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風雨如晦

  • PG-13
  • 是最後的結局
  • 到頭不過如此而已

在其存续时长仍未到一世纪时,特殊关系已成为一个难堪到令双方都不愿去触碰的词,虽然它最初的缔结中包含多少政治谎言的成分本就是不言自明的事——温斯顿·丘吉尔在铁幕演说末尾谈及对未来的愿景时一句过分张扬的“common citizenship”早在一九四六年三月那个寒冷的炉边夜晚就令英国唇角抽搐地直接关掉了直播电台,而美国则像不久前看卓别林模仿希特勒的喜剧时一样缩在沙发上笑到双肩颤抖。但不得不说,纵使那个时候他们对彼此也怀着诸多不信,却能够前所未有地在茶余饭后轻松调侃一些旧伤,仿佛突然有了某种英勇,开始发自内心地认定没有什么积怨不可化解——“何况那无非是生不满百的人类在逐利的博弈中造成的积怨而已。”当时美国单手支着下颌,一边不以为然地说着相当无畏的话,一边抬起另一只手去抽走英国放在放大镜下的晨报。“政客们无聊的废话就不必多看了——别忘了,你在伦敦轰炸中损伤的视力还没完全恢复,当下最重要的是少用眼。”

直到很多年后,英国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一个好的开头还是一个坏的开头。生命中某些时刻就是如此,看似拨云见日,实则漏洞百出。无论再怎么理所当然似的耳鬓厮磨,他们也都心照不宣地知道,这场仓促而为、不合常理的父子婚约其实比什么都更是“逐利的博弈”的产物,粉饰得越真挚,内里便越虚假,多亏了做戏的人有权力才强行压下戏台下一句呼之欲出的不堪入目。后来的事也印证了,它叠加了更多伤而并未消灭既有的,究其开端终结,甚至没长过普通人的一生。

若要盖棺定论的话,英国想,除了“错误的孤注一掷”,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除非为了能让温斯顿·丘吉尔多多少少得点慰藉,可以勉强加上一句,“生死一线之际,倒也别无他法。”

倒也别无他法。可惜命运总不尽遂人愿。

与一九四六年那会儿不同,二十一世纪的美国阅读了大量报纸,尤其每个大选年,更是近乎没日没夜地泡在终端机订阅的从《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到名不见经传的各类地方媒体的电子刊里,读累了就打开电视看CNN和FOX NEWS,眼睛连离开屏幕一分钟都不舍得。除此之外,他当然也会饶有兴致地了解一下外国人在说些什么——往往带着淡得难以察觉的讽刺微笑——比如他“最喜欢”的《今日俄罗斯》,比如“清晰敏锐”的《明镜周刊》和《快报》,又比如“带来无穷乐趣”的BBC、《卫报》、《每日电讯报》,甚至《太阳报》——英国毫不怀疑,在某个试图插手足球生意的阶段,对于英超联赛的诸多八卦,美国比自己了解得还多。因此关于所谓的特殊关系是如何瓦解的,美国可以说是每一步都毫无死角地看在眼里。诚然,两国间的龃龉历来很多,他们起初也没当回事,比起图穷匕见白刃浴血的年代,区区一点机会主义的两面三刀、一点谈判桌上的不睦、一点或许掺杂了种族偏见的口舌之争、一点失败军事行动中的互相指责,最多让记者写下几行站在当代文明人立场的愤慨之言,于一路踩着尸骨堆跟乱葬岗走过来的意识体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风雨飘摇的二零二零年,两国时任政府摩擦不断,英国却还能在听闻梅根王妃携夫出逃时悠然打趣着说“果然不能娶美国女人”,换来美国一个深入交流病毒的挑衅长吻和一句半真半假的嗔怪,“那你后悔了吗?”

这么想来,他们之间就算有恨,也不会是因为政治。事实上,自一九五六年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为政治发生过口角了。

对于靠工具理性安身立命的存在,一切都是衡量得失的结果,想通了这一点,便没什么是不可接受的。合是如此,分也是如此,哪怕穷途末路的决裂都因为太合理而显得简略又平淡。

“我们现在自身难保,不再能给出对方需求的东西,所以某些虚无缥缈到甚至没落在纸上的约定也不适合维系下去了。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从当局到民众,都这么说。当然,其他层面的合作不受影响——”那是二零四一年的感恩节假期,在一家人头攒动、被躲避风雪的购物者们塞满的星巴克,美国的声音却穿透了周遭的喧嚣,极其有力。见英国沉默良久,他又低叹着补充道,“但我努力过了,你不要怪我。”

“阿尔弗雷德。”英国记得当时附近恰巧有人碰翻了杯子,发出人仰马翻的轰然一声,几滴咖啡溅落在他的裤脚上,但他镇静自若地继续讲了下去,“我以为这句台词本该由我来说。”

“是这样吗?”

“是。”

“……说服不了我。”

美国望着满地狼藉,嘲弄似的轻抿起唇,眼神慢慢变漠然,又变得厌憎。英国感到气氛不妙,习惯性地想扯点无关紧要的事(比如美国久未修剪的头发着实已长到碍事,又比如这个胃越来越坏的年轻人不该在冬天喝冰美式)转移话题,美国却突然略一抬手,用沾满灰尘和雪渍的衣袖把自己的杯子也扫到地上,而后在旁人诧异的侧目下系上大衣扣子起身扬长而去,一次都未回头。

这不是美国第一次在他面前摔东西,也不是最后一次。美国小时候性情很直,喜怒哀乐都形于色,倘若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必定要当即宣泄,也正是因此数次被英国和其他欧洲意识体明里暗里讽为不知分寸。后来与人斡旋得多了,他才逐步学会巧言令色,穿上西装,打上发蜡,把掀棺掘金流的血和历历可数的仇恨悄然藏在袖底,与上膛的手枪一同在举杯换盏间伺机而动。他总算变得体面而合格,也随之品尝到足够多的益处,就这样一发不可收地演了二百多年,但仍有偶尔原形毕露的发作,也是对英国。

对美国来说,摔一个星巴克的纸杯算轻的,被英国某些方面的敷衍了事与言不由衷触怒得太狠时,他能直接把整张桌布抽走,看着一桌珍稀瓷器全部哗啦啦地碎在地上。所幸英国不是舍不得物件的人,想到美国做这些事时必定比自己更痛苦,他便也乐得带着谐谑的微笑在一边冷眼旁观了。况且美国控制情绪的能力早已不在话下,他们所谓珠联璧合的九十多年里,这样狼狈的局面真正出现的次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英国起先并非没觉得烦躁过,然而突有一日倏尔体会到其间趣味后,竟开始暗自期望能多上演几回了。

分手七年后,英国在按惯例来访纽约的某个午夜接到下城一家酒吧的电话。机器女招待平稳流利的电子嗓音告诉他一位看面貌刚刚成年的金发男性连喝几杯四十度烈酒后醉得不省人事,连签字买单的简单动作都已无法完成,于是他们只能打给这恐怕快要酒精中毒的离谱客人的终端通讯录中随便哪个联系人——而英国只不过由于姓名缩写“A.K.”排在通讯录的最前列被选中了。英国苦笑着起床下楼走到酒店大堂打车,在车载电台不断播放的时政评论声中从林肯中心一路往下看了五六十条街除了凄冷路灯外一无所有的夜景,终于抵达目的地时脑内依然不住循环着一句“既然锈带州的公投结果皆为支持脱离且被确认具备法律效力,或许联邦的解体已到了该被提上议事日程的时候”。

十数年前联合王国面临过的境况,如今合众国也正在面临。但即便没有了北爱和苏格兰,英格兰还是那个英格兰,无非归零重置而已,要是没有了联邦,美国还有什么?

付了近千美金的账单后(天晓得这个疯狂印钞的国度什么时候已经通货膨胀到如此地步了),英国在机器女招待的协助下吃力地将美国抱上另一辆自动驾驶的计程车。车门徐徐关闭,导航仪的银白屏幕自动亮起,英国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美国显然已昏沉到不辨东西南北的眼睛,一面根据记忆快速输入了一个上东区的地址,一面自言自语似的问他,“你还有什么?”

美国没有回答。

那天早些时候,大约在晚上六至九点,他们出席了同一场餐会,是为庆祝与北约有合作的几个军工巨头企业在太空科技领域取得的突破性进展。美国全程兴致很高,精力充沛,像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样与宾客相互击掌、纵声畅言,一瓶接一瓶地开香槟,带着不容置喙的上位者光环发号施令,可英国已然隐隐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他不吃任何食物,只喝酒,仿佛嫌自己近年来因工作强度太大且过度依赖快餐和冰饮患上的萎缩性胃炎还不够严重。英国记得他们的关系结束以前,美国的秘书曾请求他帮忙规劝自己日益消瘦的雇主不要空腹饮酒,被他以“管不了成年人”为由左耳进右耳出了,不想美国这个坏习惯至今还没改,反倒愈演愈烈了。十来杯酒下肚后,热闹的交谈也到了尾声,美国的笑意渐冷,终究在最后一个前来寒暄应酬的人转身离开时顷刻消失不见。在那个瞬间,英国竟从美国身上看出了几分原本永远不该被与之联系在一起的孤傲感觉——是的,孤傲,一个在过去常被那群蛇鼠一窝的欧洲佬用来形容他自己的词。

英国用美国的指纹开了锁,步履蹒跚地将他架进客厅,又一路拖拽到卧室,压制在床上。美国的酒似乎醒了一点,可脑子还没醒,出口的净是一些胡话,一会儿说“从没相信过我们之间真的能有什么不一样”,一会儿说“这两年想着你自慰的事也不是没有”。英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阵无从解释的愤怒攥住了,他边褪美国的衣服边问,“你不认为这两句话是相互矛盾的吗?”美国喘着粗气睁开眼,蹭在他掌心的发梢是柔软的,投射过来的目光却满含他反感多年的、直白且突兀的对抗性。比一个世纪还长的一分钟过后,这总拿装傻充愣作情趣的男孩明知故问地反问他,“是哪里有矛盾呢?”

英国没说话,直接吻上了美国的嘴唇。美国好像吓了一跳,牙齿咬得很死,抖得异样厉害。

进入之前,英国不知忽然起了什么执念,一定要征得许可,听到一声合情合法的“是”。美国双手的姿势是抗拒的,沾着泪珠的纤长睫毛在下眼睑落上阴郁的黑影,入口却已向着与其紧密贴合的凶器溢出渴望,迟疑半晌后,嘴上也从善如流地说了“是”。这让英国的精神快感陡然超过了性爱本身的快感。他长吁一口气,激烈地将本就已健康恶化到形销骨立的美国撞得近乎散架,宛若用最原始的动物性形式迟来地找回了“英属北美”的正确概念,使某些在得到最好的变现机会前就被强行遏止的旧梦都可以重来。

既已至此,倒不必再有遗憾。

次日清晨,英国被一阵震耳欲聋的爵士乐吵醒,是美国在用他收藏的老式唱盘机以最大的音量播放查理·帕克。英国已穿得衣冠楚楚,像个家长一样板起脸,作势要说教,美国毫无征兆地将一只花瓶摔了过来。

“你又发什么疯?”

“我宿醉没恢复,头疼,你先走吧。昨天的事谢谢了,钱会如数还你。”

“……九百四十七刀,账单在这,走zelle[1]就好。”

“好。”

依然不欢而散。

再次联系美国是又过一年之后,英国仿佛突然想通了什么,给美国发消息说自己请了长假,周日会开一辆越野车在林肯隧道的入口等他,如果美国仍有意愿,就一同驾车去华州孤凉峰,补上这场对方在一九六五年看了杰克·凯鲁亚克的自传小说后一度十分渴望却终未实现的旅行。美国直至零时都没有来,英国便自己上路——其实他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在午夜稀薄的灯光下开到新泽西,拐上80号州际公路,在比记忆还触目惊心的巨怪模样的树影飞速掠过时回想美国曾多少次令他失望,而他又曾多少次令美国失望。一九六五年,美国比现在更像个孩子,野心勃勃,充满似乎永不枯竭的活力和魅力,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越南。当时美国常在越洋电话中抱怨,“噢,烦死了,又要去地图室一趟——没关系,眼下我们没时间,以后总会有时间。”英国听美国唠叨得多了,实在不愿再听,便语重心长地劝诫,“还是收敛一下玩心要紧。”

车子开到锈带州时,即使处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英国也感到不太平的氛围扑面袭来。他想起一九六九年时,美国对他谈及过一件小事,说密西根大学有个女学生在搭顺风车去西部的途中被人枪杀了,警方始终找不到凶手。二零零六年,美国又说起一次,英国问他,“案件告破了吗?”美国摇摇头,极沮丧地道,“还没有。”[2]

盛夏常有暴雨,隔三差五就有响亮的雨点砸在他的车顶上,仿若远古时代某场灭世洪水,暗喻着生死无常。说不清过了多久,英国眼前浮现出一座山,山上的林木被天空劈下的雷电点燃,烧起熊熊大火。怪异的是,火势非但没被雨水浇熄,反倒像被泼了油一般迅速蔓延至整片山岭。他茫然地打开终端,想通知人来救火,却只听到无法接通的忙音。没有信号,没有网络,什么都没有。

不远处的山火瞭望塔慢慢倒了下来。

fin.

[1]美国银行间的即时转账系统。

[2]2005年,该起凶案的被害人的侄女玛姬·尼尔森出版作品「Jane: A Murder」,讲述姑姑简的生死故事。简的谋杀案是1967年至1969年间密西根地区发生的七起强奸谋杀案中的第三起,官方并未给出定论。玛姬·尼尔森在简死后几年出生,在故事中记录了简的遇难为整个家庭以及她的心理蒙上的长期阴影。本文设定琼斯在2006年无意读到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