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游林浮海

  • G
  • 澳視角
  • 一點盎撒情懷的餘韻

整三个月后。风有点冷,从航站楼敞开的玻璃门外裹挟着潮湿腐朽的落叶气味吹来,令他意识到北半球已经是秋天了。跨太平洋的长时间飞行与昼夜和季节的同时颠倒带来一阵近似于低血糖的晕眩,于是他像每次来这里时一样在到达大厅找了家快餐店,想在开始工作前迅速享用一顿高卡路里的食物。按日程表看,理应是没多少时间可耽搁的,可正当澳大利亚端着一份热腾腾的培根贝果三明治和一杯加双份糖的拿铁准备离开自助点餐台,有什么猝然映入眼帘的东西教他不自觉顿住脚步、拿出终端机像个记者似的拍摄起来——原来在这座明显疏于清理、正不断发出吭哧吭哧的费力运转声的深铁灰色机器侧面,有个小孩子正往上凌乱地涂抹一串红蓝相间的星星与一行不合时宜的油漆字:God bless America。

他不知道这应不应该,但原本悲凉的事情,竟莫名使他心头泛出少许愉悦来。

在美国生前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称不上好。事实上,美国对他的态度一直不好,就像素昧平生的分家兄弟,信任没有根基,情感更无从谈起,这一点他早在一次次决定为对方赴汤蹈火和四面树敌时就已然心知肚明——只因之前权势中天、且必须以亲善盟友的形象维系自身凝聚力,美国一度能游刃有余地跟他两世纪前就叛逃出来的Commonwealth演绎某种血出同根、情同手足的假象而已。百年以来,澳大利亚往往不得不证明自己十一二分的忠诚,才能换来美国至多三分的回馈,乃至被对方反手当作弃子的情况也不在少数,而每当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地控诉这其间显而易见的不公时,美国总会带着充满压迫感的笑意自平光镜后悠悠看过来,仿佛在无声重复他一九四九年第一次拒绝签署美澳新共同防卫协议那天温和而冷淡的答复,“我是个商人,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就要付出相应的价码来取,至于价码多少,则依我的尺度而定——若要说庄家和玩家有什么区别,那么正是在这里。”

美国平常很少这么直白地讲话,当时恐怕是看到他递过来的草案太长、条款太多,感到有些不耐烦了,才把本该让人去猜的心思不那么妥帖地搬上了台面。所幸澳大利亚虽不够聪明,却足够识趣,他毫不可惜地从美国修长有力的手指下拿回那摞几乎未经翻动的纸,当即回国联络总理孟席斯,要求与苏联划清界限,次年又派重兵去朝鲜,美国也没食言,结果对两边都算有益处,于是他们这种交易方式便长期延续了下来,以后再执行时,双方熟门熟路,倒也毋需美国回回捅破窗户纸多加解释。本世纪初某场关于太平洋区域军事合作的纪念仪式后,美国又同他聊到此事,颇感怀念似的将其称作破冰,澳大利亚便也点头称是,氛围一派欢洽,正如英国在一九三一年批准《威斯敏斯特法案》后对他说的,“未来我照拂不到你,你不管选什么路都要深思熟虑,一旦选定了,就不能再有怨言。”

然而话虽这么说,英国后来无疑还是关照了他许多。五眼联盟内部,权限层级分明,得益于英国的善待和提携,他才没有被一些核心机密排除在外。不过硬币总有两面,当初来之不易的位置,现在倒成了麻烦事。美国不存在后,曾经封锁在巨大房屋中的利维坦陡然暴尸于光天化日下,浓郁的血肉味道引得各方秃鹫纷纷出动,而与其故主牵涉越深者便越人人自危,生怕教那些环伺的清算者翻出什么会被推上审判席的“罪恶”来。

“你不用过于担心,”一小时后,加拿大在他们约定的会面地点——位于商业区的一幢谷歌地图搜不到的、屋顶种满鲜花的红砖墙小房子,外观看上去咖啡馆无异,内部也装潢得漂亮,就像真的有人在经营似的,吧台上摆着各式马克杯,墙角甚至有一架造型复古的三角钢琴——对他说道,“阿尔弗雷德消失前把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凡是有争议的记录,要么悉数被删除,要么从头改写过,根据我的检查,逻辑连贯,前后细节一一对应,毫无纰漏——真难想象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如此庞大的工作量。”

“什么意思?”澳大利亚微微怔愣,“我们的角色被重新定义了?”

“是的,”桌对面留着长卷发的紫眸青年递给他一枚硬盘,“作为国家,只负责合法情报工作,作为意识体,看起来就和吉祥物差不多。这是相关档案的备份,你可以再复查一遍——我想即使应那些人的要求完全公开,也不会有丝毫风险。”

“谢谢。”澳大利亚吁了口气,将硬盘装进手中带密码锁的公文包里,“ADF[1]那边也有人在善后了,只是可能完成速度要慢一些,因为有大量纸质文件需要销毁——说到这个,实物‘遗产’中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好像东海岸那边混乱得很,几个州的议会至今也没确定日后的政体,我今天还看到华盛顿邮报说,曼哈顿的警卫队和安那其主义示威者之间爆发了武力冲突……琼斯先生有那么多房产在纽约,可别被什么扒手盯上。”

“噢,那边没什么要紧的东西,都是阿尔的私人物品。”加拿大音调平静,“而且他连一张纸也没留下——没有日记,没有遗书,没有通信。我翻遍角角落落、哪怕天花板内都搜查过也一无所获。不会有扒手对游戏机、滑板和棒球棍感兴趣的。”

“原来如此。”澳大利亚点点头,转而想起另一桩事,“柯克兰先生一直没来吗?”

“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总觉得让你一个人做这些——我指,处理后事——有些残忍。”澳大利亚考虑着措辞,“按理说在这种境况下,也没人比英国的身份更适宜主持局面了。”

“但你知道,阿尔本人不这么认为。他们现在就跟陌路人差不多。”

“不,我能够证实,他们最后一天还见过——虽然气氛算不上融洽。”

“那照这么说,”加拿大注视着他,嗓音柔和而有力,“阿尔最后一天也见了你。这不能说明任何事情。”

澳大利亚顿时哑口无言。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的记忆又退回到那个闷热的八月下午——气温达到了九十华氏度,而他为了礼节还穿着衬衫和长裤——刚从沃尔特里德军事医疗中心出院不久的美国像个被废黜的皇帝一样坐在五十平米的陋居中、强撑出虚到令观者不由怜悯的气势冷冷地叫他滚出去。美国已有近十年时间处于不可逆的衰弱状态了,不止身体机能退化,精神的稳定性也逐日丧失——他变得爱猜忌、反复无常,而且愈是江河日下,便愈抗拒自己的能力遭到怀疑,会以异样尖锐的姿态贬抑各路政敌、斥骂那些或明或暗表示他已无法胜任这个位置的人。不得不说,这样的作派常令他的同僚和下属感到难以应对,日子久了又生出厌恶,虽然碍于核按钮的存在以及美国施加的一系列软性威压几乎无人敢直接表达,也偶会出现看似平安无事的水面倏起风浪的时刻。澳大利亚仍记得,某场涉及外汇系统改革的会议中,美国的言辞极为傲慢,现场噤若寒蝉,身为金融旧霸主在此类事项中一向有不小发言权的英国一次次不耐烦地抿唇,而当美国面带疑问地看过来,英国则既苛刻又漠不关心似的“提出建议”,说既然问题如此积重难返,不如直接将结算程序与美元解绑,机构迁移出美国。美国突兀地鼓了一下掌,称赞这个主意“精彩极了”,然后当即离席而去——澳大利亚相信,如果不是已在控制脾气,他会毫不留情地给英国一个耳光。澳大利亚说不清英美之间的关系,无疑两任“全球帝国”有陈年积恨未消,父慈子孝的戏码演不下去走到末路也自然,只是自己处在这种气氛里难免狼狈窘迫——毕竟他与加拿大不同,不够重要,不够伶俐,因而同谁交际起来都显得生分。若说英国待他还有待直系晚辈的恩义,美国则从无任何情面可跟他这种空有兄弟名头的“马前卒”讲——澳大利亚甚至怀疑,倘若自己不是英语国家,恐怕在对方战略布局中的位次连日本都不如。于是越到后来,他对心中不满也越不加掩饰,归根结底,是清楚知道在这个山穷水尽的利益同盟里,美国早已没什么价值能够给他了。

“琼斯先生的……‘物质残留’,始终没有找到吗?”澳大利亚站起身,走到用别致的墨绿栅格包裹的玻璃窗边,凝视了一会儿外面火红的叶子,试探着提起一个更凝重的话题,“你知道,这是世界史中第一次出现有高科技设备全程记录的意识体消失事件,是个难得的参照案例,所以我希望尽量多获得一些内情。当然,如果这属于不能透露的机密,我也不强求,毕竟我了解自己如今并非为你们所完全信赖的人。”

“是的,什么也没找到。”加拿大摊开双手,“回头我可以让JHU[2]一直负责此事的实验室共享数据给你,不是什么机密。老实说,柯克兰先生前几天还开玩笑似的对我讲,哪怕只找到了一片指甲,也应该给他送到伦敦去——‘英国对美国的所有权被设置好的历史进程打断了,但既然这个进程已结束,没有不物归原主的道理’——我遗憾地告诉他,这恐怕不可能了,在进入MET[3]地下一层某条走廊前的一瞬,阿尔变回了以太,而以太是不可见的。至于信赖……我不得不说,拉尔夫,你从未失去过我们的信赖。”

“诶?”澳大利亚讶异地转过头,“可我的权限层级……”

“我们的权限层级都被下调了。”加拿大微笑着摇了摇头,“阿尔发了好大雷霆,对吧?因为游轮爆炸造成他重伤的事。他说他的行程被内鬼泄露了,有人要杀他,多亏他提前安排了直升机防护才逃过一劫——这不是真的。虽然他没有亲口向我坦白详情,依据我对他的了解,有充分理由使我相信这件事是他本人策划的。”

“什么?是拿自己作诱饵吗?”

“对。他当时见的人是跟五角大楼有一些‘灰色合作’、同时经营黑白两道的军火大亨约翰·甘特。一年多以前,我读过一份CIA简报,里面指出甘特的公司和已控制莫斯科政权的跨国极右势力Gestalt之间存在大量不法交易,而那次游轮事故后,约翰·甘特和他几名忠心耿耿的手下都死了,阿尔手上则多了一份Gestalt布置在全球各地的据点的详细地图——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那绝对是他梦寐以求的一样东西——七月四号我去医院看他时,他明确地对我说,拥有这份地图不但会有效阻止一场计划中在他死后针对美国本土的核打击,还能帮助他安排好‘收网’的最后一个环节。此外,我发觉他身上的伤……不完全由爆炸造成,倒像是被用过酷刑似的。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在游轮里经历了什么?仅仅是谈生意吗?’他无声地看着我,眼神呈现出某种被伤害过后的朦胧,半晌后虚弱地笑了笑,说,‘毒伯爵酒会,五十对一,当人轻敌的时候,最容易有破绽。’”

“……所以下调五眼联盟成员的权限层级只是个‘附带效果’而已,借由此事顺手完成跟我们的切割?”澳大利亚恍然大悟,随即又生出些许怅然若失之感,“他之前常爱自诩英雄,这么看来倒真正名副其实。那么,所谓的‘收网’……完成了吗?我最近并未听到什么大动静,水面下的也没有。”

“还没有。”加拿大注视着墙上一幅绘着迷宫图案的挂画,目光掺上几缕困惑,“而且这个计划被他彻底隐匿起来了,地图也了无影踪,我至今没弄清它们藏在哪儿。”

“会不会其实不存在?”

“不会,你不知道阿尔有多恨他们——他从金斯伯格大法官的位子被艾米·康尼·巴雷特取代的那年就在说,这帮裹尸布里爬出来的糟老头子毁了自由主义。”

澳大利亚沉思了一会儿,却终究想不出所以然。他确信对于死去的美国,世界上早已没有什么能动用的力量了——曾经的五十州分崩离析,各个行政组织也在有条不紊地解散。他不否认曾在美国最强盛时幻想过这样的场景,甚至不能说自己并不乐见于此,但当他切实意识到那个一度无所不能的“例外”帝国正慢慢变作隐没于历史迷雾中的亚特兰蒂斯,到底还是猝不及防地品味出了一丝唇亡齿寒的哀戚。他想起二十年前一场Commonwealth意识体的家宴,美国作为“编外成员”应英国邀请而来,在场客人看他的眼光在尊敬艳羡之余几乎都藏着无法言明的妒意——为什么一名叛离家族的不肖子最终得到了这个家族的一切?就在澳大利亚这样转着念头时,美国忽而端着一杯酒走过来,语气淡然地问道,“假如人生可以交换,拉尔夫,你愿意成为我吗?”

澳大利亚茫然一惊,局面一时显得微妙而尴尬。正当他进退维谷地想说几句场面话应付过去,英国适时出现在他们旁边,和蔼地帮他解了围。“别刁难他,阿尔弗雷德,”英国拍了拍美国的手臂,“拉尔夫比你还小呢。”

美国略一颔首,看了英国一眼,然后跟英国一同离开了。澳大利亚注视着他们走到一扇通往圆形中厅的门外,一路悄声私语着什么。中厅里灯火黯淡,空寂无人,布置成都铎王朝式样,地面上矗立着一座约五英尺高的、翡翠和黄金制成的地球仪。就是在那一瞬,澳大利亚奇异地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怪梦之中。阴晦的时间之海从未如此切近,被吞没的种种灵物在凝滞的水里上下沉浮,生的也会化死的,死的也会化为生的,英国和美国的面影都不再像他们平时的样子,而是比帘幕后那些王公贵族百鬼夜行般的画像更森然可怖。

他模糊记得,那座地球仪上标注了亚特兰蒂斯。

“时候不早了。”加拿大的声音蓦地从现实中传来,“我订了傍晚六点回温哥华的高铁票,现在必须出发去火车站。我们回头再联系?你会出席今年圣诞节在威斯敏斯特宫的例行聚餐吗?”

“嗯,”澳大利亚说,“只要国内没有什么让人忙得脱不开身的事情。”

“那到时见。”

“到时见,马修。”

“对了,拉尔夫,”加拿大已走到门口,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你还年轻,未来没有定数,没必要太把自己绑定在英语世界的命运上——这是一点来自兄长的私人建议。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我明白了。”澳大利亚略带惆怅地叹道,“能遇上你们是我的幸事。”

加拿大离开后,澳大利亚又在这个小房子里待了两个钟头左右。他的回国飞机比较晚,是午夜过后的红眼航班,为了储蓄精力,他吃了一盒从冰箱找到的速食通心粉,喝掉一杯热牛奶,尔后打开电暖器,窝在沙发上打算稍作休息。可是在即将沉入宁谧安稳的睡眠之际,他被一阵激烈的响动吵醒了,睁眼一看,才发觉一个街区外的小广场上不知为何挤满了人,西雅图自治区的新公民们正对着从夜空垂落的全息投影屏庆祝。与此同时,终端机荧幕上的文字一行行闪现,推送来全球的美军驻地终于一个不剩地撤除干净的消息——“这是旷日持久的工程,不过总算在感恩节前告竣了。是的,我们处理得很精密,不会有安全风险。”一名前海军上尉接受采访时说——各语言的媒体都在称赞这局多边主义对单极霸权的艰难胜利,一份中文报道用大字标题写着“河清海晏”一词,法国记者则已在探讨一个完全去中心化的秩序的可能性。连Gestalt都发布了官方通告,虽然与主流论调格格不入,倒也足够掷地有声:“民主的无效输出至此彻底结束,但美国及其所主导的格局的灭亡不会改变我们将继续与残存的大西洋主义势力作斗争的事实。”

在五眼联盟内部使用的交流程序中,却是一派刻意为之的寂静。这时英国莫名其妙地发来一条加密讯息,“Gestalt的首领今天死了。”

澳大利亚突然想通了什么。

下一分钟,他的账号被强制登出了,再试图进入时,只得到一个报错的弹窗。“怎么回事?”他发短信问加拿大。“程序关闭了。”对方回复道,“英国认为我们的使命全部完成了。”

是这样吗?澳大利亚怅惘地想道。就像他的父兄所说,他还很年轻,比刚离开他们的美国更加年轻,这使他不必过度扩大眼前这场终结对他而言的意义。可物理的年龄又能说明什么呢?刻录在每一寸骨骼里的血缘早就剥夺了他的适应性。

他走到钢琴边,弹了一曲《昨日重现》,然后伏在键盘上哭了起来。

青春已逝。

fin.

[1]澳大利亚国防军。

[2]约翰·霍普金斯大学。

[3]大都会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