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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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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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814火燒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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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八五一年九月下旬,新晋皇家海军上将乔治·科克伯恩爵士的宅邸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看外表大约十七岁上下,有头柔顺的金发,穿着昂贵,燕尾服外罩了一件精致的宽袖风衣,完全是此处常见的贵族模样,然而莫名透露出一种不合规矩的气质——大约是过分轻快的步伐和随意将双手插在口袋的闲适姿态给人造成的印象。这年轻人并未请秘书通告,也没有事先预约,而是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诡秘莫测地直接现身在了科克伯恩爵士的书房。当时科克伯恩爵士正在阅读一份来自枢密院的电报,抬眼就看到对方站在窗帘后方的阴影对他颔首致意,皮肤被黑色翻领衬得苍白,发丝幽暗得仿佛棺材上的锁扣。他如白日撞鬼般愣了半晌,随即便要按铃叫人,不想对方先一步伸出手,泛出夕雾冷气的指腹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道按在他覆了一层薄汗的腕上。

“我明年就八十岁了。”科克伯恩爵士盯着近在迟尺的、鬼魅似的人影,嗓音沙哑地说,“如果你是来寻仇索命的,不妨少安毋躁,且等上帝他老人家对我作出最后的发落——那想必十分公正,会让你得偿所愿,而不必弄脏自己的手。”

“你认识我吗?怎么会知道我是来寻仇索命的?”对方清凉地微笑了一下,“还是说你这一生欠的血债太多,早就对此类事情屡见不鲜了,连斡旋的话术都是预先准备好的?”

“我打了一辈子仗,还能看不出你身上藏了多少刀和枪吗?你是怎么突破安保防御的?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又或者,其实你是……”爵士打住话头,悚然一惊。

“你想起来了,阁下?”

“三十七年前,马里兰州,我见过同一张脸——虽然比现在小,还算得上是个小男孩呢。”话音刚落,他就感到匕首的凉意贴上了他的颈动脉,“美国先生,你果真像传闻所说的那么记仇——对付我一介听令行事的凡人,还要劳驾你亲自动手吗?”

“罗伯特·罗斯在一八一四年就战死了,而你一路飞黄腾达,平安活到今天,这已经是我的宽宏。”随着淡漠的语调一起一伏,鲜血渐渐涌溢出来,“不过我不会杀你。你说得对,我要找人寻仇索命,也轮不着听令行事的凡人。你们从春风得意到变作腐土,对于我只是一眨眼的事……等到真正该死的人死了,我会去你的墓前知会一声,如果它那时候还存在的话。”

“好孩子,你不杀我,又口无遮拦地对我说这些狼子野心的发言,就不怕我回头告诉他?”科克伯恩爵士发出一阵带着痰音的含糊笑声,“一八一四年后,亚瑟·柯克兰先生一直同我保持着良好的交情,上个月还为我受封上将一事专程道贺。而我为主君尽忠一生,知无不言……”

“噢?上个月吗?”蓝色的瞳仁微微一转,“我昨夜才在汉普顿宫同他会面。你刚才听见的话,他早就听过不止一遍了。”

“他怎么答的?”

“那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还是不打听为妙——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试试在他眼皮底下杀了他的巴斯骑士是什么滋味,可惜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那么再会了,C先生。”少年人在C字母上咬着重音,收起匕首,体贴地用丝绸手帕为眼前功勋卓著的老爵爷擦掉溅在下颌上的血,附在对方耳畔,声线愈来愈低,“我此行只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顺便给你留下一个可以带入坟墓的小伤口做纪念——恶人没恶报,乃至有幸在安享晚年的同时得见水晶宫这场旷世盛会,实在是件憾事。不过教人稍感安慰的是,倘若如你所言,上帝当真公正,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在第七层地狱恭候你敬爱的主君了。”

说完这句毒咒似的呓语,被称作美国的失礼来宾便从容不迫地走出了房间,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外面人流喧沸,正值伦敦最鼎盛的年代,连西敏寺的宁谧钟声都被一派繁华盖过,纵使雷雨瓢泼而下,依然有络绎不绝的各国游客乘坐四轮马车前去海德公园观览。那位年轻人甫一出门,就悄悄把方才一直在数十名警卫面前摆弄着的、前几日刚从展会上顺手购买的最新型柯尔特左轮藏进长柄伞,立即闪进其中一辆,消失不见了。科克伯恩爵士惊魂未定,一边在匆匆赶来的医生消毒上药的手掌下不安地扭动着脖子,一边斥责宅邸的防御形同虚设,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毛头小子,竟无一人敢出面阻拦——这让他当年靠烧杀抢掠美国人赚得的、足以凭之尽享一生尊誉的脸面往哪儿搁?警卫长带他去看了一楼陈列室被隔着玻璃精准击碎左眼的乔治三世雕像,说是那人站在一百英尺开外的街道上所为,他才作了罢,又考虑到其特殊身份,若抓着不放恐怕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也拒绝了秘书报警的提议。然而,此事在他心灵上留下的不佳影响是长期的——直到两年之后,科克伯恩爵士死于病榻时,仍未忘怀是日之耻。他在弥留之际对前来探视的亚瑟·柯克兰绘声绘色地状告了美国这次任性之举,大倒一番苦水后,又逾矩地问出了一个盘桓心头多年的疑惑——“陛下(自乔治三世晚年精神失常以来,因恰逢英国国力鼎盛,外加王室无人主持局面,凡是知晓亚瑟·柯克兰另一重身份的人,俱开始在私密场合待之以面见君王之礼),你跟那块叛离帝国的北美殖民地化身的小男孩,究竟是什么关系?据说远在我这代人出世之前,你们曾有百年情同父子、亲密无间的日子,这是真实的吗?既然如此,又为何像对待毫无干系的敌人似的,命令我们‘在利害考量前提下尽可能残酷行事’,终究招致他那么激烈的恨意?”——柯克兰却只是温和地握着他的手,简略说了几句感谢和致歉的话以及含蓄的责备之辞(“我也不愿教旁人为我的家事所累,不过既然这是你们的职责所在,我便唯有竭尽所能给出应有的报酬,但很可惜,这不包括满足下臣不必要的好奇心。”),继而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微笑。从通常意义上讲,科克伯恩爵士——那时已是第十代巴罗内特了——的一生可谓荣耀等身、荫蔽子孙,可在那一日,他却是怀着生年有限之人认识到自己无非是不可解的永存之物棋盘上一枚可随意替换的棋子的不甘与遗憾而死的。诚然,诸如此类的不甘与遗憾,在国家化身与平常人类的交际史上发生过太多次了,以至于并无过度耗费笔墨的价值,自然也绝非本文的重点所在——事实上,笔者写这样一桩事,只是将其作为一段更久远轶闻的开篇而已。

众所周知,在一八一二年爆发的英美战争中,还是海军少将的乔治·科克伯恩作出了非凡的贡献。他早在自上世纪末起始的、与法国的漫长拉锯中便立下诸多军功,而当美国趁拿破仑作乱欧洲一举北上加拿大的消息传来、人心不稳之际,他又接到威灵顿侯爵韦尔斯利亲自发来的一封密函:“请作好随时被派去支援北美战场的准备,辅佐罗伯特·罗斯——主将过于心慈手软,必须由你略作牵制。”不过这项计划在制定后被拖延了许久,一来是欧洲打得如火如荼、草木皆兵,他实在抽不开身,二来是美方的战斗力比事先料想的低下很多,时常在兵力数倍于英加联军时一溃千里,更是不战而降地将底特律拱手相让,对加拿大的入侵战近乎打成本土防卫战,大大降低了战况的紧急程度。直到一八一四年中拿破仑业已被流放艾尔巴岛、反法联盟暂时偃旗息鼓时,科克伯恩才踏上跨越大西洋的征途——用他本人的话说,就如“游山玩水”一般——目睹一些毫无专业性的美国船舰丢盔弃甲地败逃后,经由切萨皮克湾登陆,直击首都华盛顿。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见到阿尔弗雷德·F·琼斯。

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身份在美国国内是半公开的(为了避免发生与现行宗教体系冲突的、过于广泛的神秘主义探讨,他的存在倒也未被宣之于众,但从不会被刻意遮掩,而是通常作为一个备受宠爱的邻家男孩似的角色,从跟随第一代联邦政府的奠基者四处奔波时起,始终同在诸般际遇下结识的各界人士保持着深情厚谊),大概因为这里旨在施行一种更为“对民众无保留”的政治制度,使国与人之间更为亲近和平等、国家的概念也更为祛魅。而不列颠的情况恰恰相反,亚瑟·柯克兰的存在就如伦敦塔内象征千年福祉的乌鸦一般,掌管着事关军械、铸币、刑典、天文的全部机要,在熠熠闪光的王权背后黑云压城,却鲜少有人知其所踪,更遑论一睹真容了——恐怕普通人即使遇见了,也永不可能知道这个带着一股吸血鬼似的迷人阴郁的绿眸男人姓甚名谁。因此在抵达美洲之前,科克伯恩由于级别尚且不够,无权接触台面下那些拿云握雾的暗潮,其实是未曾听闻过有这样一种被后人称作“意识体”的玄奥生命的。他之所以渐渐对这些超越基督教理与自然科学常识、几乎可以为某种更古老的泛神论作佐证的人物有所察觉,乃至日后对他们的力量、权责、性情和彼此间的恩怨纠葛形成较为确切的认识,都要从一八一四年夏末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亲身经历说起。

八月二十七日,历经足足三日的洗劫后,来势汹汹的暴风雨浇熄了焚毁整座都城的大火,科克伯恩的“工作”告一段落,刚准备躺下休息,就被命令前往马里兰州一座英国在殖民地时期留下的废弃堡垒,向“来自伦敦的大人物”详述此次袭击的细节:缴获的武器、己方的损失、敌方的反应、当地各处财产被破坏的数量和程度。也就是在那里,科克伯恩见到了一个坐着轮椅被推到门厅中聆听汇报的小男孩,并当即发觉他竟是自己进入总统府前在马厩旁偶遇且大发慈悲地放了条生路的、三名带着乔治·华盛顿的大幅画像出逃的“仆从”之一——毕竟那色泽过于明净的金发蓝眼的确令人过目难忘,以至于教他一时间忽略了坐在主位上的亚瑟·柯克兰。当然,这并不是说柯克兰先生不够引人注目,相反,大概是连克两敌后心情颇佳的缘故,即使此地条件简陋,这位不辞辛劳远渡大西洋而来的、将要于目所能及的未来盛极一时的日不落帝国幕后主君也在这场小型会议前精心打扮了一番,本就挺拔瘦削的骨架套在一身极像嘉德骑士装却被修改得更便于行动的军服里宛如荒野孤竹,佩剑上用以呼应瞳色的祖母绿宝石流光溢彩。然而在当时的科克伯恩看来,柯克兰先生虽面孔陌生且极有压迫感,但或许只是哪位素未谋面的高级将领而已,替代因出席维也纳的谈判而无暇亲临北美的威灵顿公爵督战,出现在眼下的场合并无异常之处。那个漂亮过头的小男孩就不一样了——他见过他一面,知道那绝非英军内部的人,况且当小男孩抬起头来对在座军官一一侧目而视、又倏尔望向不远不近处悠然把玩着一只鹰眼石鼻烟壶的绿眸男人时,目光中的放肆无礼简直昭然若揭了——无论从容貌、年龄、与庶民无异的装束抑或是整个人如被刑拘般悲凉无助又负隅顽抗地沉陷在轮椅中的姿态来看,他在此情此景下都极为古怪而刺目。更匪夷所思的是,在场的侍卫全如司空见惯似的,对这名奇异的旁听者视若无睹。

离开堡垒后,他忍不住询问前来送行的侍卫:“你知道那孩子是谁吗?”

“噢,你说那个俘虏?”对方有些诡异地笑了笑,唇边的八字胡随着话音不住抖动,“是先生在总统府找到的——如你所知,詹姆斯·麦迪逊和他手下的胆小鬼们都溜得一干二净,可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独自留在了地下室里,据先生说,俨然一副要跟那幢已变成废墟的破房子共存亡的架势……你也能想象被火封住的密室空气有多稀薄,所以归根结底,是先生救了他一命呢。”

“先生?”他注意到这个有些违和的称呼,自言自语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以为你们会叫他阁下、殿下什么的……是具体身份不便透露吗?”

“差不多是这样吧,否则许多势力都要蜂拥而动了。”侍卫语焉不详地回答,“而且先生来这里的事,完全在计划之外……他原本准备从维也纳直接去根特的。说起来,也不知道眼下这一把火会不会影响根特和谈的进程。”

“这倒不必担心。”科克伯恩朗声笑起来,“航程这么遥远,等消息传到荷兰,说不定那些外交代表连字都签完了。不过要我说的话,根本没有和谈的必要,一举把美国灭了不是更一劳永逸吗?我们只花费了堪称边角料的兵力,就把他们六万多人打得屁滚尿流……我看内阁和议会就是太把这个虚张声势的怯懦国家当回事了——为此等称不上对手的对手亲自到根特去,一点都不值得嘛。”

“值不值得,也要综合多重因素考量。既然先生对一个小小的俘虏都那么重视,笃信能从他嘴里抠出什么价值连城的情报……”侍卫蓦地打住话头,若有所思,“少将,不好意思,今天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提前祝你在巴尔的摩一切顺利。如无意外,你回伦敦后,会有无数嘉赏接连而至的——等军衔上去了,想了解的事都有机会了解,现在探究欲过重了反而百害无利。”

“说得也是。”他点点头,对侍卫道了谢,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咽下心头一个最大的、尚未出口的疑问——那个初见时精神和身体都看上去十分健康、急匆匆地和伙伴们一起商议逃亡路线的孩子,到底为什么会孤身折返总统府中,又为什么会看似毫发无损、然则气若游丝地坐在专供伤残者使用的轮椅上呢?

——或许是忽然想要自行了断,却只被烧坏了腿吧,他想。毕竟腿部的伤哪怕再重,只要藏在裤子里,从外面就是看不见的。

2.

假使科克伯恩爵士能再多活一个世纪,见识到亚瑟·柯克兰在一九四一年长达八个月的伦敦空袭中紧攥着轮椅扶手被冷汗浸透军装外套的样子,并且听到好整以暇隔岸观火的阿尔弗雷德·F·琼斯在信号断续的越洋电话里一句平静到不带情绪的“measure for measure”,大约立马便会明白,对于国家化身而言,虽说皮肉之伤愈合的速度极快,然而一旦都城裸露于刀兵火炮之下,所受苦楚之剧烈难耐丝毫不逊于急性发作的心脏病人,全身无力乃至器官暂时衰竭都并非罕有的事。此时琼斯的衣物底下的确遍布烧伤的遗迹——变色起皱的皮肤、尚未消退的水泡——此外还重叠着一些成因更教人难以启齿的伤口,不过这都不是他连下地走路也无法做到的主要原因。说来可能有些乏善可陈,接到英军自布拉登斯堡逼近的情报后,琼斯起初计划协助园丁和门卫完成总统夫人抢救画像的嘱托后就前往布鲁克维尔与麦迪逊总统会合,却不料即将上路时猝然被一阵刀割样的绞痛攥住心脏,使他本就在连日战乱中变得脆弱不堪的身体终成无法再支撑一场短途流亡的强弩之末。为了不拖累同伴,他谎称有重要的物品忘了带,独自回到已被罗斯和科克伯恩的人马占领的总统府中,凭借他对此地结构的熟悉用最后一丝力气绕过英军耳目,进入为紧急避灾修建的秘密地下室。那时火尚未烧起来——兴许他并未料到对方会放火,否则就不会到这个连一扇门窗都没有、让困在里面的人只能活活窒息而亡的地方自寻死路,又兴许他料到了,但在刹那无法遏制的绝望之情中真的想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哪怕身为非人之物的所谓“不朽灵魂”不会死,至少在血肉凡躯的意义上死一次——英军享用晚餐的杯盘磕碰之声与庆祝胜利的笑语在他头顶嘈杂作响了一小时左右,随之则被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和砸东西的巨响取代。滚滚浓烟裹挟着火舌袭来时,琼斯已经痛到眼前发黑,五感慢慢颠倒错乱,一切喧闹的噪音都和缓下来,火光也显得孤寂而遥远,非但没引起合该引起的恐惧,反倒令他神游天外地想到不久前闲来随手翻阅的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一句话:When he shall die, take him and cut him out in little stars……

然后他勉力睁开眼,看到屋梁上聚拢的橙红颜色变成一片昏暗的星星坠在头顶。他想躲开,刚用脱皮的手指在地上留下一道血印,亚瑟·柯克兰就来了。

科克伯恩少将不会想到,当他驾马返回驻军营地、脑中盘算着将敌人穷追猛打乃至赶尽杀绝的进攻计划时,他所效忠的主君挥手屏退了门厅里剩余的几个军官和侍卫,屈尊纡贵地微低下头,亲自将轮椅上的美国推回了起居室内。男孩脸颊苍白,嘴唇颤抖,骨骼支离,头发和指甲都黯淡无光,衣服不断洇出锈红,近乎是性命危浅的样子,然而男人丝毫没有叫医生的打算。屋门被关闭并上锁后,整个房间顷刻陷入一片黑暗——为了保密起见,窗户早已被木板严丝合缝地钉死——柯克兰先生在书桌旁坐下,点亮手边的半截蜡烛,浓郁的焰芒映照在男孩布满血丝的枯竭眼睛里颇显潋滟,看起来就仿佛已干涸的死湖涌出了水——焦土样的地表重新变得湿润,泛出了一点虚幻的、却与他脑海中许多关于美国的真实记忆精确重叠的泪光。

“你故意用这种手段羞辱我,是不是?”琼斯吃力地问道,面庞浮上一层激动的阴翳,“你之前羞辱我羞辱得还不够吗?”

“只是帮助你行使你对本次战事的知情权罢了。”柯克兰略带不悦地皱起眉头,“我及时发挥骑士精神,让你不至于变成一堆肮脏的碳灰,你该感激我才是。”

“现在我是独立的,你有什么权力把我拉去你的臣下面前展览,迟早有一天,我——”

“嗯?”

“没什么。”轮椅上的男孩抿了抿嘴唇。

“合众国,”柯克兰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接下来的语言,“既然你要求我将你当作‘独立的’看待,那么暂且收起你幼稚的荣辱心和无谓的小性子,跟我谈谈正事吧。”他按着太阳穴抬起头,视线仿佛透过破败的墙壁投向了远处,“关于陷入僵局的根特会谈——我的代表们提出的在美加边境处建立一个由英帝国资助和扶持的印第安国家,或许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缺乏公理依据。如果你对此否认,岂不是等同于印证了你伟大的约翰·亚当斯先生那位刚在政坛崭露头角的长子控诉海上封锁令时某句振聋发聩的醒世恒言——‘最偏爱自由的国家并不总是友好对待他人的自由’——非但适用于我,而且适用于你?无论你摆出怎样的受害者姿态,笃信自己有多少被亏欠的公道务必从我这里讨还,都不要忘记你是在进行一场侵略战争——由于自己过于无能而失败了的侵略战争。而它背后的逻辑,与我发动任何一场战争时是没有差异的……只要目的达成了,骨肉也可以残杀,仇人也可以共枕,又哪顾得上一群迟早会被扫进垃圾堆的外族人的死活?”

“……我第一次听你对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琼斯看了他一会儿,猛地苦笑起来,“居然是为了找个理由把印第安人悬在我的头上。好的,我理解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之中没人在意那些思维水平极低又唯利是图的美洲原住民的死活——为了自己的自由,你把他们当兵器,我把它们当障碍——但因为你——还有你们所有把船开到地球每一个角落插上旗子的欧洲佬——已经烂透了,在全世界榨肉吸血太多年了,是群毫无底线的强盗且不屑做一点遮掩,所以干什么恶事都无可指摘,而我不行,我还要维持既往声称过的道义的体面,就只能为此四处受掣肘,甚至接受你按不一致的标准在国际事务上要求你我的歪理邪说,是这样吗,陛下?”

“不,不是既往,”柯克兰耐心地纠正他,“你至今还在声称——山巅之城。应许之地。但你心里想的是钱,是领土——包括你至亲手足的领土。这种感受我太了解了。”他叹息了一声,“但我清楚知道也不吝于让旁人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会像你这么分裂。”

“你是说我跟你一样坏?”

“是的,阿尔弗雷德。”柯克兰点起烟斗,沉思了几秒,“你必须懂得言行一致的必要性——当你为了往手里多攥一点金子而做那些血腥屠戮异族的勾当,就意味着你跟你所憎恨的‘欧洲佬’别无二致了。你认可这个说法的话,我可以放弃谈判中所有被你称作‘无理’的主张,诸如重新划定一些领土边界,诸如抓捕叛逃皇家海军的权利,诸如建立一个合法的原住民国度。”

“我有什么好不认可的?”男孩好像突然被激怒了,狠狠盯着面前的男人,气势汹汹地说,“不然一七九二年,法国说如果我不在战争中站到和你敌对的一边就跟我翻脸时,我为什么要在那个——不得不二选一的荒谬境地——撕毁同他的盟约,回去找你,跟你签一个不平等的、明明已经过分倾斜于你、你却至今明目张胆地处处违背的条约?你真以为是被你的威压所慑或是出于可笑的恋父情结吗?不,那时我就心知肚明——”他停下来,粗喘一口气,“我做这个决定是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我指……要成为一个什么的命运。”

空气在这暴风雨天的黏稠胶着中仿似凝固起来。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蜡烛快燃到末尾时,柯克兰终于开口,“那么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签上名字——别担心,这不是法律文件,对联邦政府没有约束力,只是我们之间的私人事宜——拿着这支羽毛笔,是你签《杰伊条约》那天以各种方式……”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卷羊皮纸,静静地看了男孩一眼,“使用过的笔。”

“你说什么?”

“我说,写下来。”

“你的内心已经虚弱到需要凭借公文形式确认私人从属关系来寻求满足了?”琼斯快速眨着眼睛,讽刺地干笑一声,接着像肺里有灰和血似的咳起来,“笔给我——该死,气管被断掉的肋骨顶着真难受——这笔的确是件有趣的纪念品,你最喜爱的乌鸦羽毛,对吗?你记住,我什么也不会写的,柯克兰。它只会出现在重建后的华盛顿的博物馆中——不过,万一我哪天改变了主意,要用它写点什么,那也必定是份更有价值的东西,比方说,证实这个从属关系颠倒过来的东西。”

“……你现在的状态太紧张了。”柯克兰默然注视着男孩黄疸病人般的虹膜,“好吧,阿尔弗雷德,它现在是你的了,你可以随意处置它。至于你所谓的‘颠倒过来’——”他吸一口烟,“是指七年战争期间提过的那个……‘必须解决的不公’吗?”

“是的。自然是的。”

“难为你至今还记得。”

“彻底解决之前,我会一直记得。”

“坦白说,这个声明比你昨天的表现还让我害怕。”柯克兰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琼斯面前倾下身,双臂撑着轮椅扶手,自他背后散射来的、蜡烛熄灭前的最后一缕光辉投下一大片人形的影子,将男孩不自觉发抖的身体完全笼罩住,“而且你这样哪像个活人?连眨眼的速度都不像。看上去就跟机械布谷鸟钟里的玩偶似的。”

“我本来就不是活人,先生。你也不是。”男孩音调很轻,却莫名显得高昂,“我们——你、我和马修——是玩偶之家。”

3.

科克伯恩少将亲眼见到马修·威廉姆斯是在两周后的巴尔的摩战役前夕。那时整个大西洋岸线的近五千名皇家海军都在华盛顿东南的帕图森特河口集结,驶入切萨皮克湾继续北上。由于攻城战似乎会比预计中艰难一些,九月四日傍晚,亚瑟·柯克兰也携一队人马来到舰队——或许为了使此次出现显得名正言顺,这位“神秘人”已给自己安了一个侯爵的名头,还有一封威灵顿公爵的介绍信和一套齐全的身份证明——虽然没有插手具体计划制定的意思,却带来了前线需要的弹药和物资(包括半船的朗姆酒),也会时不时下达一些关于如何处置俘虏以及战利品的命令。一切都良好有序地运转着,唯有一事略显奇怪:从这位侯爵亲临现场的态度来看,他像是认为这场战事很重要,但在被询问建议时又兴趣匮乏,非但对排兵布阵不愿多谈,也未提及倘若顺利占领巴尔的摩的后续安排,给罗斯和科克伯恩的全部指示唯有一句“速战速决”。

与他一起来的,除了亲从之外,自然还有那个金发蓝眼的美国孩子。教科克伯恩吃惊的是,男孩的伤势仿佛以不合常理的速度愈合了——他不再需要始终以轮椅代步,纵使身体依然很虚,走路磕磕绊绊,不过至少每天有三五个小时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下地行走了。这就使他在此地的存在更显得不伦不类起来:说是俘虏,可柯克兰侯爵显然没有监禁他的打算,并未把他送进战俘船不说,连一副镣铐都不用,只是简单确认了他身上的武器已被收缴干净,就放任其在艉楼自由来去——用侯爵的话说,“反正这里全是我们的人,料一个小孩插翅也难逃,所以只要他不寻衅滋事,也不必难为他,别给他看到机密便是。”但如此一来,人们不禁对这只“甲板上的猫”——当时见过琼斯的英军私下里偷偷使用的称呼——的身份愈加想入非非。科克伯恩想,这男孩该不会是什么幽灵、吸血鬼或一些长出精怪的物件(比如哥特小说里写过的那种会在午夜流下鲜血、缓缓“活过来”的盔甲)之类的超自然生命吧?而侯爵阁下留着他,莫非有什么怪力乱神的用处?带着这样的念头,科克伯恩每次遇见他,都难免产生心里发毛的感觉,即便男孩只是很平常地坐在吊床上读那位大人拿给他打发时间的一套四福音书,或是倚着船舷一语不发地、像个好奇心过剩的少年水手一样手持望远镜久久凝视水面上来回盘桓的海鸟。

马修·威廉姆斯的出现则使这件原本只是有些异常的事显得恐怖起来。那是一个极为戏剧化的场景,科克伯恩直至垂暮之年回想起来仍然感到难以名状——九月八日凌晨,他因一股来由不明的焦虑辗转难眠,下床巡视时无意间看到用作高级军官会议厅的舱室门缝下渗出一缕可疑的灯光,隔墙传来压得很低的激烈说话声。为了弄清发生了什么,他悄无声息地绕至另一端,发现朝海那侧的窗帘是敞开的,从他站立的位置可以清晰窥见里面的景象:一面硕大的椭圆形鎏金全身镜,两只嵌彩绘玻璃的金属灯笼,眼神纯洁、面容姣好、外貌堪比天使的提灯男孩们——不是一个,而是一对,如果再加上镜子里的投影,则是四个一模一样的人,两个瞳色稍紫的穿带金黄绶带的红色英军军服,两个瞳色稍蓝的穿工人式样的卡其色背带裤和白棉衬衫,隔着一层波光粼粼的镜面跟另一个世界里的彼此对视。这离奇的一幕——熟悉的日常场景被猛然替换成某种噩梦似的“灵异现象”——让见多识广如科克伯恩也惊异不已。但他在被面对无从解释之事的骇然包裹之余,又觉得眼前所见实在美丽不可方物:在刀口舔血的军队,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不合时令的两生花呢?仿佛起初的那一个只是舞台上太过逼真的人形道具,被格外满意自己造物的创作者复制后套上不同的衣物又分别作了画像似的。

瞳色稍蓝的男孩把手按在玻璃上,划过瞳色稍紫的男孩的眼睛,声色俱厉地说:“如今你跟他在一条船上,我怎么会相信你不是在他的授意下带着阴谋来的?还是说——”他的语调转而变得刻薄,“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受损的父权尊严畸变成了什么更加病态的癖好,居然让你扮演你离家出走的兄弟聊作慰藉,而你做这种事已是家常便饭,这次为了尽快站在优越的位置上跟沦为阶下囚的手足相会,见过他后等不及卸下假发就匆匆赶来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瞳色稍紫的男孩平和又冷漠地答道,“我从未在他面前扮演你,事实上,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过——虽然我认为自己很擅长,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对着镜子戴上假发,就像现在一样模仿你的言行举止,直到足可乱真。这些年我总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我选了你的路,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双子连心,阿尔——所以我猜你也有过同样的迷惑,虽然依照你的性格必定会把它们压下去——你能否认吗?”

“我——”瞳色稍蓝的男孩咬住嘴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好吧,我不否认。那么,你是来展示一个——可能性?”

“是的,另一个可能会存在的‘你’的样子。”瞳色稍紫的男孩垂眸盯着镜中在自己胸前的布料上闪着幽暗光辉的三狮纹章,“没有劫掠商船,没有贸易封锁,没有一念生死的处心积虑和步步为营,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可以光明正大地为拿破仑战争的胜利感到骄傲……”

“我不稀罕那些。”瞳色稍蓝的男孩尖锐地指出,“马修,如果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很滋润,拥有适度的自主和自由,甚至连税都不必缴多少——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一七七六的前车之鉴在,他吃一堑长一智、越发懂得恩威并重了。但他的本性不会变……永远是教人不可忍受的。再怎么伪装,也没有一分钟不在盘算能从对方身上榨取什么。”他仓促地笑了一下,“当然,你我的感受或许不同,毕竟逆子和孝顺的好孩子获得的待遇怎么可能相同呢?不排除一种可能——你们之间的确有我所不了解的舐犊情深。”

“仅仅是这样吗?”瞳色稍紫的男孩转头望着另一个,“精明狡诈的威权主义父亲,不堪重负而离家出走的黑羊,柔弱恭顺、得过且过的绵羊——一出荒唐不幸的家庭伦理剧?”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阿尔,我不希望看着你睁眼说瞎话,同时往火坑里跳。”瞳色稍紫的男孩叹息一声,“即使我们目前是敌人。”

“我们可以不是敌人的,既然你这么怜爱我的话。”瞳色稍蓝的男孩略作沉思,“你真的对现状很满意吗?”

“你指哪方面?倘若是说有你这么个虎视眈眈、动辄想要鸠占鹊巢还以为自己是济世英雄的手足兼邻居,我可谓是不满意极了。”

“一七六五年——”瞳色稍蓝的男孩没理会他的指责,径自将话题引向别处,开始一段演讲似的漫长独白,“由于在同老冤家的缠斗里入不敷出,英国想出一个叫印花税的好东西,强加到我身上。当时我问他,凭什么?这件事有什么合理依据吗?他理所当然地说,我是属于他的,‘英属北美’,这便是最充分的依据。我反问,亚瑟·柯克兰——了不起的、即将拥有全世界的人——那你是属于我的吗?如果不是,凭什么我要认同这种不公的关系呢?他闻言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一个处处仰人鼻息的孱弱殖民地会问出这种大逆不道的问题,强迫我认错道歉,我不肯,还不怕死地加了一句,该道歉的是你才对,他就第一次打了我,用他驯马的鞭子……即便那时因为一些性格上的摩擦——他将其称作‘令人不快的青春期现象’——他已经或多或少地开始厌恶我,但真正动手还是从这次开始。他发火的样子很吓人,毕竟他极少发火,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用没有情绪的状态击溃他人的情绪……最后我的眼前一直流血水,看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就像被死神的黑影压过来。他冷冷地问我有没有后悔方才的‘出言不逊’,我说没有,我不管做什么都是绝不后悔的,这就是我,这就是美利坚——直至今日,我也没为当初那句反问后悔。要是我们之中没一个反抗,他怎么会明白那套强盗逻辑也有不顶用的时候?马修,我不指望你立刻就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也不奢求你会原谅那些糟糕透顶的美国民兵闯入约克后的所做所为……虽然我可以发誓那不是出自任何人的授意,纯粹是他们的纪律太差了,跟发生在华盛顿的事截然不同。无论如何——我想说的是,抱歉,我的初衷不是伤害你。我只是太迫切地以为,如果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控制住他辖下离我最近的一块疆土,我就能有跟他平等交涉的筹码,而有了筹码才能有让事情按照我的意志运行的资格。我知道我的意志尚且微不足道……”他垂下睫毛,停顿了一会儿,又如喃喃自语般含混而急切地诉说起来,“不过我绝不会就这样放弃了。总有一天我会让此事成为一道公理——没有谁是应当屈居人下的,无论是我,还是你,还是其他许多我们叫不出名字的、还未来得及选择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就要听着《天佑国王》变作某个人的资源库、使用品与倾销容器的地方……”

“……原来如此。”瞳色稍紫的男孩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先尽量冷静,健康还没恢复,话不要说得太多了。我已经明白了,你打算真正扯平那个早已不止停留在政权层面的关系吗?你不想空有个独立的名头、却只是换一种形式被他操纵?阿尔,可能我依然无法原谅你——甚至暂时停止不了讨厌你——但我祝你心想事成,也诚挚地期盼你不再痛苦。”

“谢谢你,马修,这就足够了。”瞳色稍蓝的男孩闭了一下眼,又提起另一桩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年冬天吗?”

“在苏必利尔湖畔?”

“是的。好心的猎人借给我们一幢小木屋,并未过问两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子怎么会出现在一块远离人烟的荒地上——屋子里烧着温暖的柴火,有烤好的蜂蜜饼干、漂亮的兽皮地毯,用枫叶和槲寄生装饰的冬青花环挂在红砖壁炉上。当时你说,希望时间可以停下。”

“我记得。”瞳色稍紫的男孩点点头,露出怀念的微笑,“你也赞成了这个说法。我们惊讶于彼此的相貌,都以为遇到了失而复得的半身,向上帝祈祷能永远在一起。”

“后来我想,伊甸园应该就是那个样子吧?和最亲爱的家人朝夕相伴,每天去湖边凿冰钓鱼,堆雪人,吃树林里捡来的浆果,坐在炉边读我之前从英国税务官手里买的一本弥尔顿——可惜如今我已经成为弥尔顿笔下的撒旦了——抱歉,大概还没有那么了不起,但迟早会的。总之我毁坏了我们的伊甸园,未来决计要领受下地狱的命运了。而你呢,马修——”瞳色稍蓝的男孩转头望了望他的兄弟,又望向两人手中的灯,“我知道你不爱被卷入纷争,只想过平静的生活,眼下又唯有他能保障这一点。因此在我尚未具备同等的能力时,的确不该操之过急地拉你站队——那么,再见。”他迟疑地伸出手,“加拿大,继续同室操戈前,让我们像一七五四年春天那样握手道别吧。”

“虽然在如此惨淡的境况下说这些有点不合时宜,”瞳色稍紫的男孩握住那只手,停顿了片刻,声调渐渐转轻,“但要是真到了重新站队的时刻,在生命和财产安全无虞的前提下,我——我的人民——不会以实力为参考依据。”

“那会以什么?”

“能否有一个更好的秩序吧,我想。所以别做撒旦。”

“什么是更‘好’的?如何定义‘好’呢?”

“我也说不上来。”瞳色稍紫的男孩变得沮丧起来,“你政治书看得比我多,想必——”

“想必比你更了解这是个千古之谜。”瞳色稍蓝的男孩忽而笑了,“马蒂,给我一百年时间,我会试试看解谜的。要是我最终死无全尸,别忘了——”他的嗓音带上几分干涩,“我爱你。像波吕克斯爱卡斯托尔那样爱。”

“我也爱你。像在镜子里活着的你爱‘自己’那样爱。”

他们吻了吻彼此的面颊。

天色已于不知不觉间亮起,星星向寥阔的海平面沉落下去。两个男孩互相注视了半分钟,继而一前一后离开房间,一个朝楼上的舰长室走,一个朝楼下的炮甲板走——奇怪的是,都没受到卫兵的阻拦。透过稀薄的黑夜,能看到几缕朝霞夹缠着远方五角星形的麦克亨利堡墙头上的火把炽烈又阴冷的红光,凄迷地闪烁在他们麦穗般优美的头发上。

科克伯恩少将怔在原地。这一切着实太扑朔迷离、不可思议了——如果说是噩梦的话,又显得过于真实,乃至他偷听到的这场对话中的全部争辩与言和都是精确符合逻辑的。他脑中回忆着男孩们提到的那些年份——除了一七七六年时他尚为四岁幼童外,其余几个节点均在他出生以前,是他从未亲眼见证、只曾听父辈隐约说起的。而适才出现在他面前的两位亲历者明明活过远长于他的岁月,面貌却看上去如此稚嫩,这种时间进度的巨大差异不由让他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不过作为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他很快将这丝惆怅抛诸脑后,转念以更具务实理性的思维考量起近在咫尺的事来:眼下他正在北美洲代表英国打一场战争,一场根源或许要追溯到大半个世纪前的俄亥俄河分歧至蒙特利尔之役的战争,而这两场战争的来龙去脉又在某些方面惊人相似,都是在英法争锋白热化之际由美国人攻击加拿大而起、都是一段畸形家庭关系被掠夺者骨髓裹挟的流毒——日光之下无新事。

他想起八月末的那场汇报,在他自述为防止“本地渣滓”写下一些侮辱帝国将领的言辞销毁了报社中所有的C字模时,他的主君曾短暂地起身、以极为熟稔自然的亲昵姿态靠近轮椅上面露愤慨的男孩悄声细语,而随着轮椅扶手上因黏在男孩小臂伤口处不断摩擦沾满斑斑血污的锈迹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深深嵌入已近糜烂的皮肉里,男孩的脖颈根部陡然浮上一层挂着汗珠的薄红。一根蛛丝从乱发般的千头万绪间抽出,瞬间扯开了所有谜团。他叹一口气,在徐徐升起的太阳照耀下回自己的舱室研究作战步骤,步履如灌铅般沉重。不出所料,再次来到会议厅时,里面早已恢复原貌——长桌,高背椅,葡萄酒,几张地图,一副桥牌,煨着小火的茶壶。那面华丽到骇人的镜子和那对互为镜像的双生子全部消失不见了。一名勤务兵带着封有柯克兰侯爵指令的信函而来,叫他与罗斯少将议定登陆细节,三日内必须拿下北角。

4.

窥伺并非光彩的行为,科克伯恩少将本该对此夜所历之事讳莫如深,然而十数小时后他便知道,参与窥伺活动的不止他一人。临近午夜,士兵们都在中层炮甲板睡下后,他与罗伯特·罗斯一同下到底舱,检查船上的食品、炮弹和陆战武器储备。站在无数密密麻麻的、装火药的牛角桶之间,罗斯少将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前天凌晨一点左右,我走下楼梯时,撞见柯克兰侯爵和那个来路成谜、被他称作俘虏的负伤小男孩在这里说话,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分毫不差——当时遇到风浪,船很颠簸,涛声隆隆作响,我藏在一台压水泵后,他们应当没看到我,也没听到我的脚步。”

“这么说来,”科克伯恩少将字斟句酌,“你也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是的。其实我已经抱有与真相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很久了。”

“既然如此,长官,或许我们可以交换情报。”科克伯恩少将理了理身旁散落的缆绳,快速地说,“虽然这大概不是我们应该议论的事情,但作为凡夫俗子,荣幸地发现自己被紧密拴在某个‘庞然的奇迹’上,随时可能被丢到轮子下碾成齑粉,也得学会找对策自我保护不是吗?”

“巧了,这正好也是我找你说这个的初衷。”罗斯少将轻叹一声,“站在他的立场,你认为巴尔的摩之战有必要赢吗?”

“我不太明白……”

“换言之,乔治,据你判断,英国寻求在北美达成的最适宜形势是怎样的?”

“坦白说,我没仔细考虑过这一点。”科克伯恩少将来回踱步,“莫非你的意思是,因为收复失地并不现实,即使做到了,维持对这群不安分的叛国者的统治也代价高昂……眼下再消耗兵力乘胜追击没有实质意义,尽快收手、使局势恢复原状才是明智选择?就像这场战争从未发生?”

“没错。你猜我那时听到了什么?他们——英国和美国——在我们这些卖命者一无所知的时候,预先做了一个已经相当于决定结果的交易。起初他们在争吵,我没听清内容,只知道美国——那个蓝眼睛的小男孩——突然扭过头,趴在牛角桶上哭了起来。扮演监护人角色的年长者说,你不必作出这副可怜样子来示威,你知道我没有长期限制你的自由的打算,事实上,等船靠岸以后,你随时可以离开。小男孩却像情绪失控一样尖叫起来,质问道,你怎么可能这么好心?你总是欺骗我——你欺骗我的次数还少吗?年长者不耐烦地做手势示意他放低声音,两人缄默不语地对峙了一会儿,然后年长者换上一种颇为郑重的口吻说,这次绝非欺骗,再者我从来不屑于用同类做人质换取胜利、土地或谈判中的优势位置——你走后尽管任意行事,拿你这几天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去复仇我都不会干涉,不过是有条件的。小男孩冷笑几声,问,什么条件?又是哪条内河的航行权吗?还是把商船水手都交给你去充军?这跟以我做人质签不平等条约有什么区别?年长者说,不,这些是小节,让根特那边的外交官去讨论便足够,你作为人质有更重要的用处,今天你要在这里发一个誓——拿出你独处时做祷告的虔诚态度,对着耶和华,不是对着我。”

“发誓?”

“嗯,我们的侯爵阁下还威胁那个小孩,如果拒绝的话,就按对待叛乱分子的军法,船底拖拽,让他被龙骨上的藤壶开膛破肚。”

“依照那个小孩迄今为止表现出的‘骨气’,我猜他恐怕宁愿被开膛破肚。”

“不,他同意了。听阁下讲了誓言的内容,他立即讽刺地笑了笑,将三根手指举至齐眉高,毫不犹豫地念了一遍,末了还挑衅似的问,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莫非他觉得这对他而言只是个无关痛痒的誓?”

“倒也不算无关痛痒,只是可能没那么难以接受。”罗斯少将想了想,“在我看来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极为合理的妥协……一根橄榄枝,一场对血缘纽带连接的共识的昭彰。阁下没谈及任何细枝末节的具体事项,只要求美国答应他……或许听在普通人耳中有些难以理解,但他说的确实是:‘在英语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冲突中,永远要捍卫我们的立场到底,即使到了我不再存在的那天,又或者将会以你不再存在为代价。’”

“这可真是高瞻远瞩。”科克伯恩少将咋舌,“倒显得我们这些为了寸土得失操劳不已的马前卒宛如徒劳的蝼蚁了。”

“我们只要尽我们的使命就好。”罗斯少将沉吟道,“对于能看到更久远的未来的人,我们的胜利和牺牲或许不具备眼前的形势所赋予的价值,甚至适得其反——但至少能让自己、让在伦敦的早餐桌旁等着看报纸的人感到心满意足。而且,我们虽敬畏他们,他们却不是一切的尺度,还有比国家看得更远、更亘古长存的东西……”

“什么?”

“人的精神和集体意识本身吧。”罗斯少将莞尔,“有这个才会有国家。谁敢说倘若没有约翰·洛克,还有没有今天的美国呢?所以尺度还是要从人自己身上找……更何况,《马太福音》里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我来,不是教地上太平,乃是教地上动刀兵。’我时不时想,国家化身这样的存在,是否本质是人心底最爱杀戮、最具毁灭性的能量成了神……”

“又或者成了鬼。”科克伯恩少将思忖着,纵声笑起来,“而我们为鬼效犬马劳,还乐此不疲,把鬼皇帝的辉煌当作自己的无上荣耀——抱歉,这话讲得太不敬了。实际上我真正想说的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眼看着什么都能被颠覆的年头,替鬼效命可比替神效命教人血脉贲张多了。”

“噢,这话比方才那句更不敬。你不信上帝,对吗?”

“只能说,依我当前的浅见,上帝是给一无所有的人信的,而我们——这个时代的英国人——已经脱离了那个阶段……你会认为我是渎神者吗,长官?”

“不,这倒不会。这个时代的英国人早已十分懂得珍视自由的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科克伯恩少将想起方才对方讲述的那个誓言,不解地问,“我们的侯爵阁下——也就是尊敬的英格兰陛下——宁可放掉如此重要的人质,就是为了交换一句毫无实质约束力的口头承诺吗?他怎么知道那不是狡猾的美国为脱身而虚与委蛇讲出的假话呢?”

“看,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你想象不到,发完誓后,美国也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用他一贯倔强、挑衅的口吻——而我们的英格兰陛下只是泰然自若地答道,我不怀疑你,因为你是个信上帝的孩子。”

“一个觊觎邻人的土地和面包的、信上帝的孩子?”他不敢置信地撇嘴,“然后呢?这出荒唐的戏码到此结束了?”

“不,然后是更不俗的情节,如果不是‘天机’不能外传,我真想看当世的优秀小说家们好好写一写它——一个大浪掀来,船猛烈地摇晃,小男孩大约身体还没恢复,差点栽一个跟头,痛苦地干呕起来。年长者扶了他一把,把他揽在怀里,慢慢拍他的背——那一幕看起来就跟住在温莎堡里的一对王公贵胄父子那般优雅而又亲密。过了一会儿,小男孩好转了不少,但锋利的气势已经不见了,呢喃了一句什么,因为声音太细,我并未听清。年长者把双手搭在他肩上,对着他的眼睛说,阿尔弗雷德,你索取得太多了。小男孩当然不同意,忿忿地指责道,明明是你在索取——甚至利用我的宗教信仰来索取赤胆忠心。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伤害我?年长者摇摇头,按着他的后颈——那个手势让我觉得他下一秒就能掐断那男孩脆弱的脖子,就像断头台对查理一世做的那样,咔嚓——不过他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心平气和地说,不,所有的事不都是你咎由自取吗?你心里清楚,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你自己一直在向我索取伤害。”

“假使是指美国自不量力、屡屡挑衅却不堪一击、一溃千里的样子,这个说法确实很有道理——不过听上下语境,我猜侯爵阁下谈论的是私人领域的事。”

“你说对了——非但是私人领域,而且涉及到教我难以理解的家庭关系——侯爵阁下这样说,‘你质疑过为什么我跟马修在一起时比跟你和睦得多,对吗?原因很简单——你的兄弟是得体的、理性的,而你是病态的、疯狂的。纵使我不怕刀山火海,但不到迫不得已时,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听了这话,小男孩一把推开他,像只离家出走的任性小羊似的,跌跌撞撞跑上了楼。我赶忙屏住呼吸,确保自己藏得够严实,但大概还是被发现了——”罗斯少将摇摇头,“好了,这便是我暗中窥见的全部。我想,这已经远远超出我被允许知晓的范畴了。”

“而我这里恰巧有能作为补充的另一半故事。”科克伯恩少将慢慢说道,“关于‘家庭关系’,关于‘兄弟’——也就是对话中提及的那个叫马修的孩子。长官,你见过他吗?”

“没有。他也在这艘船上出现过?”

“是的,他是加拿大,长得和美国一模一样,性情却大相径庭。”

“一个兄弟阋墙的老套剧本?”

“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可与此同时,他们又好像对彼此爱得至死不渝。”

科克伯恩少将花费了近一刻钟对罗斯少将描述自己昨夜的见闻——那面离奇出现又消失的镜子,那对镜子前宛如幻象的两生花。听完之后,罗斯少将长叹一声,愁闷地说道,别看美国现在还弱气得很,显然并非池中物,或许有朝一日,我们——甚至我们的主君——都会死在他手上。

“噢,长官,别危言耸听。无非是个有点心机、善于做戏的叛逆孩子罢了。”

“但愿如此。”

然而谶言应验的速度远比当事者本人预计的还要快许多。

九月十二日,他们下了船。罗斯少将率军——一支由三千七百名海军和一千名陆战队员组成的精锐部队,许多人员参与过比眼下这场“小打小闹”激烈得多的半岛战争——在帕塔普斯科河和巴克河之间的北角登陆。美方民兵由史密斯少将指挥,部署在汉普斯特德山与北角之间,以坚固的防御工事和数个炮兵团恭候英军到来。此地形貌复杂,沼泽遍布,溪流丛生,英军恐进攻不力,先在附近的农场安营扎寨,未想美方主动袭击:下午一点,希思少校带着二百五十人跟一门大炮前来寻衅,与英军纠察队短暂交火。这时主力部队正在进餐,罗斯少将听到打斗声,迅速放下饭菜,不顾科克伯恩少将意志坚决的阻拦——或许他已经提前预感到了什么——骑马赶往现场,却在途中被一名神枪手击中胸口,失血过多身亡。

罗斯少将之死犹如万里晴空乍现的一团乌云,为整个巴尔的摩攻城战的失败作了预告。最终撤离时,乔治·科克伯恩眺望着麦克亨利堡上空硝烟散尽后逐渐显形的一面星条旗,蓦地想起自己在上级兼战友中弹落马的一瞬于密不透光的灌木丛中瞥见了一双一闪而过的蓝眼睛。他感到心头某个盘桓已久的疑问突然有了答案——

为什么寥寥数日间,那些神秘到本不该为人所知的存在被看到、被听到了那么多次,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避人耳目一样?

“反正我们都会死,唯有鬼长生不灭。”

他豁然开朗地自语道。

5.

关于科克伯恩先生与一八一二战争的故事大致就这样结束了,不过笔者还有几桩后事要交代。一八一四年秋天,这位初露头角的少将跟随皇家海军的船舰返回英国,于次年一月(当时英美双方代表已在《根特条约》签字,使所有争议事项恢复到战前状态,但由于跨越大洋的通讯太过缓慢,尚未获悉这一“被期盼已久的”和平结局的军队仍在新奥尔良酣战)受封为巴斯骑士指挥官,又在八月押送经回光返照的百日复辟后终在滑铁卢一败涂地的拿破仑到圣赫勒拿,任该岛总督与东印度舰队总司令。从传记中可以看到,他的余生成功而顺遂,好像连带死在马里兰州的罗斯少将的那份荣誉与责任一并肩负了下来,履历涵盖数届保守党国会议员、第一海务大臣,在军政两界都有不小建树。值得一提的是,哪怕是两度任北美与西印度舰队总司令期间,他也从未再踏上过美洲大陆,大抵是当初在此地的记忆实在不甚愉快的缘故。

不过他也一直在暗中留意美洲的消息。首先自然是被他一手焚毁的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的重建一事——据悉,美国议会中的一部分人极力倡议迁都费城,但这种逃避和认输的做法显然不符合这个国家凡事顽抗到底的精神,于是即便耗费了大量时间和财力,烧毁的建筑物还是被一点点修缮完成。家底尚薄的美国似乎没有充足的经费再造出一个崭新的首都,故而只能在暂且启用临时办公场所(比如旧砖国会大厦、八角屋)的同时去烟灰瓦砾堆里补葺旧的——重建后的总统府通体刷遍纯白油漆,用以遮蔽墙面上层层叠叠的刀伤火痕,在一八一六年詹姆斯·门罗就职前投入使用。在报纸上见到照片时,科克伯恩曾有一瞬颇为感慨地想,这幢如今无暇得堪比新雪地的府邸,是否也是那个蓝眼睛的男孩子竭力掩盖被前宗主国留在自己身上的疮痂、以便用更“完好无缺”的外表投入未来的象征呢?

其次则涉及到英美意识体及其关系。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五一年之间,科克伯恩没再见过阿尔弗雷德·F·琼斯,也很少再见到亚瑟·柯克兰——虽然他与“主君陛下”间或有信函往来,也会在一些重要场合——比如维多利亚女王的加冕仪式,又比如一些“老朋友”们的葬礼——相遇时彼此点头致意。三十七年间,从风华正茂到两鬓斑白,他渐渐成为一个能将船上见闻当作传奇讲述的、德高望重的老人,而他的主君始终看起来那么年轻,并且当他们这些老伙计兴致盎然地谈论海时,缄默得仿佛从未经受那些滔天大浪里的生死之重。但事实上,整个十九世纪上半叶,亚瑟·柯克兰的大部分时间依然在海上渡过。哪怕版图缺失了一块(他不知道这件事对柯克兰先生而言含义究竟是什么:是曾令其真正懊悔过,抑或只是被当作一个得到世界前必须付出的合理代价?),殖民帝国依然钳住了近乎所有海域的咽喉,好望角被收入囊中,东印度公司如日中天——是的,科克伯恩并未得见其在自己身后四年时的消亡——柯克兰为照料生意常年旅居南亚,不时涉足远东,也偶尔去北美探望亲似骨肉的加拿大。至于他是否再见过美国,科克伯恩说不清楚,只从托利党前辈坎宁先生口中得知,一八二三年,英国为反对神圣同盟插手拉美独立运动提议与美国共同发表联合声明时,柯克兰先生极可能只身去过正处在修复工程收尾阶段的华盛顿。诚然,正如每个人都能在历史书中看到的,门罗政府最终拒绝了这一建议(理由是不愿做“大船后的一艘小船”,即便“眼前最明智的做法是与唯一有能力伤害我们的大国结盟”),转而在国务卿亚当斯的筹划下自行发布了欧美两洲互不干涉的国情咨文——想来是新近从西班牙手中得到佛罗里达的胜利使其有了以更优越的姿态处理国际事务的信心。但这次外交中的微小不顺似乎远未达到值得亚瑟·柯克兰本人操心的程度。美国远比英国人理想中该有的样子更难以操控,这一点早在六十年前就不言而喻,而他们所应做的无非是藉由一次又一次的谈判拉锯使这块反叛的失地在最大程度上为己所用,此外便唯有漫长无尽的——却也只够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轻慢、漠视、嘲讽和忍耐。

乔治·科克伯恩于一八五三年八月十九日在利明顿温泉去世,死后被安葬在伦敦万灵公墓。这一年爆发了克里米亚战争,不但开启了维多利亚王朝转向没落前最强盛的一段年华,似乎也在某种层面上——盎格鲁撒克逊人从未放弃主宰整个世界的层面上——与一个世纪后仍不太平的西亚局势遥相应和。一个世纪后,在英美情报机构的策动下,伊朗发生政变,要求拿回石油资源的摩萨台政府黯然下台。这件事不大不小,却足以作为一枚被按在人人争相划定势力范围的地图上的图钉为柯克兰和琼斯增加几分微不足道的安全感——纵使是在不同的方面,也纵使经由诸般妥协才教双方勉强找到“共同行动所必要的前提”。此时英国与美国虽仍有众多分歧无法弥合,关系却已密切到一种百年前见证过那场在华盛顿三日大火中到达巅峰的父子敌对的人未曾想象的程度。他们会勾心斗角,会互相协作,也会彼此捍卫,甚至会在同谋作恶后像寻常家人那样温馨相处,窝在沙发上看一小时电视节目放松“工作后的疲劳”,或者坐在覆满烛影寒雾的窗下一起读《圣经启示录》,一边拥抱接吻,一边互相打趣说对方是预言中那个终会被毁灭的“兽”。

一九五三年八月末,柯克兰再次来到华盛顿。同艾森豪威尔简单谈论过远东局势后,他与琼斯共同“鉴赏”了仍摆放在椭圆办公室的坚定之桌。当日晚上,他们住在白宫,柯克兰忽然起了一点颇为恶劣的心思,倚在床头燃起一只雪茄,使烟灰状似无意地落在琼斯被落地灯芒笼罩着、散发出暖橙光泽的肌肤上。

琼斯挥开他的手,有点恼火地瞪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又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语义不明地说:“那个时候,我知道你来看我了。”

“什么时候?”

“你不记得就算了。”

“怎么会不记得?”柯克兰笑起来,“闭门羹的滋味可是非常教人难忘呢——警卫告诉我,圣诞节前夜,你不辞而别地出门了,没对任何人说目的地,最大的可能性是独自去了委内瑞拉。于是我冒雪在这座城市里散了整夜的步——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白宫’。”

“你还看到什么了?”

“看到许多灯、一些糖果和常春藤叶。”他收拾起烟灰,慢慢地说,“看到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跑过来向我问好。看到罗斯将军和其他几个老伙计的幽灵、巴尼准将的舰队在帕图森特河自焚的幻影……日出时分走回来,又看到我给你的那支乌鸦羽毛笔,像柄剑一样斜插在你窗口立着的一个小小的雪人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