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有時
- PG-13
- UKS合刊《D Day》解禁稿
- 1944年春,一出二人獨處時暴露獠牙與本性的戲
这是一座诺曼风格的城堡,位于深山间最僻静处,厚墙小窗,半拱门窗边上有被风蚀得面目不清的几何雕饰,看起来戒备森严。不过只是假象——美国立即做出判断——驻守这块领地的大概除了面前一位装束像从都铎时代的壁画上被剪贴到此处的门房再无旁人。理论上讲,暗处可能还有伏击,但无疑没必要对他发动。于是他藏起转轮手枪,又把一直咀嚼来打发时间的口香糖包进纸巾里丢掉(这是最后一块了,所以他略为有些不舍:原本携带的一整袋口香糖、好时巧克力和牛奶软糖都在途中被分给了物资短缺的孩子们),换上正式、体面的神色向端着猎枪伫立在入口处的唯一“卫兵”问好。
“天气有些糟吧?”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在远处的威尔士河上聚集的、几乎要滴出墨来的阴云,像个英国人一样装腔作势而漫不经心地寒暄道,“雨还没下,但乌鸦已经叫得很低,林子里的昆虫也飞得比平时快。”
“你有预约吗?”对方只是冷漠狐疑地打量着他。
“没有。”他眨眨眼。
“那你是怎么找到特莱斯堡的?它在地图上并未被标注——”话说到一半,那人如蓦觉失言般猛地噤了声。
“这么神秘,莫非是轴心国的间谍据点?”美国开了一个显然不太受欢迎的玩笑,同时快速思考着避难在此的英国是否会将真实身份透露给这名“卫兵”,得出否定的结论——原则上说,除了他自己有时会出于恶作剧心思多事,没有意识体会无必要地外泄个人信息以增加风险;当然,西敏寺、唐宁街、国防参谋部的人都知道亚瑟·柯克兰是谁,他们完全有理由派人乔装至此监督和护卫,但如果柯克兰本人那么愿意的话,就不会只身离开伦敦了——于是他按设想中英国在家仆面前虚构出的隐居贵族角色演绎出合适的剧本,“好吧,事实上,你的主人同我私交甚密。我们的家族在谱系上是同一支,我从七八岁起就与他通信了。一九四二年的轰炸后,我们断了联系,可我知道他的宅子在这儿。去年秋末,我完成了北非的任务,被派驻到朴茨茅斯——开头几个月忙得天昏地暗,但近来有春假,我便得到机会过来看看。”
“噢。”门房态度仍不友善,但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目光审慎地扫过他的短夹克作战服,“所以你是……”
“一名陆军中士,即将参加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的行动,”他笑起来,“美国人。不过现在——你知道——讲英语的都是盟军。”
“理查德,你在跟谁说话?”下一秒,一个微带愠怒的低沉声音从铁门后的花园传来,接着是车轮碾过鹅卵石路面的细碎响声。英国的轮椅绕过布满苔纹的深青石墙,在他们面前平稳地停了下来。门房连忙致歉,解释起事情的来龙去脉,美国则暗自审视过这个自一九四一年北非一别后就再未见过的、理论上的“父亲”,对其状况的恶化深感诧异——他上次见到他时,正值伦敦在纳粹德国大半年的高强度轰炸下几成废墟,而英国的体力和精神都还不错,尚有余裕分析战局并不时对张伯伦、丘吉尔或戴高乐出言相讥;如今,形势早已转危为安,轮椅上的男人却有一副日薄西山的憔悴容貌,体重看上去轻了十磅不止,肌肉有萎缩迹象,颧骨突出,头发乱且泛灰,单片眼镜近乎卡在骷髅似的眼窝里。莫非国家的处境反映在意识体身上时出现了延迟效应吗?
“阿尔弗雷德,抱歉,理查德不认识你。”英国对他稍一点头,怒气像是很快消散了,从容平淡地,带着几分恰合时宜的长辈威严说,“跟我进去吧。”
“好的。”美国摘下帽子,对门房点点头,然后以堪称无懈可击的礼仪推着轮椅往前走去,“不好意思,爵士,唐突打扰,没料到你身体不便。”
“没事,只是被弹片伤了腿——当时膝盖完全被炸碎,不过现在愈合得差不多了。”
“在哪里发生的事?”
“巴尔干。”英国耸耸肩,“我知道那儿沦陷了——但它是帝国的传统利益所在。”
通往庭院的木门严丝合缝地关闭后,和睦闲雅的氛围却变了一副状貌。两人显然都对彼此熟练演绎的、真假参半的即兴台本厌倦不已,有三五分钟停顿在烛火摇曳的昏暗大厅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恰在此时,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伴随间歇的闷雷声,让本就因年份悠久而弥漫着森冷之气的室内愈显灰暗。美国发觉自己有很多问题想问英国——比如他心血来潮去巴尔干的理由是什么(假设他对于受伤经过的阐述属实),又比如他这两年来几乎没出现在丘吉尔内阁主导的外交与战略协商场合是否有健康以外的原因。此外,更迫在眉睫的事项也有不少要谈的:无疑,自从苏美在一九四一年发布开辟西线战场的联合声明,经过盟军内部出于各种私心算计拖延两年多后,霸王行动终于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候,而美国和英国在具体节点博弈的过程中产生的龃龉仍未消除。富兰克林·罗斯福、乔治·马歇尔和哈里·霍普金斯曾担保美国无须为此忧虑——“这些纷争交由我们解决即可,再不济让艾克直接跟蒙哥马利谈”——然而政府能交涉的和没来由令他不安的实际上是两码事。他简略思考了一下此次英国之行的种种异样之感,说来无非来自战火纷飞之地的寻常画面:那些花几便士买酒后就没钱买面包的男人,站在夜幕下的街头从事性交易的女人,不断收到亲属死讯的老人,金融城的大楼里向他投来含有隐秘艳羡的目光的、一如既往肃穆矜持的“上等人”。他想起更早的时代在这个财富与权力的中心之地经历过的更微妙的注视——那些藏在层叠客套话下的喜爱或轻蔑,要么像拂开窗台上的砂土,要么像玩赏陈列柜里的器物——胃忽然一阵阵地钝痛。他再次意识到无论就英国本身而言,还是在他们的关系上,都有什么东西随日益增长的“信赖”以超过他适应能力的速度显著、深刻地改变了。
可他总不能对英国说,我的来意无非是看看你已落魄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他只是如同一个探视患病家长的称职晚辈般把英国搀扶到壁炉边的沙发上坐下,给他整理好盖住肩膀的毛毯,手指在有些凌乱的褶皱上划过,将布料展平,再折出一丝不苟的整齐痕迹。过程中他数次触及英国的膝盖骨。“形状似乎不一样了。”他蓦地开口,“仿佛增生了一圈新的什么——摸上去也比记忆里坚硬。”
“如同火山口那种被岩浆熔化后再凝固,因而面目全非的石头?”英国自嘲地微笑了一下,“而且它不再灵活了……不,准确地说,连基本的承重都完不成。至今我只能靠手杖走路。”
“你却还是一个人住在这儿,连医护和仆人都没有?”
“这样只是生活质量低些,好在清净和安全。”
“现在不安全了。”美国把手移开,似真似假地威胁道,“老实说,这有点打破我的想象——你愿意在毫无防御能力时跟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独处。”
“说明你不够了解我,亲爱的。我可不是谨小慎微到杯弓蛇影的人——有时你反而会。倘若在三十年前,我受了重伤,或许宁可让俄罗斯接近我也会把你拒之门外。但今天你还有什么朝我发泄怨忿的理由呢?你从我这儿拿到了一切你想要的,其中含有我的行动自由本身,而我真正消失的代价是你用半世纪把贸易体系嫁接进帝国秩序以后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
“你可真笃信我一定会按利害关系行事。”美国抿了抿嘴唇,“好吧,假设你是对的——你真该庆幸三十年前没做出逼我们双方上绝路的选择。”
“你指‘红色战争计划’?”英国合上眼,将单片眼镜摘下来,简单擦拭了一遍,放进黑色的皮质盒子里,“老实说,未必比眼下我一个人上绝路要坏。算了,不聊这么扫兴的事——给我泡杯茶吧,我的好孩子。虽然我自己做得了,可每次单是移动到厨房,一个钟头就过去了。”
“没问题。”美国挑起眉毛,语气不善,“不过事先说好,先生,请别对口味挑三拣四——一七七三年后,我再也没用英式方法泡过茶。”
话虽这么说,当他真的走进厨房开始烧水,发现整个流程完成得异常娴熟。在他不得不时常随军队一起行动的近两三年里,饮品除了清水只有速溶咖啡与压缩汤料,即使回华盛顿居住期间,繁忙的工作也让他无暇花费超过制作一份培根炒蛋或金枪鱼沙拉三明治的时间在烹饪上,然而泡茶就似一种母语发音般的潜意识记忆(他始终不愿承认自己偶尔醉酒后仍会脱口而出英式英语)——往壶中倒16盎司开水,冷却至207华氏度时丢进一匙茶,计时四分半钟,再拿镊子将茶叶取出——等待的间隙,他甚至顺手擦净了角落有些覆灰的大理石料理台。随后他把整套茶具摆进托盘,又配了牛奶、司康和布丁,略感惊讶英国所储存的物资之丰富:新型双温电冰箱内井然有序,不但有足够奶制品,还有香肠、牛肉、蔬菜、面包、甜品、各式各样的酒。一时间,他为自己对英国现状的过度担忧产生了微微的气恼,以至于当他端着托盘回到前厅并发现那人已在茶室的餐桌旁正襟危坐时,口吻中不由带上了极轻的、近乎兴师问罪的不满意味。
“厨房收拾得不错——千万别叫那些拿着可怜工资的帝国士兵看到。你知道吗?这次动身前,我跟军队里的同僚人手从政府那儿拿到一本题为Instructions for American Servicemen in Britain的小册子,它严肃而幽默地告诉我们为了不冒犯英国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有一条特意提到切勿向英军向透露自己三倍于他们的收入。”
“噢,这没必要,据我观察,这一代国民对美国人和美国人甜美莽撞的做事方式相当有好感,即使表现得有些拘谨——我是说,不再像上一代那样娶了华尔街百万富翁的女继承人做妻子还嫌她不懂礼仪了。”英国端起茶杯,露出沉思的神色,“你想表达什么?我有时觉得你话里藏刀的本领远胜于我。”
“没什么。”美国不再解释,“这些日子的家务是理查德做的?”
“对,我是个锱铢必较的雇主,招聘来的员工如果能完成三人份的工作再好不过。他刚好符合条件。”英国耸耸肩,“放心,你造访前,特莱斯堡没有女主人——别那样看着我,亲爱的,这不过是个玩笑。”
美国突然对这样毫无养分的对话感到厌倦。他漫不经心地看着茶匙在杯中搅动造成的漩涡,思绪又回到刚才英国提到的“红色战争计划”上——或许的确如英国所想,它不算太坏,不只能教美国有机会同态复仇,也意味着英国选择了一条更合理的、在太平洋和满洲国的问题上与日本再次协作的路(既然无论如何全球帝国都注定瓦解,那么澳新的利益便相对无关紧要);照此推算下去,轴心国不会形成,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更将无从谈起,历史会把这场战争写成同上一场别无二致的丛林搏斗。他开始拿不准为什么英国没这么做——那条断掉的腿似乎具有某种宿命论的象征意义——赋予厮杀正邪意味后,这个曾纯粹依据对手间强弱对比选择结盟对象的外交宗师再也无法像此前几个世纪一样灵活行事了。虽然自一九二零年代起,英国已相当于以私人身份允诺了与美国的和平,但当它实在地发生时,远非他们这些意识体所能控制的决策过程仍显得扑朔迷离。可能英帝国作为国联缔结者真的甘愿承担了此前未曾设想的“捍卫自由”义务,又或者根本是伦道夫·丘吉尔勋爵夫人跨洋成婚的偶然之事决定了整段国际关系的走势,他不无讽刺地想。
英国点了根烟,像感知到他的心事般带着一点奇怪的兴味注视着他。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沉默令他在受制于人的被动感中平静,继而他迟来地想起双方虽一直佯作心安理得,但短短二十余年的表面和解从不足以教他们适应勉强恢复起来的亲密。他喝净茶站起身,打开电台广播,用战报缓解气氛的僵硬——德军在纳瓦尔防御的胜利使芬兰地区的停火遥遥无期,美军的跳岛战术收获颇丰、已将战线推到硫磺岛和马里亚纳群岛一带,日军在湘桂打通了陆上交通,中东则持续着与法西斯或反法西斯无关的民族宗教冲突,犹太复国主义者在苏联支持下不断策划针对英国殖民者和本土阿拉伯人的极端行动……每一刻外部世界的势力版图都在尸山血海里变化。“柯克兰,如你所知,罗斯福总统的计划是使这一切固定下来——”美国叹息一声,回到桌边,突兀而语焉不详地说,“制造一种‘正确’的历史,使展望那些‘错误’可能性的人的动机与欲求像被阉割一样不复存在。你认为可行性怎么样?”
“和巴别塔没什么区别。”英国不费力且精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祝他成功——这不是客套话,也许上帝诚挚地庇佑你,愿意为了你更改羊群的命运。”
“恐怕很难。”美国自顾自地摇头。“就算发生了,我想也并非善事。”
“为什么?”
“基督要求人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爱他,赋予这个决定至高的伦理荣光,意味着他必须保留心灵与心灵的差异。当一种思想统一并磨灭其他所有时,不论看上去多么正义且幸福,都失去了教人获得天堂入场券的资格——它的辖域内只剩下僭越神明的领袖和一叶障目的乌合之众。从这个意义上说,纳粹才是对的……”
“这说法相当危险。”
“我不会让你以外的人听到。”
“坦白讲,我认为你该说给吉尔伯特·贝什米特听,而不是我。他会很受用,而我还在为自己长久以来的角色被可敬的美国人定义为‘错误’却不得不为你们的论断背书黯然神伤。”
“当下没人能联系到吉尔伯特·贝什米特。”美国比了一个烦躁的手势,“不过我上次去慕尼黑时——那是在一九二零年,马克斯·韦伯的葬礼上——见到了他和他弟弟路德维希。他遇上我很高兴,请我去家中坐坐,说一直器重我这个学生。我便跟着他们走了,随之见到所谓的‘家’——其实只是LMU的一间狭小的教职员工宿舍——里面除了桌椅、窗就是堆到天花板的书。此后的三个小时,我和路德维希坐在书堆里听你的好堂兄普鲁士上文史课,说来有趣,他那时就极有先见之明地预判了纳粹思想的发生及其潜在具备的巨大影响,即使啤酒馆政变尚未有征兆。他说在德国知识分子中有一种流行的言论,即工业革命后的自由市场与英国输入的资本洪流将存在的意义维度压扁了,无法被明码衡量的事物都成为虚无,而一九一七事变之类的共产主义革命无非是把这杆秤的标尺翻转过来,颠倒它输出的数值,既没增加任何东西,也没减少什么;两者形式相反但质料同一,构成二元对立的末世缠斗。”
“是他会有的讲演风格。”英国若有所思地莞尔,“我大致明白这套逻辑——欧洲人用两千年的思辨论证灵魂不朽,最终在思维游戏上钻进死胡同,幻灭时刻倒怪罪起我们来了。”
“我们?”
“是啊——你跟我。我们开银行,做海运,将未开发之地和江河日下之地的钱财都滚滚收入囊中。欧洲人不喜欢这些,声称商人的成功毁坏了往日由教廷、经院哲学与复调音乐家、诗人、革命者以及爱上海伦的浮士德们组成的高度形而上的生活。然而事实上呢?发现‘新教伦理’成功秘密的韦伯先生远比他们看得透彻,他清楚关于信仰的思辨只会对信仰本身产生反作用,而直接显现于日常行为的真理相较经数理论证揭示的真理距神性的源头更加切近。打个比方,没上过学的英国人和美国人都知道,你不能按《第一沉思录》描述的那样总怀疑自己置身梦中,假设一个人驾驶时要测试眼前事物的可信性,那么很快会死于交通事故——上帝需要你了解的不超过这个。要我说,纳粹的出现完全不像这一代德国精英所相信的为拯救被物质文明吞没的灵魂,而是灵魂沉迷用凡俗智力寻找上帝却沦入无神论后最后一场歇斯底里的赌局。韦伯先生不愿见到普鲁士王国因德意志帝国覆灭,所以一直在进行中立的政治活动,可绝大多数人总是盲目的——这或许是他在讲台和书斋外不得志的原因,也是疫病让他死得偶然却适得其时的原因。”
“这样吗?”美国考虑了一会儿,“我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你的意思是,我们并未为功利的进步与繁荣牺牲上帝要求人内在拥有的东西?”
“当然。”英国的手抵住太阳穴,“上帝会在乎旧时代那些狐假虎威的牧羊人、故纸堆里的虔信徒吗?至高的宇宙力量永远是恶作剧者,恐怕他更喜欢纽约的九尾猫,比如二三十年代成为共产党员、后来参加基督教进步党、再后来修炼印度瑜伽的妓女和连环杀手,要么便是能从沸水壶和车轮转动声联想到《圣经》里酷刑场面的农场孩子,哪怕他绝不会像慕尼黑的孩子一样尊敬自己的教授,只当某位老先生是拿了父亲的钱出于职责提供服务——你是德文书和法文书看了太多,非要做失败者的得意门生,才会被critical theory之类的诡计绕进去。”英国挑了挑眉毛,意有所指地说,“幸而有了路德维希之后,吉尔伯特过剩的教学欲望没必要施加在你身上了——对了,你怎么看路德维希?”
“很难描述。他的身体似乎比头脑发育得更快,这令人觉得……不舒服,甚至难过。”
“不奇怪,他毕竟是吉尔伯特急于求成的产物——一个错误。”
“你也说过我是一个错误。”美国理了理头发,手从眉骨拂下,挡住那一瞬的表情,“扩张期的帝国都是如此?被巨额资源眷顾后,就忍不住制造新的政治概念,搞出讨债鬼一样的小孩子来。”
“这话讲得真让人难堪。”英国暗含责备地看着他,“某种程度上,是的——但你和路德维希最终的意义没有可比性。如果Commonwealth有人形化身,才会同路德维希一样四肢发达却思考得步履蹒跚,感谢上帝够怜悯我,并未让这么恐怖的事发生。你的存在是相反的——你来自一种分离的愿望,而不是凝聚的愿望。前者是对哪怕最细微的不协调的高度敏感,后者只是一些煽动性的空话。你仍像只兔子那么小时,便能立即看穿我的每一句空话了。”
“我可不记得。”美国抬起头,“有什么例证?”
“噢,那实在太多了,都称不上愉快的回忆。”英国将叠好的餐巾放回托盘上,语调沉缓,“刚捡到你时,我用政客塑造对立的常见话术把西班牙描述成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的贼寇,你先是点点头,随即认真地看着我,以牧师引导迷途者或妻子规劝犯错丈夫的口吻说不可以同类相残。那一刻我吓了一跳,疑惑你是早就明白一切——‘同类’、战争,以及所谓师出有名的虚伪——还是压根什么都不明白,仅仅出于巧合使用了一个刚从别人口中学来的新词?后来……大致就是那些总督令、法律条款。无论它们被多么亲善地粉饰,你始终能发觉其中的不妙之处,下次见面时必定如闹脾气的猫般用常年不修剪的指甲在我身上留几道印痕,再把自己锁进房间一两个星期不出来。”
没想到英国倏然不避讳地提及旧事,美国听到某道精心维护的围墙碎裂,心头遗落已久的残存恨意似被囚禁深渊的泰坦般于不可见处重新隐晦地挣动起来,几乎要将这三五年为照拂双方政府颜面对英国维系的温雅妥帖的面具尽数扯下。接下来的十数秒钟,他直视着英国,本意是通过那人的神色弄清此番心照不宣的越界是否是对方刻意为之,却终究觉得无趣,便敛起目光,再度露出从容的微笑,沉着、客气地反击:“可惜我幼稚轻率的举动——哪怕如今你将其褒扬为敏锐的指征——反倒招致了养育者的提防憎恶,不是吗?同路德维希的笨拙恭顺比,到底哪样更好还未可知。没准普鲁士有感于亲手打造的继承者全心全意的忠实,愿意以死亡换取这个生硬空洞的新德国概念的长久生存。如此一来,路德维希便有亲人的祝福在身,不必跟我似的……”说到这里,他顿住了,想起一九二零年代唯一一次于吉尔伯特·贝什米特不在场的情况下同他弟弟谈生意、听那男孩描述过的对一个“没有动乱的欧洲”的向往(以及对实现该愿景不合时宜的奇怪信心),再开口时话音不觉带上冰冷的讥刺意味,“要先让自己跟你死死帮在一块儿,才能换来你准许我把世界变成你的影响被消除后的样子——是的,以自己的陪葬为代价弑父弑君。”
“……阿尔弗雷德,”英国以交叠的十指支撑下颌,有些古怪地望向他的眼睛,“你真的相信这番话?”
“是。”
“我以为依照你的外交学知识,看得出一条契约实际的约束力不在于它的书面内容是什么,而在于撕毁成本——按现在的势头,要不了三十年,你将不依赖于我给你的任何基于策略的区域利益退让或基于血缘的正统继任者地位。到那时,我拿什么要求你持续为我牺牲——别说生命了,即便是一点点机动性?归根结底,我和吉尔伯特都走在客观上唯一可能的、为后代拱手让位而对其不施加分毫限制的末路上面。”
“这么说来也不无道理。”美国低头看着盘中未动的餐点和旁边光洁如新的刀叉,忽然莫名希望一切人或物的进食行为都如这个场景般静止,脑海不断涌现的具象或抽象的“消化”镜头折磨得他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痛,“不施加分毫限制——或许除了一点名声上的破坏。”
“名声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亲爱的。”英国的语气柔和起来,“鉴于人类的健忘,是非每隔二十年即可颠倒一次。就像……我们曾经对日本做的,即将对苏联做的。”
“你坦率过头了,我英明睿智的父亲——不过话别说得太早。华盛顿还没决定之后要对苏联做什么,我指,我、总统先生以及他的幕僚们。甚至由于海王星行动拖了太久——正如斯大林所担心的,以准备西线战场为由减少对东线的军援,却长期让他们独自承受战争压力——一部分美国人对苏联心怀愧疚。而且,我想,在你被证明彻底无法‘复辟’前,罗斯福政府对付的首要目标不会是其他人。”
“我该感到荣幸吗?”英国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诧异,随即无奈地笑了,“好吧,我早已预料到了——不过仍然感激你赤诚相告。阿尔弗雷德,我向你担保——只是向你,不是向你的政府——什么‘复辟’,根本没有那回事。”
“你这样让我不太适应。”美国也笑了。
“过来。”
“嗯?”
美国下意识地抬了抬抵在桌腿上的脚跟,却迟迟未有进一步动作。见状,英国伸出右臂,直接隔着桌子握住美国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这是承诺。”
“拜托,你的信誉值早就比零分更低。”几秒钟后,美国抽回手,盯着英国下巴上一些颜色很浅的胡茬,“你该刮胡子了。”
“那得劳烦你帮我。”英国漫不经心似的说,“理查德不会这门手艺,之前是凯在做。”
“凯?”
“其实我刚搬来这儿住时聘任过一位护士,她有七年随军医疗经验,还能把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后来……我发现她在向大西洋对岸发密电,就杀了她。”
美国的心一沉。他脑海空茫地回忆着此前总参谋部派来监视盟友机要人员的特工名单上有没有“凯特”“凯瑟琳”之类的名字,却如在浓雾里找一粒鹅卵石般一无所获——当时出于莫名的烦躁,他并未直接参与这项工作,仅在最后审阅了一遍计划文件便重新把精力投回胶着中的太平洋战场,即使他知道几名同类也在情报人员意图掌握的目标内,而按既定程序涉及他国意识体的行动必须经由他本人安排。“我太累了。”他记得自己对乔治·马歇尔说,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一句“我认为这破坏游戏规则且没必要”——无疑,他们会用最充分的论据说服他亚瑟·柯克兰、马修·威廉姆斯、弗朗西斯·波诺伏瓦或伊万·布拉金斯基了解的信息具备“重大意义”,一九四零年犹太物理学家鲁道夫·派尔斯和奥托·弗里希从纳粹德国带往伦敦的、英方在曼哈顿计划的合作过程中始终不愿披露的原子弹蓝图就是其中之一。于是他告诫自己,为了国家利益只能忍受官僚机构的触角疯长,无论是对伦理概念上可为与不可为边界的侵犯还是在执行层面使华盛顿曾引以为豪的透明性逐日消失。
不过英国早就完成了这道功课,他想,所以这位时常摆出慵懒的退役姿态却仍嗅觉异常灵敏的僭主不是在指责他,只是知会。
“我明白了,”美国点点头,拉开椅子站起来,“你的剃须工具在哪?”
“二楼走廊东头那间椭圆卧室连接的盥洗室。”
“是你的卧室?”
“对,面积很大——二百七十平方英尺——可以住两个人。这让我总觉得自己需要一位妻子。”
美国没接话,也没像他通常听到英国这些明显为从他的反应得到乐趣而信口说出的暧昧调侃时那样不悦地皱眉,而是快步走上楼去。在玄关处,他透过高得惊人的落地窗看见滂沱暮雨已使整座城堡被云雾锁住,这在他心头催发了些许似曾相识的、引起对周边事物破坏冲动的虚幻感觉。他吸了口气,困惑又惶然地意识到此类布景骤然变作在劫难逃的牢笼的瞬间不知为何总在他和英国的相处中出现,就似某种设定他必须一次次做出难堪之事的命数。英国的卧室很整洁,家具是深红橡木,地毯呈烟色,连叠在一起的牛皮信纸都如经过强迫症患者的手般纹丝不乱地对齐,因而也易于搜索。不一会儿,他就带着所需要的东西下来了:吉列牌扭转开启式剃须刀、替换刀片、一小盆肥皂水、药膏、消毒酒精和绷带。英国似乎对后三样物品的出现颇为意外,但未予置评,示意他先开口解释。
“我想顺便看看你腿上的伤,有必要的话再做一下治疗和清洁。”他将肥皂泡在英国的下颌处抹开,手势近乎轻巧,“你想到哪里去了。”
“亲爱的,你的心思瞒不过我——虽然我猜你并没有刻意在瞒——你多才多艺的小脑袋总爱进行一些惠特曼或海明威式的联想,比如雨势猛烈,仿佛哗哗血流声。你不只想在概念上把我肢解,还想从物理上这么做,对吗?”
“若是那样,我没理由拿绷带。”美国的动作依然平稳,“杀人犯会花精力缠住一具尸体的伤口吗?我也没有崇拜不朽的癖好,不会制作木乃伊。”
“哪怕有,对象也不是我。”
“不是尘世上存在的东西——但尘世外的根本称不上不朽了,那儿没有时间。”
“你总是认真应对每个问题,以至于我都不忍心再戏弄你了。”英国顿了顿,抬手抚摸过美国耳侧的头发,停在发丝最稀薄、有温热皮肤透露出来的某处,“以后跟欧亚大陆那些诡计多端的老妖怪打交道,务必别如此知无不言。我不想说我的孩子会成为笑柄,但——”
“我记下了。”美国快速眨了一下眼,硬声打断他,又像个假作谦逊的学生一样微垂下头。下一瞬,原本一直规则移动的刀片换了轨迹,在英国的唇峰留下一道血线,猩红液体随即在骨骼凸出的苍白下颌狰狞地淌下来,“这本来不在计划内,不过既然你提了,总不好意思教你失望。”
“……你猜怎么着?这竟让我燃起几缕对美好过去的乡愁来。”
“还有更怀旧的。”美国俯身吮掉了那些血迹,舌尖在破损的唇肉中逡巡,“感觉怎么样?”
英国没有回答,肩膀依旧端得平正,呼吸也未见丝毫变速,短短三四年间已枯槁似木雕的手却自他的耳廓沿脖颈和脊柱游移到腰间,作势要往衣料内去,近乎是性事的前奏。原先扎进裤子的衬衫下摆被不留情面地抽出,然后腰带随清脆的响声解开,比金属扣更凉的指腹带着几分粗鲁按压在肚脐上。美国一怔,立即用不小的力量挣开禁锢,反扣住英国的手腕将最后一丝血舔净,说:“这只是恶作剧,不附带下一步。”
英国盯着他:“为什么?”
“你现在的样子很像魔鬼,”他斟酌着,“被去势的、在阴暗巢穴里拿锁链和长枪捕猎的魔鬼——深渊下的克洛诺斯。双腿残疾时是无法用阳具交合的,你准备用什么?不管是什么,我——”
“噢,原来如此。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个,”英国慢慢为他整理好衣服,“或者甚至愿意用一个粗糙的‘献祭仪式’换那顶空王冠——既然不,就先到此为止。做你想做的吧。”
“柯克兰,你仍然恨我,对不对?”
“你认为呢?”面前瘦骨嶙峋、双目阴鸷、脸颊挂着凝固笑意的男人继续以魔鬼般的冷锐审视着他,“我想你在历史书中读过,曾经有段时间,整个英格兰都讲法语,我的处境一度比诺曼家臣好不了多少,后来我差点杀了波诺伏瓦不止一次。成败兴衰这种事,类似树的荣华或凋敝,无非取决于时令对不对,我不至于轮到自己做输家就怨天尤人。”
这段对话就此中止了。美国半蹲下来,在一片寂静中花了漫长的二十分钟给英国护理伤口。此时夜幕已完全降下,潮气自窗户和地板的缝隙弥漫到英国腿部脱离绷带后裸露出的狰狞皮肤上,使他手掌间的触感变得如蛇一样滑腻。他出神地想,十九世纪中叶以来,不愿以伪装的纯真烂漫面目示人时,他也零星收到过几次“险恶得像条毒蛇”的评语,几乎都来自直接或间接因他毙命的人,最近的一位是名推断出珍珠港事件实为美方获悉情报后刻意诱导的日军将领——或许丘吉尔所谓的英语民族其实是什么蝮蛇世家也说不定。恐怕英国五百年前反杀法国时、一百六十年前击败荷兰时、九十年前暗算俄国时早已一遍遍了然他方才体悟的权欲快乐:这个念头令他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笑了起来——耳侧垂落的头发挡住了隔着玻璃门投向他脸庞的唯一一点炉光——继而不可思议地回忆起加拿大曾斥责他三年前对父亲见死不救、而今又坐收渔利地把决定今后政治格局的反攻欧洲领导权霸占在自己手上。“看来蛇和蛇的性情也有区别,有些要重义气得多。”他想道,“很不幸地,我是同他最相像的一条。”所以考虑到两人在野心驱使下堪称步步为营的精湛谋略,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究竟有几成是假戏真做越发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宝贝,我有时觉得,你的美貌被你的行为对比得何其像一种造物的浪费。”英国的右手轻轻按在了他头顶上,“难怪普鲁士称你为亚西比德。”
“他还这么说过?”
“对。”
“噢——那么苏格拉底是谁?”
“反正不是我。”英国听懂了他的阴阳怪气,摆出投降手势,“我只能当伯里克利。”
换完绷带后,表针刚指向八点半,英国却绅士地道了晚安,驱动轮椅前往一台藏在阅览室深处的、美国此前并未发现的隐蔽电梯。美国花了三十五分钟做家务,收拾桌椅、把餐具和茶具端回厨房,逐一洗净,顺便也在这里处理了“故意伤害”事件的残局。将盆中血水倒入水槽时,他静静凝视着几片软烂肿胀的棕黑色茶叶在淡红漩涡里打转沉浮,突然出现了久违的低血糖反应。这让他原本有些困顿的精神清醒起来——或许可以独自去读两小时书,了解一下自己从未真正弄懂的、城堡主人的阅读偏好,他想。于是他咽下一个方糖块,在沉重的风雨声和古旧的家具味中来到阅览室,点起台灯。穿过一排排书架,他略感惊讶地发现英国摆放图书的方式近乎凌乱无章,甚至使《忏悔录》《人类理解研究》《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步兵攻击》以及一摞大萧条前夕出版的时尚杂志混杂在一起,与他本人始终严格按学科和年代分门别类迥然不同。然后出乎意料的,他找到了一册看上去很像日志的记事簿:约半英寸厚,墨绿皮质封面右下角以硬朗的碳色斜体字写着“Journal 1941-1945”,正不起眼地横卧在一个同时装着约翰·洛克手稿和威灵顿牛排食谱的架子上。
美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它翻了开来。
里面的文字不多,多数是一行日期下跟着当天的主要事件和待办项目,形式无趣,内容倒千奇百怪,不只有会议、房产买卖、文件修订等常规任务和一系列或公开或私密的社交活动,还有“补充窖子里的金酒和朗姆酒”“降低吗啡用量”“为忠实的裁缝亚伦买一口纽曼兄弟棺材”“送回布朗夫人落在包厢的手杖(形似女巫用品)”“验证蒙顿男爵早上送来的法老像真伪”这类涵盖衣食住行与生老病死的琐事。其间偶尔出现某位政客的名字,却还不如与笔者有暧昧关系的女性来得频繁,也鲜少涉及战争相关。美国查找了几个关键的日期——敦刻尔克撤退、珍珠港遇袭、卡萨布兰卡会议——发现要么是不掺情绪地一笔带过,要么是空白。此外,谈论军事形势的仅有两处——皇家海军突击米尔斯克比尔港并击沉法军布列塔尼号战舰那日,英国留下了稍长的一段指出此时“把沦陷的邻居彻底推向对立面”不甚明智却口吻相当愉快的点评;再就是一九四二年11月8日,北非的“火炬行动”期间,有三百多词关于奥兰滩头登陆战的描述——
“破晓之前,海面一片漆黑,蒸腾出掺杂火药味的腥气。从指挥舰的甲板拿望远镜看清游骑兵第1营的作战情形并不容易——晨雾导致能见度降低,而我的视力也没有自十月的短暂失明中充分恢复。不过我似乎仍然从一众戴着圆形头盔匍匐前进的士兵间辨认出了阿尔弗雷德:在那些显然大部分来自中西部的乡下孩子中,他身上透露出一种与泥土和沙尘相违和的娇贵,却更具力量感。他表现得既聚精会神又心不在焉,以潦草的手势指挥一小队人马深入敌后、夺取一座被坚固防御工事环绕的炮台。这时,一枚炮弹在小队旁边爆炸了……阿尔弗雷德简短地下了一道命令,使同伴分散绕开守军视线,穿过一片看上去布满地雷和陷阱的区域后悄无声息逼近了炮台。发动攻击时,这些史无前例让人感受到作为盟友的可靠性的美国年轻人开火的节奏惊人地默契,没多久便把局面成功控制住。阿尔弗雷德亲自击毙了几个敌人,动作利落精准,又在一具血流如注的躯体扑向他近身搏斗时突然慢下来,只给我愈来愈朦胧的视野留下一团柔和震颤的颜色。那种缓慢令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杀人的样子——大约是三十年战争期间,我也像现在这样受了伤,但还是乘了几个月的船前往美洲,到岸时因饮食匮乏几乎站立不住。那天我仰躺在烈日炎炎的沙滩上,什么也看不清,三个手持刺刀的盗匪包围住我,半晌后却逐一倒下了。是他来了。那个仍面带微笑的蓝眼睛小男孩跪坐在一摊血污里,宛如被浪涛冲上岸的初生螃蟹般一点点接近我,就好像在这一分钟才刚刚学会使用四肢一样。”
美国合上日志,茫然地眨眨眼睛,发现在记忆里怎么也搜寻不到这段往事了。一阵悲哀和恐怖袭来,令他越发对这个夜晚感到不可思议。也许他不知不觉掉进了某个迷宫里——他想——具有蛇身和人头、牛头、狮子头的时间之神克洛诺斯造出的、把他囚禁回原初之死地的迷宫。
“蛇不断蜕皮,冬眠时如同僵死而春天又苏醒,因而象征光阴循环。”他再度翻开日志,沉思片刻,在那段文字下随手画了一个具有英国容貌的克洛诺斯,然后写道,“那位会杀人的幼儿不是别的——两段‘生’之间的虚无夹缝里也不存在别的——只是死亡本体衍生出的一个亚种而已。一块鳞片。”
写完这行,他把本子放回原位,便离开图书室,头也不回地再度上楼去了。二楼中厅显得比傍晚夕阳斑驳时更静寂空旷,英国的卧室紧闭的门影影绰绰浮现在走廊尽头,将平坦延展的黑暗隔断。美国随便挑了一间客房,简单洗漱后躺了下来。忽密忽疏的春雨使他心神不宁——他无端回忆起已变得一团模糊的十七世纪频繁响起在农田旁小教堂的丧钟声,以及充满巨浪起落的十八世纪那些被英国点燃或摧毁的夜晚:初尝禁果的少年和沉湎童贞的成人间太过漫长的情事总有温情脉脉的开头,后续则任由原始欲望的野兽被释放,待他快在痛苦和幸福的交替中死去时那个人才重新珍重地看着他,耐心地叫他不要害怕,向他担保他在对未来的悲观预见中惊慌逃避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记得自己曾用半依恋半命令的口吻央求承诺,对英国说出那句想说许多年的“别离开我”——那时窗外刚刚泛白,而他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抬手拉紧床幔、挡住了照向他们的一缕极细的日光和烛光——英国似乎一时不明白这话指的是当前还是今后,却还是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自此确实再没有像过去常做的那样不告而别过,无论日程再紧,离开美洲前都必定会等他醒来,向他道再见。这个微不足道的“爱情仪式”一直持续到一七六七年——此前他们已有十数年不睦,以至于那句例行公事的道别变作了往往是英国对着他锁死的房门所说——结束于一次与今日极相似的失眠:黎明的残月伴冷雨降下,敲门声和低沉的“Goodbye”如约响起,他一反常态地跳下床打开门,像要索取什么真相般一动不动盯着英国,英国却活见鬼似的后退半步……那是他们在麻州西北部那幢住了一个多世纪的房子里的最后一面。
本该固化为干枯蛇蜕纹路的一系列死亡体验就这样纷至沓来:关于自己的、他人的,源自疾病或战争的,蛰伏于性以及爱的。
就在脑海被无数蠢蠢欲动的晦涩旧影充满时,窗下忽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即使在风雨雷电声的遮蔽下也异常清晰。美国拉开绲着金线的暗绿丝绒窗帘,发现外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玫瑰园,由于恰值盛开时节呈现出阴炽浓郁的殷红。虽然肉眼不可见,他立刻察觉了花色里流散的血腥气——他恍惚想到,这或许其实是块坟地,埋着那个叫凯的女孩和所有被城堡主人决定不能寿终正寝的人。然后就似在印证他的判断一样,英国略微佝偻的身形从一棵树冠修剪成圆球状的硕大黄杨后闪出,势态衰弱,却以近乎凶悍的身手将一个从城堡背面的偏门走来的男人击倒在地——看轮廓是理查德。动作快得难以捕捉,不过英国应该也没有避他耳目的意思,点起手电,任由晃眼的光束照上刚断气的门房狰狞的脸和鲜血涌溢的胸口,又抬头朝他所在的窗户露出一丝恍若出现在戏剧舞台上的、威严而苍白的笑意。
凌晨四点四十,他们会合在门厅。
美国身穿睡袍,搀扶衣着正装却挂了一身泥土、雨水和血污的英国走上台阶。这位成功完成又一场谋杀的障害者容色宁静,哪怕体能透支得厉害呼吸仍很平稳。美国扫了一眼英国刚放在壁炉边的手杖——白蜡木柄,纯银雕花的杖头,看上去精致而陈旧,依靠它的支撑英国才艰难地从玫瑰园回到房子——不知怎的生出了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很沉?”
“是。”英国把手杖递给他,“怎么看出来的?”
“你攥着它时,手背上的青筋都绽放出来了。”美国注意到木柄上部一道圈状的缝隙,“里面有剑。”
“不止,还有毒药。”
“真是迂腐的贵族做派。”美国笑了,“上世纪的东西?”
“嗯,想不到隔了几十年重新开始沾血。”英国想了想,“维姬还在时,我几乎以为会有永久的太平盛世了。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昨日的世界’。”
“伦敦、巴黎或维也纳人自己的太平盛世——没有反倒更好。”美国出奇直白地说,“对了,可怜的理查德先生也是华盛顿的耳目?”
“不,他是莫斯科的耳目。”英国挽起被血粘在小臂上的衬衫袖子,随意做了个嘲弄的手势,“虽然他半句俄语也不会讲,长着一张混合了波兰人和日耳曼人轮廓的脸——不过考虑到十月革命根本是德国输出的产物,中东欧的地下网络水乳交融也不奇怪。”
“听上去你的家仆招聘广告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捕鼠器。”
“意料外的效果而已。”
“这件事不合逻辑。”
“嗯?”
“你的腿伤不是假的——哪怕意识体的康复速度通常是人类的数百上千倍,你这次显然在哪个环节卡顿住了,骨头已愈合甚至增生,可韧带稍微长好一点就会再度溃烂掉。”美国突然不留情地按住英国的膝盖,直到血迹透过绷带和衣料渗出来,而这个总能在剧痛中伪装得不动声色的男人的额头和脖颈也渐渐被冷汗覆盖,“你理应确实是独自站不起来的,遑论拿剑杀人再掩埋尸体了。可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这有什么——瞬时的爆发力是超越人体机能极限的。”英国只是平淡地说着,微仰起头,把后脑搁在椅背上,并未阻拦美国对伤处堪称残酷的挤压,“再者,作为一个资深巫师,纵使技艺大不如前,调配一剂让我暂时恢复行动能力的魔药也不难。”
“你的水准真是飘忽不定得成谜。”美国松开手,怀疑地打量着英国,“尸体也是用魔法处理的?”
“我已经不会魔法了——我指,那种狭义上的、通过咒语达成诸多不可思议效果的魔法——否则我不保证不会破戒教希特勒提前死去,或者乘势掀起更大的风波。”英国交叠起双手,目光呈现空漠的乏态,“现在除了拿蜥蜴、蟾蜍之类的毒材料熬制的药水,只有那些最小的念力功能还管用,比如让旧宅始终维持在光洁、宜人的状态……不过我无须处理尸体,这儿没有警察会来。任他们烂在地里就可以了。”
“原来如此。”美国冷漠地站起来,“早知道我今天不该花时间料理你的家务。”
“你做的总归感觉不一样。”
“凯做的呢?”
“你根本不认识她,却似乎很同情她。”
“你不会理解的。”美国摇摇头,终止了这个话题,尽量不去想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在雨打风吹下腐化后和花泥融为一体的样子,而把注意力移回英国身上——这位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辉煌的帝国的化身三百年间总以神采奕奕、极富侵略性的面目示人,当下却前所未有地显出老相,西装空荡,石膏似的双颊泛起潮红,不知是魔药还是剧烈运动的作用。“你教我想起那些奄奄一息的木柴或烟蒂,”美国有点怜悯地说,“剩不下多少可燃物,反倒有一瞬变得更炽亮……你喝的那个‘提振剂’会透支你吗?”
“你会透支我。”英国看着他,眼底如电影胶片般驰掠过磅礴、阴郁而惆怅的情绪——难以辨别是他本人的还是这世代不列颠人的群像以他为镜子折射出来的——接下来,他伸出一只瘦得像猿类利爪的手,突兀地抚在美国脸上,又以慢镜头的速度沿颌骨和颈线向下,按在领口处透出的肌肤若即若离,“下午你拒绝了我,现在你的决定是否有更改?”
“……做你想做的,先生。”沉默许久后,美国终于说,“临近天亮,有一段晨星路西法灼灼发光的时间,可称之为撒旦之刻。你愿意的话……我也盼望能在这儿进入另一个角色。”
“什么?”
“譬如像马修或拉尔夫那样无保留地为你尽忠。”美国瞥了一眼窗外,“这是平日最不可接受的事。”
“阿尔弗雷德,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英国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停顿一会儿,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好吧,姑且试试看——为筹备六月份的D日,恰巧有些杂务想请你劳神。作为欺敌策略的一部分,伦敦指挥部策划了坚忍行动,以使希特勒相信我们的登陆地点在加莱。眼下英国东南部有一支由假坦克、车辆和大炮构成的‘第3军’,乔治·巴顿将军则协助实现了‘美国陆军第1集团军群’的虚构。但迄今这个计划远算不上天衣无缝……德军内有几个被策反的双重间谍在为我们服务,除此之外,还需要更加来去自如、随机应变的人。”
“可以。”美国干脆地说,“我在媒体、船舶、餐厅、赌场以及一切三教九流热衷光顾的场所的人脉能使被定位的纳粹情报人员相信他们所应当相信的。”
“还有吗?”
“对你做过的所有保证,我都仍记得。”
“好极了。”英国抽出手杖里的剑,拿起一个摆在一旁的柜子上充当装饰品的容器——是古董模样的、内部中空的牛角——割破两人的掌心,使血流进里面,充分混合后饮下一半,又凝眸注视着美国饮下另一半,“那么回头见。下次会面时,希望是在庆功宴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