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活劇(三)

  • PG-13
  • 《Halfway to the Endlessness》完售解禁稿
  • 1920s肯特郡某虚构山区虚构庄园背景,普设养父子,英第一人称。新大陆亲子与英伦兄弟关系涉及,加有和原创角色的BG线。半casebook fiction,主要角色全员死亡预警

阿尔弗雷德回卧室睡觉后,我去二楼的书房读了一会儿查尔斯·狄更斯的小说,正准备熄灯离开,本该在陪伴未婚妻的马修忽然来敲门。不知为何,马修仍显得心事重重,比舟车劳顿了十多天的弟弟看上去还疲惫。刚一落座,他就开门见山地问我,一九二一年,你们去法国谈生意,路上遇到了什么?

“你还好意思提这桩事?”我语气严厉,“马蒂,我有时觉得自己对你实在太宽容了。”

“很抱歉,”他低下头,“当时我以为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所以如今你改变观点了吗?”

“是的,”他嘴唇发白,言辞急迫,“前些日子,我在图书馆找到一份旧报纸,是那年九月二十七日的。报纸中缝用不起眼的小字印着一则案件通告:‘昨夜两名均有犯罪前科的英国游客在瑟堡郊外一家旅馆临时起意枪杀前台,盗窃了保险柜中的两万五千法郎——是本月的全部盈利——然后因分赃不均发生争执,互相射击而死。’如果我的记忆没出差错,案发时你们恰巧在那一带投宿,而新闻上说,当周的入住记录簿不翼而飞——或许是两个盗贼为了消除自己来过的痕迹,在偷钱时顺走并销毁了它。”

“你想说明什么?”

“你们那天就住在那儿,对吗?他们是被派去杀你的……我想,阿尔弗雷德为保护你抢先下了手,然后伪造了整个现场。”

“荒诞不经但十分有趣的想象。”

“这个推断也能解释为什么从法国回来以后,你非但没为我们自作主张交换身份的事责罚他——也没责罚我——反倒对他态度莫名好转,甚至隐隐变得亲密信赖起来了。”

“这不正是你的初衷?”我站起身,走到窗畔,酝酿整日的雷雨恰在此时轰然炸开,使我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你希望他能有个机会到国外看看,增长一些见识,并适当施展聪明才智证明价值,以此打消我的偏见……真是个无私的好哥哥。他做到了,没拖后腿,甚至在筹备谈判时提出了并非无用的建议,我转换态度,你又有什么好奇怪呢?”

“原本没有。”他直视着我,迟疑片刻,但还是轻声说了下去,“直到我发现阿尔偶尔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悄悄地哭。令人很难置信吧?这太不像他会做的事情了。然而是真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埃姆罗德死之前不久——也就是他离开之前不久。”

“你有没有问过他原因?”

“没有,他不知道我觉察到了。”马修慢吞吞地说,“但我猜测——如果我刚才说出的就是事实真相的话——或许因为你怀疑过他或我把法国一行的消息泄露给了暗杀者。”

“那么你认为,”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眼下我还在怀疑吗?”

“大概不了。”他挪开目光,望向窗外雨雾中一片朦胧的林木黑影,声音陡然比耳语还轻,“因为帕特里克死了。”

这句话讲得太过了。在我几乎要克制不住怒意时,他识趣地道了声晚安,快步走了出去。

我将已攥到发痛的手插进口袋,走回书桌边坐下,全身深深陷入沙发椅中。浓稠的水汽和大雨倾泻的哗哗响声挤压着五脏六腑,令我的筋脉和血管都虬结起来,急需一点温暖干燥的东西来疏解,近日里勉力克制的陈年烟瘾便又发作上头。一支雪茄过后,我开始在无休止转动的脑子里复盘往事,六年前那起案子的细节便纹丝不乱地浮现出来。坦白说,马修的推理八九不离十——这些年我愈发频繁地感到,他的智力不亚于阿尔弗雷德,而太过聪明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都未必是什么好事——只除了一点,那便是两个暗杀者并非全部死于阿尔弗雷德之手,而是我与他一人一枪,一人一命。

当时是个与现在差不多的秋天,风雨不绝,阴冷压抑,我策划了很久的一宗收购瑞士枪支公司的生意即将完成(战争结束后军火价格大跌,此类产业几乎无人问津,然而我始终认为欧洲只是处在更漫长的战争的一个间隙中),双方约定在法国瑟堡进行最后一步谈判,敲定权限转移的细节。我本想让马修跟我一同去(一方面因为他会法语,另一方面则是出于锻炼他能力的意图,此外鉴于这次收购计划其实是半机密的,也不方便带外人),便在伦敦做筹备工作时拍电报回家,叫他直接到朴茨茅斯与我碰面。不料到了出发日期,港口迟迟不见人影,我唯有独自上船,但就在将要抛锚时,包厢里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身穿学院款背带裤的男孩——不是马修,而是戴着齐肩长的蜷曲假发、打扮成马修模样的阿尔弗雷德。理所当然地,我大为光火——难以想象这胆大妄为的孩子在逃出庄园时用如此拙劣的伪装蒙混过了所有人——然而轮船正在渐渐离港,想把他赶下去已经不可能了。阿尔弗雷德眨动着那双假作无辜的、明显有别于马修的蓝眼睛坐到我旁边,开始解释来龙去脉:马修与来当地度假的富家闺秀凯特·杰宁斯恋爱了,女孩一周后就要离开,两人后会无期,他见兄长实在不舍,自己又在乡下憋得难受,便想出这个大逆不道的主意,利用这张与兄长一模一样的脸代替对方出行。

“这是什么愚蠢、幼稚的低级伎俩?我只消看一眼便知道是谁。”

“不需要骗过你。”他的声线紧张地微颤,手指在发梢无意识地绕着圈,“只用骗过那些被你派来监视、看管我们的人——他们就跟瞎子差不多。车夫甚至亲自把我送到了火车站,全程没……”

“够了。”我打断他,“马修也答应陪着你一块儿胡闹?”

“嗯。”

“你走之后,他就打算一直扮演你?”

“不。他演技很糟糕——”阿尔弗雷德突然笑了一下,“我就告诉他,木已成舟后,还是尽快坦白为妙,反正他们奈何不了他。”

“你们是否设想过后果?”

“马蒂说,大不了被你赶出去,相依为命,拾荒、睡桥洞,实在不行就去济贫院讨口饭吃,总有活下去的办法。”

“很好。”我点点头,“你猜怎么着?听了这番话,我不禁好奇起来,十年以后,那位教他如此痴迷的千金是否愿意认一名乞丐为初恋情人?”

阿尔弗雷德不作声了,一脸挫败地看着窗外夕阳西下时分一片通红的海面,不一会儿就自暴自弃似的摘下那顶质地明显不佳的假发——反正如今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露出里面被压得四处乱翘的蜜金色短直发。海岸线在视野消失后,天空也黯淡下来,乌云逐渐聚拢,在时隐时现的月亮下泼下雷雨,船只颠簸不断,阿尔弗雷德似乎不太适应(虽然他是在船上出生的,但已经十多年没上过船了,连火车都没乘过几次),随着他凌乱的头发一道在座位上东倒西歪,差点把面前的杯子碰翻了。我看着他,有点无奈,怒气不知不觉间消了大半,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眼神,悄悄坐得更近了一点,把头搁在我的肩上,像小孩子耍赖一样埋怨着说,困,头晕。我冷漠地移开视线,却也没拒绝,就让他那样靠了一路。

抵达瑟堡时已近深夜,行人寥寥无几,所以我们看到旅馆大厅极为空荡也并未起疑心,草草登记了信息便拖着行李去房间睡下了。杀手是在凌晨三点左右来的,想来手上有钥匙,几乎没发出一点响动,但所幸我和阿尔弗雷德都足够警觉——不得不说,他的警觉程度着实大大超乎我的料想,故而才让我由此生出盘桓不去的猜忌——单是听到微不可闻的咔哒一声,我们就立即惊醒了。我在一片黑暗里去摸枕头下的消音左轮,床铺靠门较近的阿尔弗雷德则反应更快,未及我想好对策已经出手,子弹直击心脏,一枪毙命,连发出一声惨叫的余裕都没给对方留下。我见闹出命案不可避免,便也不再浪费时间,果断抬手杀了紧随其后的另一个人。阿尔弗雷德走到我的床边,像是终于想起来害怕般伸手找我的手,直至这时我们才开始交流——

“你杀了他,可怎么收场?”我叹口气,与他十指相扣,“如果不想让生意告吹,那就不能被警方知道,即使我们是自卫反击。”

“这么重要的谈判你还轻率到连个保镖也不带?”他的语调有点生气,“好吧——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嗯?”

“之前我做了一些观察。我们所在的这条走廊应该是空的——或许是刻意的安排,谁知道呢?不过好处是,既然没人能听见我们被杀,便也没人能听见我们杀人。等会儿我去一趟前台,把住客登记簿找到……”

“一个人去可以吗?”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没问题的话,我就先留在房间,消除痕迹——主要是指纹。”

“可以,他们的目标是你,不是我。”他仰头望着我,双眼在窗外照来的月色下折射出银蓝的幽光,如儿童一般清澈,然而嗓音莫名变得异乎寻常地冷静残忍,“不过还有一个人见过我们。”

“那个服务生?”

“……对。”他点点头,埋首在我胸膛上,静了片刻,闷闷地说,“先生,我能搞定。但你要……相信我。”

“我答应你。”我压下心头不太舒服的感觉,郑重其事地说,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又慢慢松开,“注意安全。”

十五分钟以后他回来了,毫发未损,唯有衬衫前襟上多了一点血,手上还提着一个带锁的牛皮箱子。我心下了然,接过箱子放在尸体旁边,然后给他披上外套遮住血迹,拎着行李与他一起疾步下楼,全程没发出一点声响。

到了安全地带,我才问他:“这么精湛的枪法,是什么时候练的?”

“你常年不理我,我就跟飞鹰走狗玩。”他带着一种与此时的情境很不合衬的温柔神色说,“庄园那么大,出了马厩一直往北面走,有湖、树林、幽谷……我腻烦见人的时候,就整日整夜呆在那儿,狩猎一些小动物,看星星。”

“难怪管家说你经常会消失,还担心得不得了。”我回想起自己过往确实忽视他太多,生出几分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歉疚,“不过可要记得注意安全。莫比德山远不止有小动物,你胆量真不小。”

“还有什么?”

“蝎子、毒蜥蜴、比胳膊还粗的美洲蛇……未必能用寻常手枪解决。”

“我从来都没见过。” 

“数量稀少,而且惯常躲着人走。”

“没关系,”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就算遇到了,我还会用剑,虽然是野路子。”

“剑又是哪来的?”

“陈列室里立着一副骑士盔甲,记得吗?它腰间有一柄,不是装饰品,是真的能用来决斗的那种,我从小就喜欢拔出来摆弄……不过为什么庄园里会有那些罕见的毒物?”

“是我祖父命人从世界各地搜寻来的,说是为了守护埋藏在悬崖下的家族秘宝。”

“家族秘宝?”他睁大了眼睛。

“都是一些荒谬绝伦、没有定论的瞎话,我倾向于不信。”我笑起来,伸手去拍他的头发,“祖父坚称某个隐蔽的岩洞堆满了古罗马的金银钱币,足够几代人衣食无忧。但也有更不堪的说法,比如那个洞里根本没有财宝,只有一个棺材形状的盒子,封印着一旦解开便会招致巨大灾祸的诅咒,再比如历史上某一任发疯的女主人服毒自尽前逃到那里,在中空的石墙存放了足以让整个家族身败名裂的肮脏秘密,后世心怀不见天日之事者纷纷效法……”

“听起来好吓人。”他喃喃说道,又怀着某种近乎单纯的好奇望向我,“那我们今天经历的事……是不是也该作为肮脏秘密的一部分被放进去?”

我悚然一惊,意识到不得不回归正题。

然而正当我思考下一句该怎么说时,他蓦地凑过来,抬起脚跟,轻轻吻了我的嘴唇一下。

“把这个也放进去吧。”他低声说。

在我的头脑恢复正常运行节奏之前,身体已把他压在旁边建筑物的墙壁上吻了回去。坦白说,那并不是一段美妙的体验,毕竟刚刚死里逃生,紧绷的神经仍无法享受情欲,口鼻都充斥着从他的衣襟和舌尖一同散发出的凄苦锈味。

几分钟后,他推开了我。

我等着他说点什么,但他没再讲话,于是我牵住他的手,继续往朦胧不明地闪着暖光的遥远处走。雨后重新亮起来的星星安静地照在道路上,晕开在遍布地面的一个个小小的水坑里。

我们那时还不知道这一夜的对话是何其不吉利。

此后一年,我们都维持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关系,看似将既往矛盾淡化了,但事实是新戴在面皮上的和颜悦色、脉脉温情以及偶尔越界的亲密举止全靠一根蛛丝维系。我想他猜到了我并未消除对他的戒备,纵使他并不知道那个预言,多年相处也足以使他对我的性情充分了解——疑心深重,在有坚实根据前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马修、斯科特、帕特里克、秘书弗兰德、管家霍克尔夫人、厨子、仆人、园丁、门房、马夫……由于一时疏漏,也由于没料到背后那些想取我性命的人——不论是谁、怀揣着怎样的目的——会迫不及待地用如此草率的方式动手,我的行程单一度公然摆放在茶室的桌子上,只将具体谈判地点和对方公司的名称隐去,其余信息谁都有接触的机会。更何况,阿尔弗雷德在此行中的一切表现都太异常了——可疑的扮成孪生兄长形象的出逃、可疑的乖巧亲昵的姿态、可疑的赤胆忠心和可疑的吻……不得不说,他的确不留后患地解决了此事,但方式过于极端了,而且以毫无掩蔽地暴露出他作为怪物的本来面目为代价。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当时是马修在我身边,能做到这个地步吗?或者说,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又或者,这整个离奇的谋杀事件到底还会发生吗?

我雇佣暗探调查过那两个杀手的来历,试图寻找他们与我身边某个嫌疑者之间的关联,然而一无所获。我开罪的势力实在太多,既有之前未能斩草除根的仇家,又有当前的政敌与商界对手,而他们之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反倒似一团乱麻般教人辨不清晰,想从中找个切入口捉出内鬼更是难上加难。有一次我实在为此烦躁不已,看着哪张面孔都觉狰狞可憎,便自暴自弃似的只身去风俗场所买醉,倒也不再害怕遭人暗杀了。回家以后,我头脑比平时清醒更甚,却借口醉酒大发雷霆,在凌晨三点命令所有人立即聚集到客厅,一个个对上帝发誓宁死不会背叛我。其实我不爱用这种强迫手段,但那时看着他们脸色青白的惶恐样子,我竟油然生出几分仿佛大仇得报的快感。除了凡事拒绝到场的斯科特,其他人全部齐整地来了,穿着睡衣、眼眶发黑、仪容凌乱——发誓前,帕特里克不自然地急促咳了两声,几个仆人哀求我平息怒气,马修不明所以地发着抖,阿尔弗雷德则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脸倔强地咬住嘴唇,瞪了我一会儿才开始念,每个音都发得咬牙切齿、凶狠不堪。我见无人胆敢反抗,兴味索然地挥手叫他们离开,便如无事发生一样上楼休息了。岂料不出五分钟,阿尔弗雷德像只猫般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这男孩那个晚上穿了件与他气质极不相符的亚麻睡袍,据说是马修送给他的新年礼物,雅致的浅紫灰布料上系一条东方样式的宽幅黑底织金腰带,打扮得像个比人偶还无害的娇小姐,却趁我锁门前毫无礼数地不请自入,摆出反客为主的倨傲架势抱臂站在床幔前,蹙起眉毛指责我道,先生,这是个尴尬至极的场面,只有你自己乐在其中。

我上下打量着他,戏谑地低笑起来,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乘着终于缓缓蒸腾而上的酒劲问:“你是来讨要说法的,还是怕我在花街柳巷没尽兴,特地送份宵夜过来?“

他捋了捋头发,困惑地咬住嘴唇,先是下意识地点头,继而才突然反应过来我的弦外之音似的,又开始不停摇头。我视若无睹,用几小时前刚在风月场中用过的技巧将他随意半揽在怀里,右手从小巧的耳骨起一路下滑,若即若离地轻抚过发尾、后颈、脊背,停留在臀部上,左手则不加迟疑地直接去拆那条腰带。他的呼吸顿时紊乱起来,小声抽着气,裸露处的皮肤也泛上红晕,满身的刺消失不见了,被一种掺融了恐惧的柔情蜜意取代。见目的如此轻易达成,我冷淡地松开手,留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处,双眼兀自浮起水雾,藏起下面一对穷凶极恶的淬毒钩子。我恍惚感到一阵后怕,不过倒也不露声色,挽起袖子看了一眼腕上的表,温和地说道:“时间不早了,乖孩子,现在回去睡觉。”

他却忤逆到底地把腰带尽数扯下,吻住我覆了层薄薄胡渣的下巴,以一种济河焚舟的强硬气势拉着我一起倒在床上,让我明白注定之事终究不可避免——从开端时起,错了一步的棋便不再有回头路可走。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他已经不在身旁了,早餐时也没有出现,使长桌一角的空盘子显得孤零零的。霍克尔夫人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按铃唤女佣来撤走那份食物,明显对这个早已被边缘化的孩子的缺席习以为常。马修心不在焉地把一块熏肉切得碎如粉末,间或犹豫地看我几眼,大概是想确认我是否消了气,担忧的余光却小心地瞟向阿尔弗雷德的位置。我当然再清楚不过这并非一次寻常的失踪,吃过饭后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提着一把猎枪去找那个昨夜的枕边人。庄园北部完全处在深山之中,面积广袤,地势复杂,涧流崎岖,视野总有高树巨岩遮挡。我花费了两个钟头,到接近正午时,才在流过幽谷的一条河流源头处看到阿尔弗雷德。

——那是极为骇人的一幕。

阿尔弗雷德左手握着一柄造型古典的骑士剑,血管条条凸出,右手食指上有道非常丑陋的伤口,看起来骨关节已经断了,整个人满身满脸都是血,衬衣长长的灯笼袖——那似乎是我的衣服——上沾着泥土和草叶,胡乱在脏污的面颊上擦过。而他脚边躺着我最好的朋友——一匹拥有和我一模一样的祖母绿眼睛、被唤作埃姆罗德的狼——千疮百孔、皮脱肉烂、刚刚气绝而亡的尸体。

多年以前,在我身为末位直系继承人从未获得过重视的孤寂童年中,她一度是我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如今却毫无征兆地惨遭虐杀在我同样孤寂的孩子手中。

“阿尔弗雷德,”我狠狠攥住这男孩持剑的手腕,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恨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他的身子微晃了晃,面带不解,惊魂未定,神情仍和昨夜做到最后那阵子一样温顺,玻璃般无神的双眼瞪了我片刻,倏尔又流下几滴泪,“它突然从林子冲出来,扑到我面前咬我……”

“我告诉过你这里有足以致命的危险生物。”我冰冷地说,“但埃姆罗德不一样,我认识她二十年了,她从不主动攻击人。”

“那为什么会这样?”他用没受伤的几根指头抠开我的手,尖利地质问起来,“我只是坐在这里发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或许……”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力图能理性思考,“她看到你时产生了一种直觉,认定你会害我。”

“天哪,柯克兰,我能用什么害你?我有什么?”

“……今晚再来一趟我的房间,我想和你谈谈。”我沉默许久,最终哑着嗓子说,“我先陪她一会儿。你拿上这把枪回去吧,洗个澡,清洗包扎伤口,好好休息一下。”

“好。”他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却没接我的枪,又把剑也扔在地上,转头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那一夜我对他开诚布公地坦白了所有秘密,关于那个预言、我诸多恶意的构想,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精心设计的“骗局”——所有的温情或漠视,都绝非看上去那么平白无故。他难以置信地拽着我的领带问,所以全部是假的吗?我说是。他又问,那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故意把咖啡泼在你的裤子上,惹得你拿鞭子抽我,我就在浓雾天气跑到山脚下的沼泽地,却不慎迷了路,困在里面两天不吃不喝,差点死在那儿……你找到我时紧张得像个疯子,紧紧抱着我说怕失去我,也是假的吗?我说是。他发出比铃铛还轻的笑声,放开我的领带,接着问,你至今仍然相信那个预言吗?我说我不知道,本来几乎要不信了,你杀人后我又有些信了,更何况从昨夜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如同在应验着什么。他似乎受不了了,开始扯我的扣子,抓我的头发,咬我的嘴唇,我问他这是在做什么?他说,最后一次。

我就那样同意了,八千磅换一笔勾销——“永绝后患”,他是这么说的——不久之后,我们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出戏,我为他杀害埃姆罗德的事怒不可遏,从即日起断绝养父子关系,将他扫地出门,再不联络。连马修都被我们骗过了,以为真实原因就是如此。

在火车站送走阿尔弗雷德的第二天,我以对待家族成员的规格安葬了埃姆罗德。

后来我总是在想,我这一生,是否注定要不断在此地以天降横祸的方式失去至亲?抑或这根本是被诅咒的柯克兰氏全体的命运?我们所有人都被这庄园中自古存在的晦暗力量影响了,蛛网缠结的楼梯拐角、明明灭灭的古灯、壁炉中形状扭曲的火焰、宅子外壁被风化得遍体鳞伤的石雕装饰、陈列室里历代成员在布满划痕的玻璃后宛如死人复生般鲜活的画像,无不比盘桓在深山的各类毒物更加致死致疯。被这座无形的牢笼幽禁的人,即使出生时有着健康明亮的脸,也终会被夺去理性向某种魔物献祭,自假面后挥发出嗜血之徒的狂乱——若不如此,则必然沦为同伴的猎物。阿尔弗雷德或许是第一个想要彻底挣脱的人,但如今他回来了,便再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我浑浑噩噩地琢磨着这些,竟在书房的座椅上昏睡过去了。早上六点钟,月亮刚落下,我被一阵刺耳的敲门声惊醒。霍克尔夫人惊恐万状地告诉我,凌晨四点雨停后,马修到莫比德山骑马散心(她睡在一楼,半夜起床去厕所时在客厅碰到了准备出门的马修,心中感到奇怪,于是打过招呼后随口多问了一句他的去处),一直没有回来,前去寻找的仆人慌张地通报说,在莫比德山的一处断崖边发现了他的马——不知为何那畜生已严重精神错乱,一条腿陷在被雨水浸透的烂泥中,仰头朝着天空不住发出悲惨的嘶鸣。

……一语成谶。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