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活劇(二)

  • G
  • 《Halfway to the Endlessness》完售解禁稿
  • 1920s肯特郡某虚构山区虚构庄园背景,普设养父子,英第一人称。新大陆亲子与英伦兄弟关系涉及,加有和原创角色的BG线。半casebook fiction,主要角色全员死亡预警

说来有些荒谬,我最初会收养阿尔弗雷德,是因为灵媒一个随口的预言:某对甫一出生就被遗弃在纽约至南安普顿航线轮船头等舱的双胞胎中的一个会成为我毕生的业障。她用的词是Karma,一个佛教概念,通常译为因果报应,也有命运的意思,不过都是同一回事。我向来没什么信仰,平素连基督教堂都不去,对这种装神弄鬼的东方泛神论宗教更是一知半解,本不该将那个印度巫女的话放在心上。然而我自幼年起便有个坏习惯,就是格外迷信,尤其对于种种不祥的预兆,不论是经由人还是经由物得知,都一定要竭尽所能地把诅咒破除掉。于是自印度归国以后,我便开始如大海捞针般寻找那两个孩子,直到一九零九年冬天,我得到消息,一对被从卢克雷齐娅号上送下来的不满三岁的双胞胎——分别叫马修和阿尔弗雷德,暂用了船长威廉姆斯先生的姓氏,都是金发,有天使一样圆圆的、纯洁无暇的眼睛——正生活在格林威治区的一家教会孤儿院中。

巧的是,当时我恰好面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困境:二哥斯科特刚以自身“患有精神疾病、无力承担家族责任”为由将世袭领地让予略有军功的我——实情则是两年前面对父兄被害、内忧外患的局面时,刚回英国的我近乎以一己之力控制住尚未叛离的势力,用最小的代价完成了复仇,使柯克兰氏免遭灭顶之灾——然而我由于先天体质问题无法拥有后代(这个毛病对进行床事倒是毫无影响,事实上,无需承担令女性怀孕的后果反而令我在寻欢作乐时更无所顾忌了),所以迫切需要寻找一个未来的继承人。我不愿使心血落在与我勾心斗角不断的旁系手中,便将收养条件定得苛刻而有悖常规:既要天资优异,又要身世清白,换言之,与肮脏的上流社会没有血缘上的瓜葛。我以此为名义,顺水推舟地联络了许多孤儿院,用一笔笔数额不高的“捐助款”交换孩子们的名单——上面按姓氏首字母顺序排列着所有人的照片、出生信息、简略的身体状况与性格介绍——从中筛选出一些健康、聪慧的候选人,再命人观察、记录、评估他们的品行:是否诚实,是否有抱负又不为寻常利益所动。按照我的打算,假设有人通过了考验,便在其年满十岁时起放在身边教育,即使不能对每个都赋予柯克兰的姓氏,也可以培养成倚重一生的心腹。自从被我找到以后,马修和阿尔弗雷德就被“合情合理”地放在了这样的“观察期”中,同分散于英国各地孤儿院的其他十多个孩子一样,憧憬着这个或许能使命运一夜间翻天覆地的机会,并不知晓自己被选中的原因有何异常之处。根据孤儿院长寄来的报告,马修的表现堪称完美——无懈可击地吻合我提出的一切条件,而且更重要的是,明显是纯粹发自真心,没有丝毫刻意而为的痕迹——但阿尔弗雷德不同,他是个“鬼主意很多”的孩子,凡事总要悖逆定义下的“正确”,与马修就像夜与昼、虚与实、假与真,一体双面,彼此截然相反(奇妙的是,他们又极为相爱,仿佛被分割为两半的同一个人般难舍难分)。真正见到他们之前,我一直在思考,“正”和“反”之间,究竟谁才是那个“业障”?而我若能确认,又该如何将其消除?

无论如何,我准备尽快去亲眼见这两个孩子一面。或许命运转轮正是自此悄然转动,事情突然变得戏剧化:就在我计划的启程日期前不久,一件意外的不幸之事发生了——某次外出参观博物馆的活动中,马修同大部队走散,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于错综复杂的伦敦街巷。据看护人员所述,马修的失踪被报告在黄昏时分,而他的弟弟一直坚持找他到深夜,怎么都不肯回孤儿院,最后还是接到消息赶来的院长强行将他塞上马车。纵使他幼时比一般同龄人都矮小一点,力气更是远比不过成年男性,也不断地踢打挣扎,把嗓子都哭哑了。自那天起,阿尔弗雷德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尖锐乖戾、郁郁寡欢。在孤儿院里,这个任性、异端、因过于顽劣而常被背后指点“何德何能获得贵族老爷垂青”的孩子失去了得体懂事的哥哥庇佑,开始遭受同伴欺侮,我去探视他的时候,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男孩正嬉笑着把一只装满开水的气球扔到他身上。坦白说,这一幕非但没有教我心生怜悯,反而催发出一个残酷得近乎恶毒的想法——以他如今的境遇,我完全有能力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此地死去。

这时他看到了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我确信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正打算自我介绍,可他带着一种犹如久别重逢的神色朝我跑来,并未因被烫伤而喊痛或哭泣(哪怕他的脖子后面被扔中的地方已经红了一大片),而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举起一双小手拽住了我的手。那个刚对他做下恶行的男孩愣在当场,很怕被我责罚似的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我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离开了。于是狭小的会客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陷入沉默。一分钟后,阿尔弗雷德放开我的手,垂下目光轻声说:“你就是那个很了不起的人吗?带走我吧。这里的人不让我找我哥哥,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找到。”

“请求别人帮忙时要诚恳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我说。

他再次抬起头——或许是对疼痛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那双秋湖一样湛蓝的眼睛乍然浮上一层泪膜。“你也想找到我哥哥,不是吗?”独属于幼童的清脆嗓音急促无比,“我知道你打算从我们之中挑选一个最优秀的,所有的报告都显示,马修正是你亟需的那个人……”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

“院长办公室隔壁的空屋。”他的脸微微涨红了。

“你为什么认定我要找的是马修,而不是你?”我盯着他,问出心中真实所想的一句话,虽然他不可能听懂背后的意思。

“我?”他有点懵,歪了歪头,“我不会对你——对任何人——有什么益处。他们说我只会搞破坏。”

“那你还让我带走你?”我挑起眉毛,“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慈善家的头衔。”

他似乎被我问住了,手指绞着衣摆,气馁地走到一旁,背对着我站在被院中一棵巨大的杉树挡得严严实实的高窗下面。房顶上昏暗的灯光洒在他一绺绺滴着水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上,使他看起来楚楚可怜。过了一会儿,他稍微转回一点身子,小心翼翼地瞟着我,试探着说:“先生,你可以提条件。就算我现在做不到,只要是我这辈子能做到的,任何事都行。”

“乳臭未干就学会开空头支票了。”我被他装模作样的姿态逗笑了,然后经历了此生最不该发生的一次心软,“今天到此为止。半个月以后,我再来与你商议此事的可行性。在这半个月期间,我会先粗略打探一下马修·威廉姆斯的下落,而你也要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梅德韦尔勋爵,你果然正如传闻所说的那么慷慨!”他叫起来,激动又带着些许羞怯,“上帝会保佑你。”

“……小男孩,不要再学大人说话了。”我叹口气,抚了一下他的头发,走到房间门口,脚步顿了顿,又回过头,“不想感染的话,赶紧找医生给你看伤。”

半个月后,我偕同私家律师到这里办理了监护权变更的手续。阿尔弗雷德从宿舍拖出六七个大小不一的箱子——里面的东西有他自己的,也有马修的,不加区分地杂乱摆放在一起——然后用一种改头换面般的礼貌措辞请求车夫帮他搬进马车厢,末了还文质彬彬地鞠了一躬。行往火车站的路上,他先是不安分地坐在我旁边朝窗外东张西望,继而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弓下身子打开最上面的那只箱子,翻找出一个棕色的小熊布偶。布偶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棉花娃娃,想来是在某处贩卖廉价玩具的儿童市场买的,原本无甚可圈点之处,但是阿尔弗雷德充满创意地对它改造了一番——据他说,是上星期在缝纫课上做的——小熊的脸庞被弄得面目全非,嘴巴不高兴地皱起,额头下方以拙劣的针脚缝着一对粗眉和两片绿布做的眼睛。见我面色不善,他连忙解释道,这是送给我的谢礼,因为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别的方法答谢。我说我不需要,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的生活中不该有如此荒唐的物品,当然,也不该有一个满脑子荒唐念头的、不着边际的孩子——既然这孩子已打定主意缠着我不放,那么他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学会如何察言观色,尽可能不添乱。阿尔弗雷德有点失望地垂下头,紧紧抱住了那个小熊。来到哈尔费蒂庄园的最初那段日子里,他每天都让这只熊陪他一起睡觉。庄园毗邻森林和沼泽地,气候潮湿,有时夜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他做了噩梦,会屡教不改地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跑到我的卧室,央求我给他讲童话故事,被我赶出门后,他就抱着那只熊无声地坐在外面的地上,仰头幽幽地盯着我看,直到我同意放他进来为止。

不得不承认,那一阵子我们之间确实产生了几分感情,不过性质很难断定——有时如真正的亲子般纯洁无垢,有时又仿佛埋藏着危险的祸根。阿尔弗雷德小时候长得很漂亮,晚间身穿带蝴蝶结装饰的纯白睡袍时,就像个充盈着喜怒哀乐情绪的洋娃娃,但凡他刻意使用这种优势撒娇,我便无法再狠下心去,别说按照原本的想法下杀手,即使是拒绝他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惩罚他不守规矩的行为、抑或单纯对他弃之不顾都变得日益困难。每每当他展露出远超寻常孩子的聪慧伶俐、学习意愿以及某种根植于骨髓的不达目的不死心的执着(这是最可贵的一点,却也是柄双刃剑),我甚至会由衷希望他是我的亲生骨血。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事情行进在了错误的轨道上——在难以解释的磁力作用下,我们的距离被拉得过于近了。两年间的上百个雨夜,我给他从《坎特伯雷故事集》念到《李尔王》和《量罪记》,为缓解他灵魂里诸多来由不明的恐惧耐心地吻他的额头和鬓发,在他被哄得睡着后一次次将他抱回走廊另一端的卧室,然后注视着他平静的、发出浅浅呼吸声的睡颜陷入焦躁不安的思索:我明知道这个生物极为有害,为什么还要任由自己被他牵引着一点点沉落泥潭?当然,我有合理的理由——虽然手上早已沾过血,但杀掉罪有应得的该死之人和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毕竟还是不同。在阿尔弗雷德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毒性以前,或者说,在他作为我注定的“厄运”发挥确凿效力以前,我唯有尽量维持现状,既不放虎归山,也不操之过急地采取行动(万一那个预言其实只是女巫的信口胡言、而我的一切顾虑都无非庸人自扰呢?),只按兵不动地使他处于我的控制范围内,随时监测并应对可能出现的不妙征兆。

我何尝不清楚,如此反常的优柔寡断本身已是最不妙的征兆?至于究竟是存有侥幸,还是为了什么别的缘由强自装聋作哑,就不得而知了。好在我性格封闭,心事不外显,绝大多数情况下,我对他的态度都依然是冷淡严苛的,百鬼夜行之际发生的那些微妙越轨从未延续到白日里。第三个年头,也就是阿尔弗雷德八岁那年,我从波诺伏瓦先生那里领回了马修。失而复得的喜悦使阿尔弗雷德一下子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兄长身上,不再聚焦于我,由此延缓了事态失控的速度——不,或许是以一种逆向的方式增进了也未可知。马修比阿尔弗雷德有涵养得多,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会讲标准的法语,还带一点薄命孤儿的早熟气质,不止阿尔弗雷德深切爱戴他,这个宅子中上上下下的人——包括我在内——待他几乎都比待阿尔弗雷德更加疼惜、更加柔和。很快便有好事者的议论四处传播,说阿尔弗雷德已经失宠了:花了那么长时间连基本的待人接物都学不会,岂不是活该被放弃吗?他们言之凿凿,举出无数所谓“一目了然、不言自明”的证据,比如我非但不再如既往般破格亲自教他骑马和钢琴,还偶尔会以“磨炼心性”为由指使他干一些合该属于仆人的活计,又比如我对家庭教师堂而皇之偏袒马修的事实视若无睹,有一次撞见阿尔弗雷德被勒令在酷暑天气罚站整日时,只是不闻不问地走了过去。

于是在所有人的默认下,马修被当作名正言顺的“下一代”悉心培养,而阿尔弗雷德则成为了被附带的、可有可无的那一个。饶是他再单纯,也渐渐察觉了自己地位的变化,会在偶然独处时猝不及防地用一种迷惑不解又满含质问的目光望着我。马修也来为阿尔弗雷德求过几次情,起先说希望我能公平地善待他弟弟,后来又换上更严肃的措辞,郑重其事地声称阿尔弗雷德或许不适合这儿,那些令我们这种人如鱼得水的桎梏只会磨干他的生命,他应该去个更自由、更海阔天空的地方。

“是他让你来传话的吗?”我问。

“不是。”马修摇了摇头,“是我通过自己的观察得出的判断。”

“果然如此。”我沉默了几秒,“马蒂,你不了解他。他不会想走的。”

“为什么?”

“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他不会愿意离开你。”

“仅是这样?”

“仅是这样。”

马修面露怀疑,却没再追问下去,这场对话便如此无疾而终了。我想他猜到了我和阿尔弗雷德之间存在一点讳莫如深的东西,但尚不知道是好的还是坏的,是爱还是恨,故而来作此试探。阿尔弗雷德想必在此事上莫名其妙地守口如瓶了,连那只一度不曾离身的小熊都被他藏进了不见天日的旧衣箱里,从不让马修看到。到第五年,我又陆陆续续地从孤儿院带走几个天分不错的孩子——虽然没有领回家中,但大方地予以了对学业和生活的全额资助——待阿尔弗雷德愈加冷落,几至于形同陌路。在这一切表象的背后,无人知晓我实则怀着一个阴暗的秘密、一个恶意的计划:通过逐步拆解阿尔弗雷德同世界的纽带、消溶他对自我和他人的信心,使他最终成长为毫无威胁的“废弃品”,以此破除那个预言——是的,由于他带给我的感觉太异样(波诺伏瓦先生在一次作客时敏锐地指出,我对双胞胎的区别对待绝非秘而不宣,他摇着那颗优美的、伪善的脑袋,建议我及时纠正。我以为又是责怪我偏爱马修的陈词滥调,不料他的下一句是:“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为什么心里仍只有最初的那个?”见我神情不妙地捏紧了茶杯,他继续解释道,“我的朋友,你看那男孩时就仿佛在看一只苍蝇,可你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犹如涂满黏胶的捕蝇拍般片刻不舍……”究竟是谁给了他底气这样对我说话?),当时我已百分之百确信那个早被揭示的灾星就是阿尔弗雷德,不是马修,不是其他任何人。

后来的事进一步证实了预言的准确性——换言之,纵使千算万算,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是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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