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一份精神診療紀錄

  • G
  • 「末法時代」番外
  • 阿爾的手寫文稿

Tony,我的心理治疗师老斯宾塞让我用“自动写作”的方法写一段话,记录我最常做的噩梦。提出这个要求后,他在我眼中的形象顿时可怕起来,从一位亲切和蔼的学究变成了希区柯克式的解梦影片中对病患怀有隐秘虐待癖好、像对待小白鼠一样解剖他们的痛苦的精神病医生。见我警觉地盯着他,他再三保证这个试验不会被用于研究,甚至不会带着能教人识别参与者身份的信息加入存档。“仅仅为了治疗。”他说。

“我写不出来。”我依然摇头,“我好些年没写过文字性的东西了。那很难——我指,对着一张白纸说话。”

“你拒绝催眠,所以只有这个法子。”他冷酷地看着我,“要么,你试试对着外星人说话。”

“什么?”

“你喜欢跟异种生命打交道,不是吗?他们好像有思想,有反应,却根本不在乎你。一个怕孤独又怕被窥探心事的孩子就需要这个。”

“好吧。”我觉得他言之有理,“我试试。”

于是,以下为正文:

Tony,我不知道事情在你的星系是什么样的,总之在我们这边,太阳是全部痛苦的源头。它如同一只挂在天上的钟表。野心勃勃之徒试图占有它,让它固定于视线,以此卡住时间,使欢乐长存。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他们都成了伊卡洛斯。

我也是这些失败者的一员。从刚记事时起,我就毫不怀疑地相信了一种观点:我们生来便是攀爬什么——一级一级,先够到房顶,再够到圣诞老人的雪橇车,最后够到太阳。当时,我仿佛看到一个真理的神圣形式正等在太阳温静的光影里对我微笑。我抓住先知给我的梯子,从土地上走到天空中,光却没入了群山。那个徒有永恒之表的、一切希望与欲望的象征被作为坟墓出现的长夜取代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头顶和脚下都空无一物。梯子的长度穷尽了,它不通往任何地方,只是个虚假的许诺。我极速落下去,被风割得耳朵生疼。

这是我的第一个噩梦。

后来我频繁地梦见诸如此类的时刻:一台空自运转十年的机器在我靠近时毫无预警地爆炸;一座我历尽艰难找到的、世外桃源似的古城被火山湮灭后沉没海底。这些梦不断重复。日积月累之下,睡眠成为一件教人不堪忍受的残忍之事。我的监护人会帮我数羊,可那节奏太像钟表咔嚓咔嚓的指针,使我越发焦虑不安。我偶尔难以呼吸,便睁开眼睛,问他古怪的问题:“你会不会抛下我,钟表先生?”他恐怕以为我在沿用某个童话故事的设定进行角色扮演,并不当真,只温柔地、用一种哄慰宠物的手法摸我的后颈,不答话。

快成年时某个充满沉闷的枪炮歌声、离愁别绪与心烦意乱的年份,我在战壕里同几个饥肠辘辘的伤兵一道吃了带生血的烤野麋,随之目睹他们神情满足地如电池耗尽的玩具般接连死去。我有点惶恐地站起来,意识到肉里可能有什么对我无效的致命病菌。一阵纯精神性的呕吐感包裹住我,让我慌不择路地逃出火线,不愿再看噩梦的公式在现实里成真。回到后方的城市后,我把脏衣服同撕下的日历纸一道烧掉,又去邮局拆开一封来自监护人的信。因为那一阵子我们正为诸多利益冲突彼此憎恨,他的言辞相当冷漠,且暗含责备。“我很害怕。”我却铺开一张空信纸,几乎像过去那个宠物一样写道,“来看看我好吗?”幸而在此刻,邮局员工为同事庆祝生日的快活笑声救了我一次。我的头顶抵着桌子,心脏从高空下坠似的剧烈跳动中平复下来,过了很久,手终于不再痉挛,慢慢把那张信纸揉皱撕碎。

整个童年期和青春期,我一直说不清自己一做噩梦就想向监护人求救的心理动因。唯一的解释是,他正是初始模板中猝然不见的太阳,是噩梦的根源本身。只有牢牢把他挂回天上,确保他永不枯败,我爬梯子时的期许和安全感才能复原。但这是不可能的。

显然,为摆脱噩梦的牢笼,我要做个偶像破坏者,而不是什么宠物(虽说一点合时宜的扮演没多少坏处)。也就是说,我必须过一种更粗粝的、自给自足且朝生暮死的生活,以适应与无常昼夜的相处。这个策略一度奏效,它让我不再总往头上看,而是提早为每次注定的坠落研究如何飞行,倘若失败,也得找到别的途径与恐怖对抗,比方说——哪怕只是为了麻痹大脑——喝一杯口感与刮耳凉风无异的螺丝起子。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位小说家讲得对,每说一次再见,就死去一点点。太阳也会死。近些年,那个太阳又出现在我的噩梦,变成了一块石头。奇形怪状、棱角似刀锋的石头导致我——在梦里是一只山羊脸的怪兽——内脏不停出血。他跟我的尸体亲亲爱爱地被蛆虫合围在了乱葬岗中。

Tony,所以真相是,他根本不是太阳,不是时间的掌管者。没有人是——即使一些阅历丰富的年长者看起来像。相信你不会反对,在我们这个本质由飞逝的光定义的宇宙里,人人都是恒星制造的不灭幻象的消耗品,愚蠢地追逐自己虚构为天国造物的短促之物,耗干为数不多的爱情。人人的结局便写在这个原理中(谁晓得他的“太阳”又是什么?)。大概我只是比同类消耗得稍微快了一些而已,又或者连这个差异也没有。

来自J。

我对老斯宾塞说,我写完了,但写出来的恐怕不是你想象中可供精神分析的东西。他读了一遍,不可思议地打量我,说他只需要画面,而我做了太多诘屈聱牙的逻辑诠释。我耸耸肩,看着他将那张纸放进乱糟糟的抽屉,片刻后又拿出来,打开复印机,印了一份副本递给我。

“我想你自己也该留着它。”他说。“如果你有朝一日能想通,可以给K先生看看。”

“我不。”我无所谓地把纸折成一小块,塞到口袋里。“它是写给外星人的,K先生又不是外星人。事实上,我打算把它装进下一个飞往外太阳系的探测器——最快在五年后就能完工——像放走一只漂流瓶那样。”

“很古典的做法。”他扬了扬花白的眉毛,“下一个叫什么名字?”

“不吉利的名字。”我笑了。“‘奇美拉’。”

fin.

注:这份手记曾保存在琼斯位于NASA总部七楼的办公室的专用保险箱中,并于2043年6月17日被碎纸机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