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六如偈

  • R
  • 1960一夜風流
  • 蘇伊士運河事件後的和解,藥物濫用與性解放的時代主題

此事发生在一九六零年圣诞。

英国结束一天的行程时很晚了——他有十多年没来过纽约,一九五六年苏伊士危机后更是未再造访美国,所以公事私事上都有不少新旧面孔要见。所幸美国想得周到,早上在康奈尔俱乐部举办了一场关于两国外务与经济关系的小型接待会,宾客中已涵盖了多数他的联络名单上的人。(事实上,他此行的理由正是无端收到美国通过秘书寄来的接待会邀请函,扎蓝丝带的刚古纸烫铂金,上面还附带一句极为冷淡的手写钢笔字:“有些需要你亲自出面的工作不能不做”。)活动在九点钟开始,名称虽严肃,气氛倒是轻松欢恰的,更像旅美的英国上流阶级之间的节日家庭聚餐,不少人都带了女伴来,清一色漂亮的礼服套装和直而修长的腿,有几位特意烫成玛丽莲·梦露式的蜷曲金发,略让他想入非非了起来。他抬眼望向美国,不出意外发觉美国毫无理会他的意思——除了开头的寒暄,美国全程没跟他讲过话,仅在中途即兴坐在钢琴前弹奏西贝柳斯的《浪漫曲》时带着一种奇怪的专注凝视了他三四次——然后穿金戴银的圣诞树后连通厨房的门开了,侍者摆上新烘烤的餐前面包和一份份分装在布丁盘的Tartare de Boeuf,人群在食物香气中相谈越发热络,话题不再局限于金融和政事,而是聊到了比利·怀德的新片《公寓春光》和热播法律惊险剧《佩利·梅森》。视线终于被不断发出笑声的人影挡住时,英国不再观察美国,端起一杯茶饶有兴味地加入了对英语流行文化的品头论足。“照这个势头,很快也会有更前卫、暴力的音乐——”他记得自己随口说道,日后想来,就如能预见未来般。接待会散场后,一位对小提琴、园艺和高尔夫均与他有共同兴趣的外交官跟他单独喝了下午茶,却把口舌全用在工作上,从新当选的约翰·肯尼迪会怎样应对苏联谈到大势已去的非洲;傍晚时分,他同几个有私交的纽约艺术家去百老汇看了戏,七点半又回到酒店,在行政套房的客厅轮番见了一名记者、一名物理教授和一名扮作古董商的情报人员,直到十一点钟才把备忘录合上,拿了现金和房卡出门喝酒。

说来不巧,刚走了三个街区,他就碰到美国。邻近午夜的切尔西区空荡清冷,除了流浪汉几乎没有人气,致使几名远远走来的孩子的轮廓显得异常清晰——总共六七人,大约都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年纪,有男有女,像在戏剧节、假面舞会或曲棍球赛场上一样喧闹得毫无顾忌。凛冽冬风裹着温暖的大麻味吹来,让英国皱起眉头——他注意到一张张面庞上呈现出混合着明媚、涣散与尖锐的弃世感。是药物效应,他想,吗啡或冰毒一类的东西。对于战后这一代年轻人放浪形骸、任“头脑毁于疯狂”的嬉皮士生活,他早见怪不怪了,毕竟人类的“世纪病”每逢版图动荡就会发作一次,但合格的意识体总不至于和这些没有太多记忆的生命一样始终怀抱对时兴事物的新鲜感行事——不过美国做什么都不令人意外。面前金发蓝眼的男孩头颅微倾,那缕不服帖的刘海从勃艮第色棒球帽偏斜的边沿处翘起,牛仔夹克和亮黑皮质长裤薄得有些不合季节。在临河的一幢教堂高楼硕大的阴影下,他正被同伴们揽着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走去,一截带瘀伤的后颈暴露在满树银灯下,仿佛夜场里随处可见的那种不断在娼妓、演员、艺术家、诈骗犯和凶案被害人之间切换身份的未知数X,同半日前以一派虚伪精致的政客作风跟绅士名媛们推杯换盏的那位判若两人。英国回忆着断掉联系的四年——在此期间他们只有官方来往,而美国在公务活动和外交场上已冷酷、自在、机关算尽得令人惊异——试图令两个形象重合。下一秒,某种庸人自扰的徒劳感使他哑然失笑了。

“我们去哪儿?”美国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他,投向身旁一个高大的褐发女孩,“越来越冷了。”

“斯塔姆太太花重金请我们去她的房子喝酒、演奏、跳舞。”女孩欢快地答道,“哈德逊谷,有塔楼和族谱挂毯的旧式豪宅——走隧道大约两小时车程。”

“这种主人一般性格都不怎么好。”英国开口插入对话,“当心寻欢作乐途中不慎变成吸血公爵夫人晚餐盘上的老鼠。”

“你是……”

“抱歉扫了兴,但我不得不出更高价钱带这位蓝眼睛的年轻人回去。”英国尽量彬彬有礼地说,“他太漂亮了,让我一见倾心。”

“喔。”美国转过脸,睫毛扇动几下,像是方才察觉到他的存在,“多少钱?”

“由你开。”

“一言为定?”

“嗯。”

青年们此起彼伏地吹起口哨,美国倒表现得全无尴尬或矜持,说了句“回头见”就直截了当地跟英国对上眼睛,命令他叫另一辆车。英国忽然有点无可奈何——他发现美国纵使竭力表现得清醒,受致幻剂影响远比他本以为的要严重,或许还要加上那男孩从来不善于应付的酒精作用,这既刺激,又是不小的麻烦事。离开同伴的搀扶后,美国连脚步都透出虚浮,这让英国一时为难是否该借给他一只手:当然,他几乎不在非私密场合与人进行肢体接触,美国甚至比他更反感,而眼下他们出演的剧本——作为一时兴起的浪荡子同街头流莺做性交易——也是他一百多年没做过的事。他正思考着如何将人妥帖地带走时,美国又似对他的踌躇早有预料般微微笑了一下,雾气弥漫的眸中浮现出某种他说不上是陌生还是熟悉的、杂糅着慵懒与戏弄的偏执。就是这个表情让英国觉得被激怒了。

“我租的车就在附近,现在跟我过去,我们开到你住的地方——或者你平时接待客人的地方。”他用平淡的口吻说,“我落脚在旁边的华尔道夫,可惜今天不方便在里面会情人。”

“为什么不方便?”美国眼底的嘲讽更深,语气倒带上了几分愉快的调侃意思,“该不会你在跟太太和孩子家庭旅行吧?”

“对。”他耸耸肩。

美国没再追问下去,只对那几个已拉开车门、正转身跟他道别的年轻人挥挥手。英国不确定这男孩明显比平时混沌不清的头脑是否还在运转——是否想到了不去酒店的真实理由是房间里摆满了工作文件:首相关于与华盛顿新政府外交策略的密电、内阁对欧洲经济共同体发展趋势的分析、同法国私下拟定的毛里求斯方案,等等。倒不是其中真有多少必须瞒着美国的内容(老实说,他不认为美国会在他明令禁止的情况下去看上面的哪怕一行字),归根结底这些东西的存在本身对于一场不基于现实背景的性爱已足够扫兴。

十分钟后,他们坐在英国管一位相熟的本地律师借的新款米黄色福特车里,从二十三街拐上第七大道,一路往下城驶去。美国全程安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指示直走或转弯外毫无跟他交谈的意思——他辨认出这条路线并不通往美国任何一处他知晓的居所,因此两人在希望暂时对彼此关闭日常生活空间的方面极可能不谋而合。经过漫长且令人烦躁的一段沉默,车子绕过了City Wall Park,离东河愈来愈近。英国终于打破僵局:“目的地在布鲁克林?”

“嗯。”美国伸手捋了一下脑后微乱的头发,再度露出那片淤青来——已比先前淡了很多,像切过鱼的砧板上留下的一滩遗迹——轻柔而沙哑地说,“我在那边有间工作室,因为租金比岛上便宜一半。我收集和整理一些与人们爱听的话意见相反的文章,有时也自己写,做成报纸,在厌恶生活的谵妄症患者间发放。一些Columbia和NYU的年轻人在跟我一起干这事,我们通常星期六聚在那幢房子,工作一整天,起初只是排版和印刷,后来又多了视觉设计——现在许多地下娱乐场、廉租房和无人管理的车站都有我们的宣传招贴画。听上去很奇怪吧?我这样的人……”

“刚才那几个学生也是这个——呃,‘自营编辑部’的成员?”

“是。”

“碰上我之前,你们到哪儿去了?”

“石墙酒吧。”

“我貌似听过这个名字。”

“纽约最有伤风化的店铺,黑手党辖区,同性恋者、变装皇后和阳刚气质的女人与警察对抗的根据地。”

“伤是怎么回事?”

“普通的斗殴——一张椅子直直地砸了过来。”

“真荒唐。”

“你也很荒唐,先生。”蓝眼睛的情人突兀地笑了笑,“一表人材,到地沟里面猎艳。”

英国没回话,因为一只鸱鸮出现在视野,似乎是不常见的品种且翅膀残疾,不甚协调的动作映着光秃的荆棘和冷金色的月亮,犹如在传递什么远古的不祥智慧,无端教他产生与更频繁使用魔法的年代异世通梦的感觉。或许这样也不错,他对自己说——不理会一切现代政治的烦心事,尤其是帝国权杖交接时的种种笑里藏刀——而专心逃遁到虚构的温柔乡中。不过转瞬间,他又自嘲地想道,假如这是潜意识刻意而为的巫术也够讽刺,在如此潦倒的今日,竟使那柄时刻胁迫他“自愿”断肢放血、引颈就戮的篡逆之剑与两世纪前冒险饮下的枕边甜毒形象相重叠,仿佛在期待着用床幔间的征服抵消战局里的失败一样。

美国在耳旁叫他停车,他才回过神。

不知何时他们已来到一道灰暗、阴森的土坡,鸱鸮还在,颤巍巍地落在一棵叶子仍繁茂得诡异的橡树上。树下有一幢看起来破败不堪的双层楼房,墙壁有涂鸦,玻璃遍布灰烟和划痕,除了前门悬挂的圣诞花环丝毫没有住人的迹象。美国拢了拢头发,从口袋里翻出一串钥匙,握住其中最薄的一把,神思游离地打量了一会儿上面镌刻的鸟羽纹路。英国踩完刹车后陡然攥住美国的手腕,低声说:“你带我到这儿,让我有些怕了。”

美国的语调漫不经心:“怕什么?”

“闹鬼。”英国指指不远处看起来犹如要掉下来的沥青瓦屋顶,“小说中常有鬼怪光顾的房子都是这个样子,什么《昂什丽娜》《厄舍府的坍塌》,诸如此类的。”

“你一定做过不少亏心事,先生。”

“我不否认。”

“说来也没错,”美国仍未抽出手,任由他不轻不重地握着,“这一带今年春天刚发生过命案,有人闯进右边那家便利店,想要抢劫,被追出来的店主一枪打死了;之前也有流浪汉咕哝着胡话、步履蹒跚地走着就昏倒在路口,我把他拖进房子照料,他却再也没醒来。但这些事不可怕,对吗?它们太日常了。”

“对。”英国想了想,“常规秩序下的死亡,哪怕有怨灵,也差不多是小孩子在公园角落开派对时燃放烟火的杀伤力——跟那些真的会来向我索命的不一样。我作恶多端,对前者早已免疫,对后者却……”

“嗯?”

“大概是仍然心有余悸吧。”英国松开手,意味深长地盯着美国,“尤其当他们因太频繁地将自身作为报复工具而异化——理性破灭——的时候。”

美国凝视了英国几秒,眼神却不含内容,不过也可能是传递的含义超过了介质所能转化的范畴,反而被卡顿在某处,如功能失灵的机器人般表现得近乎无我无知了。但这错觉般的一刻很快过去,美国若无其事地下车,英国叹息一声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十米外那幢搭建在幽冥之界、在想象中能轻易吞噬任何活物的房子。门口是一道狭长的走廊,壁纸斑驳,墙根摆着两盆仙人掌;继而一阵浓郁的油墨味,客厅中印刷废弃品、报纸样刊和未完成的海报七零八落地铺了满地。英国的视线扫过摆放工具的架子,蓦地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一幅版画,以粗糙的木框装裱,随意扔在几个堆起来的牛皮纸箱上,画面除了高浓度的朱红唯有黑色,红的是雪,黑的是月亮。

“融合了亚洲风格的先锋艺术?”

“涂鸦而已。”美国的唇角浮出笑意,“上次用药过量时,我画了它。然后我发觉它是有生命的,于是像养宠物一样养着——它叫‘恶意’。”

“有生命的?”

“准确地说,像那种仍温热的死胎吧,孕妇分娩出的血块,还会蠕动。”

“你的外貌很迷人,但真不该在上床前谈论这么煞风景的话题。”

“这是我的风格。”

事已至此,显然美国不准备给他一个合心意的夜晚了——他略感无奈又如早有所料般这么想着。可美国无疑总喜欢打破人的预期,犀利、剥离情绪的蓝眼睛倏尔如掉进火中的宝石一样染上温暖,动作也微妙变得亲密,纵使接触仍仅至衣袖相接的程度,掌心传递的颤意却与久别重逢、近乡情怯的眷侣无异。这让英国心头漾起一股难言的悲悯,仿佛猝不及防地遇到一件化身妖女却温存、宁静地为爱而死的兵器——不,他赶忙驱散了这些纷杂荒诞的念头。他早已看不见命运。他的水晶球失效很久了。

美国将他引进卧室,打开头顶的吊灯,继而是台灯、壁灯和落地灯。光线不弱,却并不通透,且调子泛红,像是血污经纱网或蝉翼之类的东西滤过。英国注意到这间屋子明显比外面整洁许多,至少地毯可以任美国赤裸的双足踩上又纤尘不染地被他握在手里。兴许是被致幻剂影响下的床伴传染也变得疯狂了,他俯下身,缠绵地吻了吻美国的脚踝——这是他平常绝不会做的事。美国的腿绷得厉害,唇齿间却溢出低笑,笑声渐转急促,终于卸掉在外面时强自撑出的几丝理性,彻底呈现出瘾君子的样子。“别这么快。”在他的手隔着一层紧贴肌肤的皮料触到腰腹之下时,已仰面坐在床上的美国摇头制止了他。“我想等等……”

“等什么?”

“没什么。”美国忽然改变了主意,“你想要怎样的开场方式,先生?我听说过去的男人享受慢条斯理给情人脱掉衣服的过程,将其看作性事最大的乐趣之一。而在这个时代,还没等他们动手,对方就一丝不挂了。说不上是更刺激还是更无趣,对吧?”

“我两种都不想选。”英国微微笑了,把美国压制在床头上,“要用更野蛮的方式才行。”

然后是一个唇齿交接的吻,或许是冬天干燥的缘故,他从里面尝到了隐约的血味。他觉察到美国想挣扎,不知为何很快又放弃了,箍在掌心中的手腕顺从地泄了力道,双腿则夹在了他的腰际——暖气没开,皮料还是冷的,下面又透出些许肌肤热意,触感丝滑得像雪湖中温泉涌出的水。堪比镣铐的钳制终于在美国的脉搏处留下足够深郁的紫黑印痕后,他的手转而向下,犹如剥一张糖纸般轻松地扯下那条裤子,但不脱到底,而是使其凌乱地堆在膝盖处。美国似乎有点惶然地眨了眨眼睛,目光垂下来,落在以不堪、情色的方式裸露出来的内衣和腿根上。这种时刻总是适宜尽量延长的——英国玩味又略带怜惜地想着,脑中闪过他以往无数次占有他时碰到的一般无经验者才会有的种种青涩反应——正如狩猎的快感很大程度上来自猎物认识到自己无路可逃而非真正倒下的刹那。显然,美国即便处于意识被药剂吞没的状态也一如既往懂得怎么扮演猎物:帽子摘掉了,带伤的脖颈不自然地扬起,透明中泛浅红的嘴唇泄出粗喘的气音,腿间纯真、无力地门户大开,这很难说是否是一种天赋——一切都没变。英国拂开美国眉骨上的头发,暗自走神了片刻,他迷惑且伤感地记起在他们之间的权力差看似不可弥合的年代,美国总会通过心甘情愿被掠夺来取悦他——是的,甚至常常不为利益交换、不为自身从中得到情欲的快乐,而只为了取悦他。延续到今天,当这孩子短暂脱离刚赢下的“帝国”角色时依然如此。

然而美国另一个不变的天赋是总能让他惊奇。在他以为这是又一场由他全权主导的性爱并开始攻城略池时,美国拦住了他往下探秘的手,如游蛇般灵活地脱出他的掌控,滑坐到他身上。接下来的事比一九二一年破镜重圆时的媾和更绮艳、默契且不知羞耻,似乎他回忆中那个浮游在美国面庞上的、不谙世事的清白影子究竟在淡化百年后迟来地消散了。诚然美国青春年少的外貌仍秀丽纯洁,可阿尔贝·加缪之类用隐晦的窥淫目光描绘此地的欧洲文人笔下那些更庸俗、丑陋、贫穷的女人——带着熔炉般教人辨不清子女血缘来处的独特肉欲的女人——身上磅礴而下流的力量仿佛早已烙印在了他的一颦一笑里。如此一来,美国莫名变得不再像美国本人,而成为胶片上走过的影像合集,随放映机转动不断发出车水马龙声、枪声、炮击声、摩天楼厚重砖墙包裹的电梯晃动声、滚进公共洗衣机的哗哗硬币声、风月场上歇斯底里的笑声和哭声、以及洒进灰暗垃圾道的黏腻雨声。他再度凝望着他的蓝眼睛——此刻它们正按主人身体颠簸的节律忽远忽近——一瞬间从里面看见了陈年酒液靠近瓶底处浮沉的那种煤黑杂质。他不着边际地想,这是否是种代表腐坏与罪愆的病征?胸腔被不知名的忧愁笼罩之际,美国用口型叫他放松,于是他从善如流地闭上眼,欲望在甬道一伸一缩的诱使下深入更细窄蜷曲处,恍若三四百年前醉倒船上时想象过的那样一寸寸沉到恐怖的海波里。

高潮的一刻,他感到一滴泪落在了手上。

“怎么了?”他哑着嗓子问以一种长镜头般的怪异慢速擦净秽物、沉默地躺向他身边的美国,一时分不清这出即兴剧本有没有结束。

美国先是虚无地微笑了一下,又将脸颊隔着头发贴上他的胸口,使不对焦的瞳孔隐蔽在不可见处,迷茫地说:“只是在想,明天这个时候,你就回到别人那里去了,对不对?”

英国闻言一惊,有些模糊地害怕起来,却寻不到害怕的源头。过了半晌,他最终换上一种轻快随意的语气,佯作好奇地问:“如果是那样,你怎么办?”

“不知道。”他感到胸口如小鸟般的脑袋拱了拱——应该是美国在摇头,“总不能阉了你吧。”

“真可怕。”他笑了。

“是啊,真可怕。”美国抬起头,“先生,你该买单了。”

“这么早?”

“不然呢?”

“再陪我一会儿。”他抚摸着美国的耳廓,蓦然听见客厅里某个纸箱内传来了老鼠扑腾的杂乱噪音与尖锐的叫声,就像和平年代乍现的某种事故,“陪我说说话或者——跟这些不请自来的小动物一同等候日出怎么样?预报说清晨会下雪。对于偷着寻欢作乐的中年男人,难逢机会身边有漂亮的情人一起看雪。”

“可是我困了。”美国懒散地说,“药效——越来越强烈了。我怕我支撑不住。”

“你先睡,我看着你也可以。”

“一直看着我?”

“嗯。”

“把灯都关掉吧。”

“好。”

光线一消失,美国就沉沉地睡去了,可中间却无数次醒来,每次讲的话都在一个不同的语境中,宛若他的记忆间隔数十分钟便会完成一轮不甚彻底的清空。凌晨两点半左右,美国尚记得再催他一回付账,被他以“我听说爱上嫖客的妓女通常不收钱”的趣话回应后又气恼地出口一串“arrogant”、“shameless”之类彰显批判的单词,可见理解力和现实感犹在;将近四点时,这个清醒时绝不使用英式英语的男孩已心血来潮把第二人称更换成“Thou”、用十七世纪的戏剧腔调呢喃“火窑游行”、“大树之梦”等《旧约》里的概念了,表情也变得像灵异事件中被附身的人一样痛苦。英国粗略回忆了一下中世纪咒语书记录的驱魔方法,又暗自失笑地想,或许所谓魔鬼才是凝聚起这个太过零散支离的拟人态——如同上帝的实验室中一管未充分混合的试剂——并使其得以存续的本质。这一觉很漫长,长到不知美国是否在其中经历了整部《但以理书》,面颊时而潮红时而煞白,呼吸频率不定,偶尔会去拽英国的手或衣袖,力道紧得吓人,似怨憎也似求救。黎明前,雪如期而至,仿佛有安抚作用般教美国变得平静许多,可被他握住的指尖温度也随窗下的地板缓缓覆上一层青灰雪渍而愈发降低。他起身关严卧室窗户,又听见客厅窗户被呼号的风雪撞开,报纸翻飞声哗啦啦响起,使老鼠可怜的细鸣顷刻被淹没了。于是他走去给所有门窗都上了栓——有几秒钟,他奇异地想,这简直像在制造一个谋杀现场——并将暖气阀门打开。热意终于在这个阴寒堪比冥洞的建筑物迟来地扩散开来。

返回房间后,他看见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只腹部有红沙漏标记的黑蜘蛛吊着细长的丝线坠落在美国那块受伤的肌肤上,停顿了一会儿,以美国身上的那些潮流首饰——镂空戒指、吊坠和月球形状的耳钉——为支点开始结网。全不像这个物种一般表现得那么怕人,它反倒把眼前熟睡的男孩当作自己住了多年的领地似的。英国观察了十五分钟之久,仍不确定是否应该打断——不确定提前结束一局违反自然的神秘仪式是否会有不可控的结果。最后他只是按下吊灯开关,而这吉凶难辨的命运信使显然保有了古生物的敏感:暗室重新亮起时,蜘蛛当即收起丝线遁入了阴影。美国蓦地惊醒,桔红的暖晕落在银蓝的眼睛里,使他看起来仿佛从茫茫黑夜浮出的花与水,也像瞳中溅了野兽鲜血的新生婴儿。幽洌的、甚至暗含一种“前人性”的暴戾恣睢的目光充满了许多袒露无遗的东西,却由于尚未掌握释义的语言教交流的对象没办法懂。

这是三百五十三年来的第多少次错位与落空了?英国说不清楚。

半小时后,他们坐在窗边对着如刷了一层白漆般荒瘠无趣的雪景吃了烤吐司、煎蛋,喝完英式早餐茶,听了几条电台新闻广播,美国又裹在毯子里浑浑噩噩地睡着了。他的脸色在橡树枝叶反照的雪光下显得比夜里更憔悴些,伤痕和情欲的遗迹也几乎褪去了,整个人如被水洗过的画一样稀薄黯淡。英国把他抱回床上,盖好被子,按承诺留下一张签字的空白支票就不告而别。他还一同带走了掉落在床单上、与美国几根蜜金头发缠结在一起的蛛网。他回酒店收拾好行装,还了车,便赶往机场,搭乘中午出发的返程航班。因为处在圣诞假,飞机上额外赠送了黑森林蛋糕,上面的糖渍樱桃比槲寄生还鲜艳,入口时甜得发腻,却余留浓郁的工业苦味,他接连喝了两杯威士忌才压下。回伦敦后,他清闲地到郊外庄园里过了几周,政府和议会一切(有违他意愿的)工作都在一如既往的拉扯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一度预想会接到美国的电话,却没有,看上去四年的僵局并未被这个一时兴起的桃色插曲打破。直至六月,事情才起了变化——他在巴克莱银行私人户头上的存款被支取了超过一半。那孩子到底学会用金钱补偿消泯愤怒了,他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欣慰地想——所以此次“二战后最严重的英美关系危局”大致已翻过篇去(虽然这种既无助于缓解他的情人循环往复的恨意与惩罚、也解决不了他们对彼此名实不符的身份的翻篇可能终究了无意义)。此外,说来或许莫名其妙,那一天回家后,他发现随手锁进抽屉的蛛网上出现了一只新的蜘蛛,似乎是拟态蛛,体型小且姿态柔弱,但极凶恶地把网和相缠的头发一点点吞了下去,又带着国王似的从容在整个抽屉巡游一周,过不了多久竟像象征无常的道具一般尸首完整地死去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