认不言自明、美国再长大一点就终究会想通的逻辑……是的,那时他不懈暗示却被男孩激烈抗拒的态度挡回去的说教之辞就和他的首相即将出口的一模一样。他甚至相信过他给十三州的殊遇是历史上从未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的,没人可以不为这种偏爱心怀感激。然而那个只会为了一点自尊心憎恨他的孩子怎么说?“我完全误会了,”蓝眼睛安静得像磷火,“你知道,认识你的前几十年,我从没听说过那个概念,殖民地……”“没错,因为幼年的你很乖,一直待在我们在迪尔菲尔德的白房子里,不会见外面那些扰乱你思维的三教九流。”他说。

事情正是这样越来越糟的。因倾茶事件于一七七三年正式决裂前,英国一度不能忍受自己对公私关系的混淆。若他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慎打破了那条理应牢不可破的界限,自然也能让对是非的评判始终停留在政客们的桌面上。可想而知,在那些以处理国与国的分合为职业的人类眼中,哪有什么背恩负义、薄幸负心——本该没有,否则种种以战逼和、化敌为友不会如此顺遂。令局势混乱不清的只是他过分出格的所作所为在私人视角中给了那孩子一种不同的定位,这定位有别于任何人类话语所能阐释的政治勾连,又附带额外的、无法被名文条款规定以致最终失去约束力的诺言,就此把他和他所处的时空与造就他们的现实国家所处的时空区分开来。

——而那幢几经火灾却幸存的白房子也成了幽灵船似的秘密。

冷场的迹象使谢尔本伯爵有些坐立难安,他的手指按在高脚杯上,似乎想用饮酒缓和骤然僵硬的气氛,却被英国拉椅子起身的动作打断了。最后一道蜂蜜布丁刚刚上来,火候上佳的牛扒也只吃了一半,但他已放下重新折叠平整的餐巾,食欲彻底消散了。他走到精心雕饰的烟囱壁旁——上面布满了用以展示希腊、罗马式人体石膏雕塑的壁龛,于熊熊炉辉下围拢出一个个阴翳的原始洞穴,里面最古老的泰切像可追溯至公元二世纪。他漫不经心地想,泰切是掌管城市命运和繁荣的神,不知道谢尔本伯爵——或这座宅邸的前主人布特伯爵——从什么途径得到了它。

“我坚持陛下没做错什么,”谢尔本伯爵循着英国的目光望去,蓦地开口,“北美十三州的过激反应不具备普世意义上有说服力的依据,而形势一步步朝叛军倾斜,主要由于诺斯内阁太软弱。不过我理解您会有其他的观点。您的存续将比这尊泰切还久——那男孩或许也是——而我们无非是旁边的烛台上每日替换的蜡烛。那么……”

“今后我不会过多介入你们的商讨与决议——你们的政治。”英国笑了,“上帝之道——‘无形的手’——运动所仰赖的燃料恰是视野有限者的逐利之举,而不是某些不死的老僵尸对下一个、下下个百年的傲慢想象。”

“感激不尽。”谢尔本伯爵看着他,“可是在政治以外,我猜您还有悬而未决之事吧?”

“比如?”

“最新一封巴黎来函称,十一月三十日,那个姓琼斯的孩子会光顾签约现场。枢密院认为,无论出于礼数还是流程完备的需要,你们的名字最好一同留在王室备份的密件上。”

“听着,我刚声称放弃了干涉权,所以也没有义务——”

“陛下表示,如果您不去,恐怕没人能阻拦波诺伏瓦先生迅速修复我们艰难离间的法美关系,”首相面色无辜,“当然,他说不勉强您。”

“……好吧。”英国阴沉地答道,“下不为例。”

两周之后,在风高浪急的英吉利海峡上,英国打翻了渡轮舱室里一只酒杯。这是一次颠簸时他甩手幅度过大的无意之举,却也反映了内心的烦躁——毕竟谁也不会相信海盗会因船只不稳而动作失衡。他并未叫随从来清理,而是安静注视着本应作为午憩前安神剂的暗红酒液洇透白色的桌布,一点点蔓延过印花地毯,包围住他的皮靴。这场景久违地熟悉:在最后一次火灾发生前,美国总对着不久前才请匠人粉刷过的墙壁发愣,就像想把这层被他称作“障眼法”的新漆破坏掉似的,有时留下几个泥手印,有时假装不小心地打翻东西、把内容物溅在上面,其中就包括酒。美国仍处在不能饮酒的年龄,所以酒都是英国为排忧解乏而贮藏的,平日放在阴湿的地窖,美国不被允许触碰——若违背,便会有严厉的惩罚。但后来不知怎么,它们的数量开始无故减少,而英国偶尔会发现干涸的酒液痕迹和瓶子碎片出现在餐厅、茶室和会客室。“是贝克特先生(他们当时的管家)为筹备您到来提前取出的,我撞上柜子时,它掉了下来……”起先美国会说些诸如此类的谎言搪塞,同时佯装害怕地睁大那双单纯的、覆着一层水泽的眼睛,后来随每回相聚都变作或激烈或沉闷的争执,美国也不再掩饰各种离经叛道的乖戾之举,甚至突然坐上他的双腿吻过来时——关系日趋恶化后,这些不伦的性事反倒愈来愈多了,仿佛男孩决意在两人皆能预见的分离日期前把分分秒秒都用在以肉体放纵报复和激怒他上,耗尽可见与不可见的全部情绪——堂而皇之地让他尝到唇齿间烈酒凄苦、辛辣的味道。

“你喝了多少?”他记得自己问,“你承诺过不对我说谎。”

“承诺是契约,而契约都是有条件的。”男孩趴在他肩头,刘海温顺地垂下来,嗓音呢喃,“荷马写大海是紫红色,像葡萄酒。我把船弄翻,在海里喝到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随便你,这不关我的事。”他思索了一下,“尸体别烂在我的疆域里。”

“所以你同意我走了?”

“是。”

“谢谢。”男孩宁谧地笑起来,像猫一样轻舐了舐他的唇。“我爱你,先生。”

那氛围就像一个哥特式的恐怖戏剧,粘稠、冰冷、蚀骨剜心,把活人悉数变成鬼影,英国想。他鬼影样的小殖民地从此越发无所顾忌,不计其数的酒瓶频繁在他眼前毫无预警地碎了。在那段地狱般的生活里,甜和苦的滋味被空前混淆,时常男孩就那样面带比爱情还无望的憎恨、踩着磕破脚心的玻璃片一寸寸靠近他,让他再也分不清弄脏自己裤子的是酒还是血。而做完后,这个秉性单纯却承担了被撒旦派来折磨他的使命的孩子又总能轻易恢复拒人千里的样貌,性爱中鲜活的神彩比肌肤与器官摩擦处的情热流逝得还快——只消两三分钟,美国就又是一个空洞、守礼的纸娃娃了,会微笑,会温和地帮“尊敬的父亲”端来茶和点心,恬淡面庞上美妙的、堪比贵族闺秀的眉眼变得宛如匠人画上去的,任适才袒露无遗的躁动灵魂顷刻消弥于幻化为假面的镜花水月。英国知道,这意味着男孩决定独自度过一个或数个紧闭房门的漫长夜晚——兴许是发明出来反击儿时遭受的那些禁闭惩罚的游戏(可谁会用迫害自己反击别人?)。但凡他不离开马萨诸塞,游戏便会持续进行,在被用作孩童藏身堡垒的、没有第二个出口、只简单放置了床和柜子的卧室,美国将断绝饮水、进食,不发出一丝声音,甚至不去清理他留在他腹腔里的污浊种子。

类似情形重复出现四五次后,英国开始泰然处之,若无其事地在被豢养为宠物的纸娃娃滑下膝盖、沿烛火飘摇的长廊悄然溜走时整理衣服上的污迹和褶皱。偶尔碰上风雨之夜,脚步不可闻、月亮也照不见人世踪迹的刹那,他才不惮显露关心,点一支雪茄站在美国的门外——就像修表匠注视着因机械故障把木偶小人卡在里面的一只布谷鸟钟。某年深冬,听着屋内静若坟墓,他曾神游天际地想,这男孩会死吗?那些见惯了美国活泼、明亮一面的“革命同僚”会相信他们的“国家”居然为这种原因死吗?“不,”他当即讽刺地回答自己,“他得复仇才肯瞑目,绝不甘愿死在我之前的。”

一七六九年这幢仿佛被诅咒的房子再度起火后,他与美国名存实亡的病态半同居关系才告终。 那场火灾起势诡异,发自上锁的酒窖(英国一度怀疑有人动了手脚,但由于现场面目全非无从查证),且在巨量蒸发的酒精助兴下烧得比以往都要大:纵使建筑本身保住了,二人的十几柜藏书、信件、日志皆被付之一炬,贝克特先生也因此丢了性命。事件发生的当口英国远在重洋之外,得空回来时已逾半年,美国早于四个月前迁居波士顿,据眼线说正同本地走私商往来密切,没有跟他会面的意思,连新住址都未遣人告知。他回忆着,竟顿感命运之奇妙:这计划外的收场虽仓促,在一锤定音、不留余地的程度上,却难再有更恰如其分的方式了。

船快靠岸时,英国终于着手收拾起满地狼藉的酒。有一瞬,他几乎忍不住尝试被这些血色液体浸透的地毯是能够把煤油灯扑灭还是会更易燃,考虑到对随从解释“事故原因”的难度终究作了罢。

到巴黎的第一天,他持邀请信住进一家装潢浮华的私宅。宅子属于钟表匠兼剧作家卡隆·德·博马舍,距美方代表借宿的旅馆(也是月底将举行签约仪式的地方)仅隔四个半街区,正好有一整层的套房闲置,再加上主人好客,介绍人稍一沟通,便顺利确定了接待事宜。英国向来不享受同陌生人打交道,但博马舍先生的职业、品位都与其个人嗜好相符——不知是否是“体恤”他连月公差、舟车劳顿的大臣们特意作出的安排——几次用餐时的闲聊都颇为尽兴。英国的法语流利,又通晓人文艺术,以至于博马特先生误以为遇上了同道中人,非但热情分享了他即将被莫扎特编写成歌剧、预定于法兰西剧院首演的剧本《费加罗的婚礼》,还直言不讳地描述起当前的政治形势:人人愤世嫉俗,憎恨贵族、痛斥教廷、密谋反对国王,乍听起来宛若另一个美国。不过法国和美国到底是不同的——当然这一点在一七八二年尚未昭然若揭——法国人崇尚如彗星白焰般降临于审判日的理性,却欠缺现世的秩序感,反倒教理性成为了疯狂之举的依据:这和普鲁士何尝不是殊途同归。事实上,英国此回刚踏上海峡对岸的土地就隐隐觉出一股不对劲来:金玉珠钻显得太重了,把宿主的活气汲尽,即使妙龄少男少女都血色全无。奢靡的官能主义如一层裹尸布笼罩住旧王朝,里面蛰伏着什么?无疑,绝非美国人孜孜寻求的、某种罗马式的复古宪政……在正步入狂欢节的巴黎,一切权威与德性似乎都会被化装舞会上粉墨登场的各路饿鬼解构,如缪塞几十年后所写:“拿破仑模仿国王来摧毁国王,正像伏尔泰模仿圣书来摧毁圣书一样。”

这些话自不便对博马舍先生讲,因此英国只是微笑着谈论卢梭的“General Will”或爱尔维修夫人的沙龙,以漂亮的辞藻、得当的幽默和堪称修辞学范式的优雅长句充当这个国度最受喜爱的“公共知识分子”,心思却不觉转到次日有法国参加的饭局上——完全是谢尔本伯爵听闻法国目前扮演的人类角色为博马舍先生多年旧识时自作主张的邀约。自一七六三年七年战争结束以来,法国已不再热衷帝国军政,转而以夏尔·彼埃尔·德斯特雷的名字在艺术界活动,举办钢琴演奏会、出版杂文随笔与博物志,并因其青春永驻的容貌广受上流社会的小姐和夫人追捧,近日又传出与王后陛下暗中暧昧不清,为那位天真烂漫的奥地利女大公一掷千金地购入珍奇珠宝——也多亏路易十六在这方面是位虚怀若谷的丈夫,愈是热爱妻子,愈是乐见她与其他俊逸男性之间赏心悦目的露水情缘。博马舍先生似也对此有所耳闻,只因涉及皇帝家事表述极为隐晦——谈及即将举办的宴会时,英国口吻客套地假意询问了法国的近况,并提及自己与“德斯特雷先生”因在拍卖会上为同一件藏品竞价相识,博马舍先生闻言纵声而笑,用不出所料的语气说:“是的,这位朋友总要拥有最好的东西——未必最贵,但一定是最好的。他不信世俗眼光,只信自己,而我能看出您和他有相当一致的审美标准。”

“的确是这样。”英国说,“至今没有发生决斗,还要感激他适度谦让的美德。”

“说起来,明晚他要带一名神秘的小客人来呢——被他称作‘季节养女’的爱弥儿小姐,十五岁年纪,身世不明,七月以来的掌上明珠。有人说是他的私生女,也有人说是情人。”博马舍先生意味深长地抿了一口酒,“若是如此,手上已戴有价值连城的‘鸽子血’仍不忘品尝樱桃,德斯特雷先生还真是风流。”

“他一贯是知交无数的浪荡子,倒不如感慨我们敬爱的红宝石女士缘何如此宽宏。”英国诙谐地说,“当然,对于笃信Fraternité的同道,不止天主教式的婚姻早已过时,一对一的恋情也是俗不可耐的。爱弥儿小姐也是法国人吗?”

“德斯特雷先生并未说过,但我想不是。我曾在沙龙里见过她一面——他似乎从不介意公开带她出席活动——她的法语说得很好,可有时像念课本一样清晰得过了头。此外她的容貌也更偏向盎格鲁-日耳曼系,而不是拉丁。”

“这倒不意外。是什么样子?”

“金发——直而顺滑,光泽熠熠。白皙的皮肤,清透无垢的蓝眼睛。”

“……真是个精致的Automaton。”英国半晌不语,随之淡淡叹了一声,“恐怕这位情圣破费不少。”

“诶?”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市场上有些玩偶炒得比珠宝还贵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法国送给美国的六周年独立日礼物恰是一只仿照男孩的女装模样所造的、巧夺天工的插花娃娃——娃娃的头发、眼睛、皮肤、衣物皆由颜色各异的鲜花制成,每根枝条都经过细致入微的修剪。法国后来介绍说,请匠人做这件“艺术品”耗费了六千法郎,成品效果诡异美艳,只是不到三日就枯了,而且看得出美国并不喜欢,甚至略微恐惧,连致谢之辞都讲得紧张而僵硬。“不过阿尔弗雷德少时很有修养,即使吓得想要逃跑,面上也温柔可人,那种隐忍的样子着实教人怜爱。”法国回忆片刻,别有所指地望向英国,“一看就是严格家教下长成的孩子,与你不同。”这段对话发生在一八六一年,也即七十九年后的事了,三方关系俱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英法暂搁前嫌结成盟友,对与合众国内战的南方提供非正式支持——亲疏程度此消彼长,倒显得法国状似怀旧的试探越发动机不明。英国有一瞬几乎下意识地开口反驳,试图指出所谓“修养”无非是美国从外人那里拿deal时熟练的伪饰,却忽而觉得厌恶和乏味,于是仅以不予置评的目光作答。他暗想起美国尚是殖民地时,自己也曾送出一只娃娃,是手工布艺的,本因美国说想拥有一个“你不回家时陪伴睡觉的朋友”而动工,却被他无意做成男孩的翻版。细思起来,那只娃娃的造型也有几分恐怖的不祥意味(这是一切“复制”行为的共性),尤其几个扭歪的针脚是好奇的男孩亲手缝上去的,更平添它面目的怪诞:这真的不是哪个连环杀手用拙劣的拼合术处理被害人尸体以掩饰重要线索时诞生的残次品吗?但男孩没有害怕,反而像感到了奇妙的亲近似的,常对那只娃娃倾诉见闻和心事——他称之为“跟自己说话”。火灾之后,娃娃被丢弃在衣橱无人问津,英国便将它同几样劫后余生的财物一道带回伦敦,美国如同全然忘记了此事一般,从未向他询问过去向。相较法国缠绵悱恻、浓墨重彩的手笔——以及其作为年长者对后辈半威慑半戏弄的“溺爱”——英国很难不感到自己的做法哪里仍嫌不够、哪里又太多了。

不过处理美国独立的残局时,他尚且无需在记忆的潮水里打捞垃圾,更不必费神琢磨那些象征着更隐匿、荒唐的事物的娃娃价值几许——情爱或怨憎,得非所愿或迷途愧悔,无论再“如死之坚强、如阴间之残忍”都太缥缈,而紧迫地摆在眼前的是具象堪比方程式的利益筹算。十一月二十七日博马特府邸的晚宴上,他见到法国牵着美国走入玄关时只是从容恭维“先生和小姐”外形美丽、气度迷人,心头演练着后续对他们分别的说辞,同时欣赏起那对盛装出席的临时“养父女”的反应:法国得心应手地与他寒暄起来,从主人的新作品、门廊下悠扬的小提琴曲聊到已在亚麻桌布上焕发出色香的美酒佳肴,仿佛二人上次会面不是在尚普兰湖畔灰烟漫漶、飞满了火药与雪渍的碉堡中;美国则显得极不自然,似乎根本没料到英国也会出现在这儿——可想而知他是被不明就里地带来的。这打扮成小小淑女的男孩对不久前才拼命逃离的前监护人瞪大了眼睛,又如竭力掩饰惊讶般迅速转过头去,面无表情地捋了捋纹丝不乱的发梢,向身旁的“德斯特雷先生”投去埋怨的一瞥。

“亲爱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法国俯身在美国耳畔悄声私语,“这么纷杂的场合,主人不可能预先告诉我每位宾客的名字。”

“不,这是骗局。”英国无情戳穿靡菲斯特的谎言,“万能的夏尔·彼埃尔·德斯特雷先生是社交场上的侦探家,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何况——我的联络人预先同他的秘书接洽过,我们说好今晚用餐期间抽个空隙谈一笔关于北非的生意。”

“我不太舒服。”美国倏尔唐突地说,“我要离开一会儿。”

“发生什么了?”随着美国步履冒失地向着客厅外的一条长廊走去——大约是想寻找一个能安静独处的空间——博马特先生闻声而来,询问他们情况是否有异样,“需要我安排一位仆人照料爱弥儿小姐吗?”

“抱歉给您添了麻烦。“法国说,“我想是路上的马车太颠簸,晃得她有点头晕。劳烦您借一间休息室给她暂用就好。”

“好的。维克多,请领爱弥儿小姐去二楼的休息室。”博马特先生唤来管家,“再给她拿一杯蜂蜜水、几样点心——她爱吃什么?”

“蛋糕、蜜饯……凡是甜的都爱吃。对了,再加一杯草莓冰激凌吧——说来也怪,她的家乡只有香草味的,还是某位年长的男士专门为讨她欢心从巴黎抄了配方过去。”法国温文尔雅地说,“谢谢您。”

“不客气,这是我应尽的责任。”主人礼貌地颔首,“令嫒是哪里人?”

“美洲——波士顿,或者费城,我记不清了。由于与家族决裂,她一个人跑来旧大陆,只带了一箱衣物和几本旧书,身无分文。我就是在船上认识了她。”

“噢,难怪。”

“怎么?”

“她身上看不见欧洲人的繁文缛节。“

“我权当作恭维了。”法国笑道。

待博马特先生转而去与其他宾客攀谈,英国才舒了口气,停止扮演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毫不客气地出言讽刺法国假戏真做的“怜香惜玉”之举。“所以你们在搞什么名堂?”他压低嗓音,“我这位事事忤逆的不肖子竟然像裁缝店的人台一样恭顺地任你施加不堪入目的审美怪癖,若不是他瞪着我时连瞳孔缩放的程度都没变,我要以为他被你用什么邪魔巫法偷换魂魄了。”

“只是适时感受些希腊式的情趣罢了。”法国耸耸肩,“如你所见,他足够漂亮,而我有足够多能教导他的东西。”

“坦诚点,恐怕足够多的钱才是关键——你不介意有去无回的钱。”

“钱是王室的,不是我的。”法国稍作停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厘清这个区别。”

“我不像你一样无法达成自洽。”他接过法国递来的一杯香槟,“再感到现状不堪忍受,有意放血以加速毁灭也不是好主意。财政崩塌的下一步就是瘟疫,蛆虫成河时,溃烂的是你的骨头——虽然巴黎的腐尸早就不多你一具。”

“不,阿尔蒂尔(他一反常态地使用了Arthur的法语发音),你高看我了,我无非是甘愿为声色破费的一介俗人,没有这么长远的计划——王朝存亡怎么会是我们这种被外界定义的纯消极存在计划得来的?连罗马也做不到。”法国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当然,还是感谢你的善心,它可比美国的恭顺更难得。”

“美国怎么样?”

“你指哪方面?”

“思想、言行,以及……对你这个正在发疯的社会持有的看法。”

“是血缘真的能带来灵犀相通吗?”法国柔缓地笑起来,“老实说,他的脑子跟你的别无二致,这不知是幸运还是灾难。看上去,他单纯无害得像你们童年时都养过的那种小兔子,可他的狡猾不亚于你——他现在还太小,兴许还发现不了我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戏:试图把我那位愚蠢皇帝下在他身上的赌注当筹码从你那儿换点什么,再在我人财两失时说几句表示无能为力的漂亮话,至多补偿一个甜蜜的吻。但未来某个时刻,年长者对诡计的洞悉也终将被他利用,而他会一次次地示弱,假作能被谁赚了甜头去的同时对那些咬着钩还浑然不觉的‘老玩家’由衷地弃若敝屣……是的,浅显些说,正如你对我弃若敝屣——无论作为敌人还是盟友,为贪婪上一次当就不再值钱。”

“这个指控我可消受不起。”英国平静地注视着法国,“想不到你也会说这么英雄气短的话,简直有些死前吐真言的意味了。”

“亲爱的,你是有多期盼我死。”

“在这一点上,你我的愿望互为镜像,而以通行标准看,处在更不利的位置的分明是我——罢了,你不去看看你的‘爱弥儿小姐’吗?建议你尽量盯紧她,”他一语双关,“否则不单是你的国库,连路易斯安那、佛罗里达以及瓦尔加斯在墨西哥的银矿都要被这位养女计算在内了。”

“噢,我不关心这个。”法国厌烦地比了个手势,“即便雏形中的美国今后将拥有一切又怎么样呢?或早或迟,他会失去它们,如同过去的每个同类。二十年了,我一直想摆脱这个锱铢必较的乏味世界,然后好不容易遇见一张与那些乌泱泱的小商贩、会计师、工匠或银行职员不同的新鲜面孔,不掩饰对利润的嗜好,心底真正渴求的却是雅典娜和波塞冬合二为一的力量,除了倾囊相授,我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这次他来——”他抿了一口酒,“你猜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英国琢磨着法国的说辞,“‘雅典娜和波塞冬’……他想了解欧洲?或者说,照亮欧洲人——尤其你——的混乱现实的某个源头?”

“对,那是被当代人丢在墓穴里的、打开奥林匹斯山顶宝库的钥匙。不过也不限于欧洲——他甚至在看伏尔泰译介的儒家以及一些中亚典籍,宛如第一次发觉在你之外还有那么大的天地似的。”

“这倒是我的罪责了。”

“所以该是你看紧他。你理应清楚,当前他正面临二次选择的时机。”

“我以为他已经作出选择了,不是吗?”英国语调奇怪地说,“他用击败我的噱头和卡吕普索般的曼妙容姿骗你交出金钱与智慧,你甘之如饴。等你两手空空后,他就会回来。”

“回到你那儿?”

“回到我这儿。”

“噢,可他现在见了你比兔子见了巨蛇还害怕。你对他做过什么?原谅我,这或许不是我该问的……也可能他的逃脱只是一种欲擒故纵的邀请,谁说得准呢?我总也摸不清坠入爱河的年轻灵魂面对心上人时的百转千回。”法国的手指点着酒杯,轻声叹息起来,却又在最后一个词换上重音,“无论如何,去跟他聊聊吧。我的朋友。”

纵使知道法国此言出于难得的好意,从善如流也并非易事。恰逢餐宴正式开始,英国顺势结束谈话,不置可否地坐到自己的位置,注目侍者一道道摆上开胃酒、乳酪、香料面包、南瓜酱佐虾钳——菜单显示后面还会有洋葱汤和小羊排。与这时代巴黎纸醉金迷的风气相比,这顿饭堪称简朴,但饶是对食物品质相当迟钝的英国也辨别得出其细腻的口感是他四五年未曾品尝过的。他漫不经心地咽下半块什么也没涂的面包——说来有些怪,往往愈精致的料理愈让他缺乏食欲——逐一打量过觥筹交错的客人们。他们显然具备他最嫌厌的一切附庸风雅的品质,兴致勃勃评点不休的除了几个时髦的哲学名词便是墙砖上的珐琅、表盘里的珠钻或上等人间的风流韵事。没人注意到美国的缺席,虽然英国很确定“她”一度也成为过他们的谈资。英国回忆着法国方才的话,不由有一瞬的茫然:这乔装潜入芸芸众生以求某个命运之匙的、好奇过重的盗火孩子真的指望能从这些两脚羊身上学到什么吗?

“也许正确的做法是派老鹰定期啄食他的内脏”,脑海里一个隐秘的声音说。随即他又想到,宙斯也可以幻化为老鹰,亲自执行这个惩罚。他尚未傲慢到自比宙斯,但潜意识先一步将他带入神话场景中,鹰将美少年劫掠至奥林匹斯山巅并与之顶着狂风暴雨交媾的画面如春梦般浮现,普罗米修斯和伽倪墨得斯的形象在美国身上重合起来。法国有一点没说错,美国如今很怕他,这个局面与他本人的行为脱不了干系——起初在美国既任性又羞怯的请求下,亲子间的教导变了质,智识不再通过语言传授,而是通过情欲,他们小心翼翼地拥抱着,互相取悦,说服自己能借助这种被基督教判为异端的肉体欢愉抵达神禁止人接近的极乐;然而不知何时起,痛苦变得比快乐更深,随着男孩开始用认真的语气和荒谬的说辞要求“真正的公民地位”,被床帷之事屡度确认的世俗权力差异就似在宣告报应终将到来:饮鸩止渴多一次,恨便增添千万分。马萨诸塞暴乱频起的那年,他们依然会在每次见面时做爱,藉此铭记什么并忘记什么,直至两厢情愿的结合与性暴力间的界限再不分明。男孩从未明确拒绝过他——就像一七五四年后就很少再明确同意一样——即使某次他们约见在康科德镇试图开启最后一场“避免滑向大规模战争”的谈判,时值英军为前日遇袭对居民展开的报复性杀戮正在门外进行,听着近在咫尺的血肉横飞声,男孩拿枪托近乎打碎他的颅骨,却还是在被压制住后以极廉价的姿态接纳了他。从茫然若失的表情上,他看得出这身体远比头脑顺从的孩子很清楚这只是一场“使用”,紧箍上来的甬道干涩得惊人,随即被鲜血溢满。“这不恰是你想要的吗?”英国怀着阴暗的快意想,转而记起往日那些温存、沉默的悠长黑夜里男孩一次次未曾言明的诱惑——他青涩、纯情的殖民地甚至面带腼腆的红晕对他说过,“我已到了变声期,先生该节欲了吧?”这话却必须反着听,因为当他留下不含杂质的晚安吻准备离去时,一只手竟从被底伸出来作势要拉他的衣袖,遭他避开后失望地堪堪停在半空中。“牺牲自尊换取爱,与牺牲自由换取保障——”他看见一七七五年的自己边如对待一个能随时在马厩敞开腿的娼妓或奴隶般完成生理发泄边说,“没有区别。你从小就明白后者,怎么会不明白前者呢?”

事后想来,那可以称得上是场噩梦般的“结业考试”了。

转眼七年多过去,美国找到了另外的课堂,用层出不穷的新“真理”把自己武装成怪物,本该就此在接连的变形和“涅槃”里清空故债,不料再次被不可测的运势和骨子里的利己主义推到同他对赌的牌桌上来。

想到这一点,他的唇边重新浮起微笑,瞬间又变成不知在厌弃什么的冷笑。

酒至半酣时,人影不再井然有序,而是来来回回地穿梭于整幢建筑。烟雾和香氛为本就侈丽如鬼宅的廊厅又添几重迷障,蜡烛也烧得更猛,醉意盎然的喧嚣声如网罗绵延,令人怀疑若有哪个孩子在其间被吞噬而失踪了也无从察觉。被心头一跳一跳的不安驱使,他在喝干第六杯香槟后走上二楼。法国已和新结识的女伴去花园散步了,没注意到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

他礼节性地敲了两下半掩的门,不等有人应声就推门而入。美国似乎在躺椅上睡着了,闻声慌忙踩着厚厚的地毯站起来——大概为了睡得舒服,他的鞋子脱掉了,赤裸的双脚掩映在纤长的白羊毛里。

“先生,您来啦。”

这是句法语。美国就像尚未醒来一般,眼神不设防,嗓音清淡而温柔。

“小姐。”英国状若谦卑地欠身,目光在点缀衣裙的暗花刺绣、蕾丝、荷叶边以及别在礼帽上的珍珠头饰上一扫而过,“巴黎人没有教导您合乎规范地穿袜子吗?一位淑女不该如此不拘小节,否则会引来动机不轨的怪人。”

“……是指您吗?”美国侧过脸,“不列颠——噢不,英格兰阁下,请有话直说。”

“那好,让我们开诚布公吧,美利坚。我帮你试探过了,法国迄今对你我将签的协议一无所知,除非他的演技太过出类拔萃。不幸的是,这位沉浸在白日梦里的、新晋的虚无主义者正被你牵着鼻子走,享受你赋予他的导师身份,以奉献财帛和学问给美貌的后辈为幸事。你很成功——你的成功极大反衬了他的失败——他居然意识不到你已背着他卖掉自己。你是怎么怎么做到的?单凭用这套小夜莺似的可笑戏装骗他带你做一场对眼前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思想实验室’的学术考察?”

“你在说什么?”美国怔了一下,“我本来就在做考察——没有骗谁。之所以穿成这样,只是由于我瞒着乔治·华盛顿偷跑出国,必须防止被已在巴黎呆了半年多的本杰明·富兰克林认出。这些伟大的人总是过于担心我的安全——”

“他们的忧虑不无道理。”

“你这个更极端的掌控癖患者有什么发言权?”美国终于抬起眼正视他,“波诺伏瓦先生光在这一件事上就比你们善待我多了。”

“没错,结果你背叛了他。”

“他不在意。”

“你有什么权利代他表示不在意?”

“柯克兰,你远比我认识他要久。”男孩的面颊变得有点苍白,嘴唇却被咬得越来越鲜红,“或许你也听过那个说法,‘当肉体的眼睛看不清晰时,心灵的眼睛才能重获灵敏。’ 波诺伏瓦先生是为了保持在他更在乎、更贴近本源的领域里明察秋毫而主动对勾心斗角的冗杂之事不闻不问的。否则,如果他想制止——用你的话说,我的‘背叛’——遑论随时能叫情报官去查,单是让他遍布巴黎社交网的朋友去打探一下富兰克林先生或哈特利先生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轻而易举吗?他没有。他装作只听我的一面之词,为什么?我偷看过他写给一名青年作家的信,其中有一句,‘教廷虚构的彼岸太光辉也太虚假,在可证实的此岸,除了恋爱和革命万事都不值得劳心。’”

“很好。”英国点点头,“祝他得偿所愿,只是今后还望更灵敏些——别再看走眼了。”

“什么?”

“把你这种孜孜以求无非选民殊荣的正统新教徒当作潜在的被爱者和革命者加以言传身教,并……”

“他没有!”美国恼火地打断了他,“他连一分钟这样的想法都没有过。相反,我总觉得他比你更了解我是什么人。”

“那也不奇怪。”英国表示赞成,“同情是他最大的优势。相似地,他也比你更了解我是什么人。”

对话乍然陷入僵局,一时间休息室静得只剩钟表滴答声和楼下传来的隐约喧闹,四五分钟都没人开口。最终,美国兀自上前几步——“她”的棕榈色小羊皮靴仍旧没有穿上——毫无征兆地伸出双手,用比羽毛拂来更微弱的力道抱住了他。

“先生,和好吧。”怀中人闷闷地说,“无止境的牺牲很恐怖,被封锁也太累了。”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那些‘国父’们的想法?” “是所有人的。”

“十三州依然有众多效忠者,若未及时流亡,就被你们拘禁、财产充公。现在你们和他们想法相同了?”

“这倒没有。”男孩眨眨眼,思索片刻,“不过我们会将其释放,归还房屋、田地和钱物——对俘虏也是。假设你们采取一致的做法,从此便当战争没发生过。”

“一言为定?”

“嗯。”

“阿尔弗雷德,”英国当晚第一次直呼其名,“三十号的签字仪式后,我会立刻赶回国,当晚住在第厄普港附近的拉查佩旅馆——地址是圣丹尼斯路72号——次日下午乘船前往伊斯特本。鉴于之后我们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了,你愿不愿意暂时冷落波诺伏瓦先生,过来陪我待一夜?”

说完这话,英国感到双臂间的身躯陡然僵直了。内心深处,他并没有作性邀约的意思,只是在提议一场单纯的“亲子聚会”,但他知道美国会想什么——男孩变了节奏的呼吸、蓦地凉下去的手指和刻意掩饰紧张时分外硬的脖颈无不昭显出失措和仓皇。一切都没变,他想,就跟一世纪前仍懵懂的殖民地似有还无地用裸露的足踝接近他藏在军靴里的腿、又在被按住手腕时闪着负疚的眼睛请求原谅那会儿一样。英国轻叹一声,维持着姿势的静止,只令禁锢愈收愈紧,一股久违的玩味伴随难以察觉的唏嘘之情涌上心头。

窗外有雨声和着落叶声乱纷纷地响起时,男孩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签约现场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提及的事,毕竟流程的某个环节都经过严格确认,而两位意识体也早已习惯以对彼此失望透顶后破镜难圆的生疏示人。穿回男装的美国看起来比他扮女孩子时更不谙世事,像个误入成人集会的报童或学徒,攥着一支笔和一把枪局促地坐在角落里,倍显提防而又虚弱无辜。好在到场的几位美方政客够宠爱他,确认每项条款时都耐心地俯首与他们新生的“宪政联邦共和国”耳语,听询这个看外表能做在场多数人子侄的少年人的意见。话虽如此,美国的意见其实极少,仅对处理印第安保留地的方案有些微辞,想来也是敏锐预感到此次合约只是一个临时的形式性约束,日后会发生多少变动、乃至究竟是否会被认真遵守都未可知,无需耗费口舌去争一城一池。无论如何,战争至此完全结束了,美国得到了最想要的主权身份,而这身份至少有一半是在战场外由极高明的、以无法被追究的方式破坏道德的外交技巧赢来。英国回顾着自己与西法两国三败俱伤、被迫争先止损的局面,不得不由衷感慨后生可畏。

最后他做了一个令双方谈判者都吃了一惊却不敢多言的举动——在他将签好字的一叠牛皮纸递过、而男孩则有些困扰地盯着纸上围住文字的蔷薇花纹时,英国忽然从桌子的一侧走向另一侧,握住前殖民地执笔的手,未待对方反应就写下了那个已被正式承认的官方名称:United States of America。男孩扭头注视着他,出奇凌厉地一笑,幽幽说道:“先生的格局是非比寻常的。”

他没回答,仅庄重地拍了拍面前纤薄笔挺的肩膀,又随手整理好男孩在桌面上蹭得拧歪的衣袖,继而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当晚十一点半,男孩依言来到他的旅馆房间,脚步比猫还悄寂。那时夜色深郁,他上床前也没有留灯,所以在门咔哒一声关上、室外的光源被彻底隔绝后,他仅感知到一片含糊的黑影移动得越发切近,直至身侧的床垫略微凹陷下去,青春肌肤的温热和上面沾染的风露凉意若即若离地贴了上来。他碰到他丝一般的皮肤,接着是跳动的脉搏和裹住腰肢的、有点粗的亚麻布——那是一件长袍款式的睡衣,看不出是墨蓝还是黛色。英国漫不经心地想,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换上睡衣的?他没看见他带行李过来,所以想必是出发之前——

正当他出神之际,男孩已沉默地攀住他的脖颈,像一团化为绞索的怨灵,开始吻他。柔软的舌往他口腔中渡入一颗味道奇怪的固体,混合了湿布的霉味和薰衣草的馨香。

他慢慢咽下去,随口问:“不会是毒药吧?”

“不,当然不是。先生怎么总把人往坏处想?”怨灵用与平常别无二致的任性声音说,“只是一位药剂师慷慨赠送我的、据说能安神助眠的药——您最近太辛苦,我希望您能睡个好觉。”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他想了想,“阿尔弗雷德,我猜是你自己想晚起,不是吗?”

“怎么说?”

“出于尚不明确的原因,你打算在我醒来前离开。但通常情况下,我告别梦乡永远比你早,因此你决定用这个把戏让我睡久一点。”

“好吧,什么都逃不过您的视线。”男孩失望地摇摇头,“坦白讲,今天来之前,我脑子里充斥着一堆此起彼伏的怪念头,一会儿是杀伐和嗜血的冲动,一会儿却盼望着能和您在康科德镇的湖畔长久过静谧的生活,然而那必须建立在您失去记忆的前提上。要是我像您一样会魔法,事情就好办了,可我不会,于是我只好去找了保尔·奥兰德先生——他是全城最好的非法药剂师,也是一名巫师。他用一种严肃得吓人的口吻告诉我,世界上不存在让人把前事一忘皆空的药片,否则维系社会运行的微型组织全都会被人类主动抹消——天晓得他为什么要跟我讲政治学?然后他又说,致幻和带来精神错乱的药能动摇一部分记忆,副效果是令人生不如死的成瘾性,‘你想让你爱的人经受这个吗?’他问。我说不。他了然地盯着我,在抽屉里翻找一会儿,给了我一小瓶它——‘天然草药,没使用任何炼金术制品,作用只有安神和助眠。在睡梦的无忧国里,人也是不记得尘俗的事的,纵使短暂,实质却是潜入了更永恒的另一度时空。’他这样解释。”

英国凝望着美国晦涩如秋夜的眼睛,安抚似的揉揉他的头发:“何必这么麻烦。假使你想让我忘记什么,直接跟我说,我对自己施个咒语便能解决——或许有朝一日我真的会这么做。”

“不许。”

“怎么又不许了?”

“未经我同意就不许。”男孩低下头,似乎要再次亲他,却停在中途,只教微长的刘海落在他的脸颊上,“你答应我。”

这执拗的样子逗得英国轻笑起来,把方才无端涌起的惊心动魄之感驱散了。他的手从发梢移动到后颈,牵引着男孩躺在旁边的枕头上。男孩仍怔怔大睁着双眼,似在与天花板上的灰尘或虫子对峙。“先睡觉吧。”他留下一个浅触额头的晚安吻,掌心覆盖住微颤的眼睑和睫毛,怜惜地说,“明天你走时,记得带话给服务生,让他们在十二点前敲门唤醒我。”

过了许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小时——耳畔终于传来平静、绵长的呼吸声。

不知是否是药剂作用,那晚英国睡得极昏沉,四肢比尸体还重,头脑却被卡顿在一种脱离五感的清醒,梦境也带着魂魄出窍或濒死的人才会见到的瑰异色彩。那是在雷雨瓢泼的冷夜、一个遍布血红莲花的湖中,枯褐的乌云如泥块封住天顶,滑腻的水藻四处摇曳,他和美国坐在一只裂了缝的木舟里,不断下沉。照那个态势下去,他们好像很快就会死在一块儿,但并未如一般殉情的眷侣互相依偎,相反,美国(在他的视角中辨不清年龄)似乎刻意坐得离他很远,抱膝背对着他,只占据船头一隅。他惶惑地想,为什么在一切结束的这刻,他还是没能谅解他?如果他做了某样确然不可谅解的事,究竟是什么呢?而与此同时——他接着思索——他一定也做对了什么,否则不会拥有打开通往眼下这个场景的命运之门的钥匙。风愈来愈大,一条蛇自木缝蜿蜒游出,嘴里衔着与莲花颜色无异的果实,仿佛刚从伊甸园里来的。他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恍觉悲剧的起点——使人永失伊甸的“知善恶”——重又在终点出现了;抑或时间根本是倒置的,所谓的尾声才是序曲。

下一幕,那颗果实变成太阳,挂到天际去了。蛇被摔死,罪孽复归于无,红莲显现为地府肉身的脓疮溢血,而太阳照常升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