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活劇(五)

  • PG-13
  • 《Halfway to the Endlessness》完售解禁稿
  • 1920s肯特郡某虚构山区虚构庄园背景,普设养父子,英第一人称。新大陆亲子与英伦兄弟关系涉及,加有和原创角色的BG线。半casebook fiction,主要角色全员死亡预警

阿尔弗雷德跟我推诚相见地谈论这宗案子是在半年后了——那时他已经权势在握,堂而皇之地以哈尔费蒂庄园的下任主人自居,而我由于健康欠佳,也乐得退居幕后,将公私事务都交给他一手打理——我问他,杰宁斯小姐的自杀,以及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是否都是你预先安排好的?他毫无避讳地说,是,就与你安排帕特里克自杀的方法别无二致。我又问,帕特里克一案的详情,你获悉的渠道是什么?他语焉不详地回答,斯科特虽已近乎神智失常,也不怎么在人前出现了,依然有极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还为排遣软禁生活的枯燥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凡是所历之事,无论耳闻目见,桩桩件件都巨细靡遗、记得毫厘不差——当然,作为府邸中的“幽灵人”,他知道的东西十分有限,不过对于敏锐的推理者来说也足够用了。

“原来如此。”我了然道,“这样看来,你的才能倒没辜负我的期许。但我随口一问,你就把斯科特卖了,是不是做得不太地道?”

“你们兄弟四个的恩怨,本就跟我没关系。”阿尔弗雷德厌烦地瞥了我一眼,把手插进西裤口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使地毯上腾起一层细小的灰尘,“斯科特的事,你随意处理便是,我的重点从来不是这个。”

“那么讲讲你的重点。杰宁斯小姐是怎么杀的马修?”

“她把他推了下去——以防备隔墙有耳为由,约抓住自己马脚的未婚夫深夜在后山会面,利用他’永远把人往好处想’这点,哀求分手前的一个拥抱、一个吻……就是这么简单。”他猛然停下脚步,声音变得晦暗沙哑,“教人无法置信的是,马修的确是这样的人,即使弄清了她接近他——还有我——的目的,仍旧单纯到在摊牌时还怀着救赎她的慈悲心……我猜,那个可怕的晚上,他去书房找你之前,像平常一样温和地对她说,’嗨,凯蒂,如果你除了通风报信没做别的,整件事也不算无可挽回。’可这话听在有心‘殉道’者耳中,不啻为催她殊死一搏的战书。”

“她倒是个狠人。”我叹一口气,注视着他像瞬间丧失了全部谈兴似的匆匆走向门口,“参议员文森特·诺顿的外甥女吧?这个下场也是可惜了。”

“父亲,不要怜悯敌人。”他的身影在我面前略微一顿,“这是马修教会我们的最后一件事。”

“稍等一下。”我叫住他,“案子结得那么迅速,背后有没有诺顿的影子?”

“目前为止没发现。也许这老狐狸认为还不值得亲自出马,也许他做得够隐蔽。”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不必再继续下去。毫无疑问,阿尔弗雷德查明的真相与我暗中设想的差不多——帕特里克想要我的命,然而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就勾结了正巧在觊觎我跟瑞士人谈的那笔生意的军火商银山公司(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块潜力无穷的肥肉,并且作为长期以来的竞争对手,这伙人一直想彻底吞下我手上的商业资源),而其核心人物古德·帕金森与文森特·诺顿过从甚密,双方间存在大量钱权交易——至于为什么要将如此重要而残酷的间谍工作交给当时只有十四岁的杰宁斯小姐,原因也很现实:她看起来太“不相干”了,毕竟谁会防备一个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社会经验为零的小女孩呢?另外,此事在当时看来,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任何风险和后果的,毋需动手作案,甚至毋需知道暗处有人筹谋作案,连确切的行动都不必有,无非是凭借眼睛和耳朵窃取对她来说尚且辨别不出意义的只言片语而已。

但我有一点不同意阿尔弗雷德——根据我的认知,马修不是个愚蠢和恻隐之心泛滥的人,他会答应那场不合常理的深夜会面,一定因为手中持有足以拿捏对方的筹码的不止他一个——杰宁斯小姐绝对也掌握了什么,我想,极有可能是我与阿尔弗雷德在瑟堡杀人的事。

还有一个谜团是关于现场的脚印。被雨水浸透的土地泥泞湿软、极易留痕,一旦被踩踏过便难以恢复原样,而悬崖边只有一人一马的足迹,这也是警方快速排除谋杀的重要依据之一。但他们在断案时忽视了两个关键的事实:哈尔费蒂庄园为确保主人与宾客游猎时行走方便在整个北部山区铺设的鹅卵石路,以及那匹因为折了腿胡乱踢蹬而将周围弄得一片狼藉的马。杰宁斯小姐若从本宅西头的侧门出去,可以一路沿着鹅卵石路到达案件发生的地点,唯有最后几步(从小路到悬崖边缘之间的那一段)需要接触泥土,所以她刻意弄伤了那匹马,使这一块的地面在马蹄印下完全模糊掉,从而将真实的足迹抹消殆尽——恐怕也是仗着牲口不会说话,才不惮于留下这个唯一的目击者。

马修的葬礼当天,我和阿尔弗雷德在下午茶时间会见了杰宁斯小姐的父母。这对举止高雅的夫妻虽然没有头衔,看上去却比柯克兰氏的人更具备贵族修养,即使突遭女儿“为未婚夫殉死”的噩耗(这是那日清晨阿尔弗雷德在接待葬礼宾客的简短致辞中的说法)重击也未哀毁过礼。阿尔弗雷德挽起袖子,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抿了一口茶,继而发挥起日益精进的表演才能,用一种矜持克制、仿佛压抑着强烈同情的言辞与他们寒暄,就似他从未不惜一切代价地暗中搜罗来足以使诺顿这条线上包括眼前这对男女在内的全部相关者锒铛入狱、并以此要挟他们那位带着任务来联姻的千金自行了断的罪证。杰宁斯太太显然对女儿的死因抱有疑问,却由于自知理亏不能发作,甚至没有缘由要求警方进一步调查——事发当晚,我和阿尔弗雷德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庄园里诸多家仆的证词也足以说明这是场板上钉钉的自杀。最终,杰宁斯夫妇在黄昏时分托人运走了女儿的尸体,阿尔弗雷德则倚在窗口遥望着不远处刚落成了一座崭新墓碑的教堂,低如自语地说道,你可以瞑目了。

次日下午,波诺伏瓦先生也踏上归途。他出门前,我突然想起马修提过的那条埃及出土的鸽血石项链,便问他有没有带,如果带了的话,我是否可以买下来。他却摆摆手说已经拜托霍克尔夫人放在正确的位置了,钱也不必付。后来我没特意去找过,却有一天在陈列室一个专门存放家族成员随身遗物的保险柜见到了,至此我才想,这出污浊血腥的戏总算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

剩下的唯有我和阿尔弗雷德之间的事。

霍克尔夫人私下告诉我,阿尔弗雷德开始掌事后,虽然看似观念开放、做派新潮,宅子里的压抑气氛却更甚往日。他远比我爱笑,从不摆主人架子,日常琐事也尽量亲为,不让仆从伺候,然而在他与旁人讲话时,哪怕友善得似乎与对方情同手足,镜片后的目光也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威逼意思。那些口耳相传的闲言碎语进一步揣度着他的真实性情以及同我的关系,其中包括诸多说他如何杀人如麻、又如何用强硬手段迫使我让位的话,绘声绘色堪比亲眼所见,把他描述得像个蜜口蛇心的魔头一般——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是假的,毕竟他在马修·柯克兰“夫妇”的悲剧近乎被人遗忘后实实在在地造成了诺顿和帕金森因一起罕见的火车爆炸事故死于非命。久而久之,一股人人自危的情绪悄然蔓延,几个最初喜爱他的年轻女佣也变得害怕起来,尤其当他与我碰面时,或许由于我们间的某根弦已经紧绷到连旁观者都能察知,即使只是简单地聊几句天气,也往往没有第三人敢靠近。生活日益成为教人不可忍受的存在,再加上之前一系列凶事留下的阴气仍在屋角廊壁飘忽不去,短短两年时间,哈尔费蒂庄园的仆人竟辞职了三分之二以上。阿尔弗雷德倒是不介怀,说本来就不需要这么多,如此正好节省开支,四下空一点也更自由清净。

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到,整座府邸正在被某种无可遏止的下沉之力拖拽着走向阴湿泥土下尚不可见的死路。荒凉的山峰与百草凋敝的庭院令人想抓紧黄昏最后的余热,于是我重拾起二十年前纵欲酗酒、荒唐无度的度日方式,时常喝得烂醉如泥,还会任性胡为地把风月场上中意的女人从正门领回家中。每次发生这种事,阿尔弗雷德都会默不作声地来到门厅,用一种极严苛狠戾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们的角色倒转了,如今是我有辱门第,而他才是斥责人不成体统的那一个。那些女人受了惊吓便无法再令人尽兴,我把她们打发走后,心下难免不快,就故意换上一副彬彬有礼的虚伪样子,走到阿尔弗雷德面前欠身问他,那你愿意来我的卧室吗?最初这么做时,我脑中想象着一个巴掌、一只飞来的茶杯,然而——说来可能没人会信——阿尔弗雷德从来没有拒绝过。

我们纵使有再多不睦,在床上也总是酣畅淋漓的。无论是少年时还是青年时,他作为情人的魅力都毋庸置疑,容貌纯美,音色不腻不沉,放荡与青涩均恰如其分。偶尔他会久久地抱着我,让我古怪地幻觉到一种双向的爱。但与此同时,这充满毁灭力量的孩子又分毫不吝于让我知道他对我的恨(是的,他自认有足够的理由恨我,为了兄长无辜的死、为了他自己十五年来从我这里领受的各式欺侮、乃至为了他不能同心中冗余的情感和解这件事本身),会突然在天昏地暗之际睁开眼,如拷问般盯着我说,作为两个罪人——对尸骨未寒的至亲有所亏欠的罪人——我们这样是不是错的。我曾试着吻他来止住这些煞风景的话,也衷心希望过种种尖锐到无理的怨憎可以被时间消解,却终究事与愿违。他从美国回来的第三年冬末,我在一次午餐后莫名感到头晕作呕,直觉告诉我这并非疲惫过度或寻常的消化道病症所致,于是我秘密地叫人拿食物去做了验毒,结果竟检测出微量砒霜。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不愿让他觉察到我发现了。虽然从逻辑上看,不一定是他做的,但我心里就跟明镜一般清晰。我对霍克尔夫人——目前很少几个我确定还忠实于我的人之一——暗示了此事,让她去执行一个阴损的对策:今后每次在食物被端出厨房之前,都将我和阿尔弗雷德的餐品做一个调换,确保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前提下完成。我相信下毒的帮凶只有一个,毕竟哈尔费蒂庄园不是法外之地,哪怕是家主想要害人性命,也不能做得大张旗鼓,知情者必定越少越好,而这也间接导致他们无法严格控制计划的每个步骤,给我留下不少应对的余地。既未掌握对方确凿的动向,冒风险将某些血肉模糊的秽物从皮囊下剖出摆上台面总显得不甚得体也不甚高明,因此在尚能转圜时,我只见招拆招,决不打草惊蛇。

接下来最教我惊异的事发生了——调换过餐食以后,我拿到的那份依然是掺有砒霜的。这只意味着两种可能。其一,有第三者在暗算我们两个人;其二,阿尔弗雷德在预谋杀我的同时也在预谋自己的死。而如果是后者的话——我莫名认定事实就是如此——他的目的是什么?是尚有一线良知未泯,以此为手上沾染的血腥赎罪,还是——我想到一种最不可思议的解释——难道他想跟我殉情吗?

自此我不再碰厨房中端出的食物。所幸近一年多来,为了两人都能吃得舒服,我一直跟他分开用餐,而且由于疑心病不断加重,严格禁止闲杂人等靠近我的起居区域。我身边仅剩的一男一女两位老仆都是口风严、信得过的人,一人抚养我长大,一人曾跟随我在印度九死一生。在他们的协助下,处理掉那些被污染过的饭菜再另行准备来源安全的罐头和干面包并非难事——自然应急的储备粮味道要差不少,但我本就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我坚持让他们在过程中注意避开阿尔弗雷德的耳目,倒不是怕他知道了会怎样——或许他早已料到了也未可知——而是荒谬地感到即便他预先明白不会有其他结果,亲眼证实依然不失为一件残忍之事。

那一年秋天,阿尔弗雷德死于砷中毒。他死之前的两周,斯科特也死了,原因是所居偏宅客厅蜡烛翻倒燃着窗帘,在凌晨造成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火。是日北风呼号,冷得出奇,屋内的壁炉烧得很旺,所以安眠在暖融融的梦乡里的人都不太能感知到失火引起的温度变化。烈焰沿着枯败的香草园一路蔓延到本宅一层时,才陆陆续续有仆人醒来。然而庄园里没配备消防装置,只有一些战争年代为预防空袭备下的皮水桶,灭火效率极低,多亏黎明之前骤降暴雨,才使这幢屹立了几百年的建筑物不至被毁于一旦。破晓时分,我撑伞站在香草园的日晷旁,仰望着最后一丛浓烟向混杂了闪电和朝霞的阴冷薄光的昏黑天空升腾而起,竟隐隐觉出几分末世之象。不远处是匆匆逃难出来的阿尔弗雷德,手上有烟灰,头发被雨打得狼狈,睡袍外披着一件松垮得好像纯粹被骨架支起的黑色军装风衣,颧骨突出,面容枯槁,明显是时日无多了。

我叫门房去仓库找了一把伞给他,他沉默不语地接过。不知为何,自慢性中毒的症状逐渐表露以来,他周身总是笼罩着某种一反常态的寂静,仿佛与外界隔了一层打不破的壁,懒得再往任何事物上施加意志,连说话都嫌费力气。我问他残局要怎么收拾,他才有了点活人该有的反应,带着些许狂乱与骇然转头望向我,那表情看上去就似刚从地狱里回来。

“清点损失,报知保险公司。”他闭了闭眼,语调依然维持着冷静,“算算死了多少人。”

五日后我们得到结果,包括斯科特在内,一共死了八个人,多数已骨肉炭化,辨认不出面貌。人员伤亡尚且如此,财物破坏更是无可估量,不但整座偏宅付之一炬,西北侧的四分之一幢本宅也被焚毁,其中包括藏书室、陈列室以及马修和阿尔弗雷德童年时居住过的房间——不过倒有些许久不用的旧物因为收在柜中而幸免于难了,比如前去打扫的女佣居然在一个焦黑的衣橱深处发现了阿尔弗雷德当初日日不离手的那只绿眼睛小熊。她将它拿出来,和其他一些完好的东西——大都是孩子们喜欢的跳棋或锡兵之类的小玩意儿,还有十几套虽然散发出霉味但布料看起来尚新的儿童衣装——一起堆在二楼中厅的一个大木箱里,我过来查看情况时刚好见到,还犹豫过半晌是否应该告诉阿尔弗雷德一声,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就让霍克尔夫人把这箱物件全部捐赠到孤儿院去。

但这事我犹豫着便也忘了,大抵是心底仍有不舍在作祟。又过了九天,我在夜深人静时听到小提琴声,很华丽,却似从比坟墓还死寂荒凉的某处传来,是西贝柳斯的《D小调协奏曲第47号》。我循着乐声在陈列室找到了阿尔弗雷德——这里几乎与废墟无异了,壁纸脱落,玻璃碎裂,天花板摇摇欲坠地鼓胀着,墙上的历代家族成员画像多已面目全非。阿尔弗雷德一边演奏,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斜前方一幅沾满焦灰的、十三年前完成的画作——是名家格雷厄姆先生的手笔,由我在那个圣诞节为纪念兄弟二人重逢托其绘制,画着八岁的马修和阿尔弗雷德在林间木屋的暖炉旁分享一只苹果,室外雾凇挂树,大雪封门。我没出声,就那样站在后面看着他,直到过了近半小时,阿尔弗雷德才慢慢放下小提琴,将目光从画上移开,向我睨视过来。他正流着冷汗,无法自控地通体发抖,身上厚重侈丽的及膝裘皮外套似乎毫无作用。我问他接下来想去哪儿,他想了一会儿,安静地说道,莫比德山。

我们走到埃姆罗德死去的幽谷中时,阿尔弗雷德忽然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住了。我让他靠着我的肩膀,跟我一起坐在一层铺满鹅卵石小径的干燥落叶上。夜风吹得我头皮冰凉,我却恍觉颅内高热如有血淤,眼球被一团突突跳动的东西压迫着,想再看他一眼都看不清晰。说来奇异,山间平素难觅踪迹的毒蛇猛兽或许是闻到了两堆行将就木的腐肉的亲切气息,此时都蜂拥出动了,在我们身侧悄然聚集起来,不过倒是没有主动进犯的意思。

“很快,”我望向他落在河水中的影子,“我就会去陪你。”

“不用。”他摇摇头,攥住我的手,神色变得急不可耐,像是有什么复杂的意思要表达,但大脑的转动已经跟不上了,“你看,它们脚下的这些泥土,不知道浸了多少血和毒……这儿的活物——不论是什么——就算变成白骨,再变成颗粒,也仍旧是循环的一部分,作为某种地缚灵似的记忆蠕动着……”

话讲到此处便仓促地戛然而止。

在那一瞬,我真正觉得看破生死了。

*

回到屋中以后,我坐在书房,开始写这份手记。故事的全貌大致便是如此,考虑到我还想有段体面的临终岁月,会暂且锁在保险柜中,在我身后会由遗嘱执行人将之取出并公布于世。我不愿过多阐释什么,只记录自己在这个邪恶的“循环”中耳闻目睹的种种事件与现象,至于其中虚实几分、是否存有逻辑谬误之处,则实已无力详查,唯能先搁置于此,留待后世诸位读者自作甄别判断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