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活劇(一)

  • G
  • 《Halfway to the Endlessness》完售解禁稿
  • 1920s肯特郡某虚构山区虚构庄园背景,普设养父子,英第一人称。新大陆亲子与英伦兄弟关系涉及,加有和原创角色的BG线。半casebook fiction,主要角色全员死亡预警

只是一个长存不灭的残秋


去车站接阿尔弗雷德之前的那个白天,我刚处理完帕特里克的丧事。因为警察认为我在帕特里克的死亡中扮演了某种可疑的角色,漫长的调查流程将他的下葬日期从八月中旬一直拖到九月末,以至于近乎与马修的婚礼前后脚相连了。这起案件还没有最终的官方定论,但自杀的推论显然已经不可撼动——帕特里克是在湖心垂钓时饮弹身亡的,方圆两英里内没有旁人,堪称一个开放的密室。案发前后几日,哈尔费蒂庄园所有人的行踪都有据可查,时间线一目了然。警方似乎对这些不在场证明感到极为丧气,但再查下去必定徒劳无功,于是终究接受了无可置辩的事实,最后一个人也在上周五悻然离开了。周六早晨我问马修,在这样的情况下结婚是否有些不吉利,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将婚期推迟半年,不会影响我公证遗嘱——即正式确立他为家族继承人——的时间。马修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拒绝了延期的提议,理由是阿尔弗雷德要回来,想必如今已在船上,再为改行程的事联络他肯定来不及。

阿尔弗雷德当然不知道这些,在他看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一出寻常喜事——参加孪生兄弟与地产大亨杰宁斯家的千金小姐凯特的婚礼,顺便在英国最有钱的阶级中尽可能地发展人脉。阿尔弗雷德与我断绝养父子关系、只身前往美国已经五年了,在这五年间不但增高了三四英寸,而且把我给他签的八千镑支票——当时我们讲得很清楚,这就意味着“一笔勾销”——变成了十数万美金,不到二十一岁就在长岛购置了豪华别墅,成为纽约社交圈广受追捧的新贵,日日过得纸醉金迷。自决裂以来,我从未与阿尔弗雷德通过信,倒是马修常常写,收到回复后再有意无意地将阿尔弗雷德的近况透露给我,话语间从未舍弃让我们重归于好的希望。马修爱阿尔弗雷德,也爱我,他曾说过如果阿尔弗雷德能回来,自己宁可一点继承权也不要,因为——据他判断——阿尔弗雷德无疑比他更具备权力斗争的天赋,也更擅“在动荡的形势下主持局面”。诚然,我们的敌人太多,而马修的性情太柔软,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阿尔弗雷德是什么人?我对马修说,在割断敌人的脖子前,他会先割断我的脖子,或许还有你的。

“我不明白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马修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无可奈何,“但我确定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我,而你……你忘了吗?他和我一起用生命发誓过会至死忠诚于你。”

“人都会变,马蒂。”我冷冷地说,“你已经五年没见过他了。”

“你五年前也不信他。”他执拗地看着我,“所以他才会离开。”

“如果你想知道实情的话,十五年前我就不信。”我放下手中的报纸,对马修吐出这句堪称残酷的话,“你孪生兄弟的本质,你是真的不了解,还是由于实在不愿面对才如此自欺欺人呢?”

“我怎么会不了解?”他摆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忤逆态度,“要论’本质’这回事,你们两个——你和他——压根是一样的。站在局外人的视角看,你并没有什么立场指摘他。”

“你不是局外人,马蒂。”

“没错,我不是。”他深吸一口气,“但我每日每夜都后悔被你们卷了进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说——该离开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以为阿尔弗雷德是世上最不懂事的孩子,想不到你也不遑多让。”

他没说话,只是蓦地起身走去书房,半晌后拿来一本装帧诡异的皮面烫金书,递给我。我不明所以地翻阅了一下,似乎是部哥特风格的黑童话,标题叫《两条毒蛇、一头山羊、一只狐狸和一只兔子》,内容是关于一些患上不同怪病的动物如何在马戏团的铁笼里互相残杀。我瞬间了悟了他的意思——不得不说,他那日的僭越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这说明他认为必须抓紧机会将他想到的这个隐喻讲出口,非但必要,而且紧迫。马修虽然情感细腻,但不会情绪用事,所以他此举绝非出于嘲讽或自怨自艾的发泄需求,而是一种警示。

——是因为阿尔弗雷德要回来了吗?

当时的我无法作出论断,我的第六感一向差劲得可怕,于是长期以来只能做个经验主义者。然而在恶魔的游戏被我亲手启动的瞬间,一切经验都失效了。我注视着马修,马修注视着五斗橱上的乔治六世半身像落在地毯上的影子,面容阴郁,双目无神,宛如一个逝去多年后在鬼宅重现的幽灵。窗外传来一阵不祥的乌鸦叫声。

一条毒蛇和一只兔子在客厅对坐了整个晚上。

而现在,故事里的另一条毒蛇正提着一个牛皮行李箱走出车站。天色已经全黑了,夜间似乎会有暴雨,空气湿度大得惊人,顷刻间就让他的金丝夹鼻眼镜——不知道他是纯粹以此作装饰还是视力真的发生了恶化——上起了一层雾气。阿尔弗雷德一边掏出手帕擦眼镜一边拉开车门在副驾位上坐下,看到来人只有我,惊讶地挑了一下眉,不过并未多问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转过头,盯着窗外隐没在浓雾中的田野。于是我主动开口解释道:“司机今日休假,马修和他的未婚妻在一起,杰宁斯小姐在这个节骨眼上感冒发烧,需要他照料。”阿尔弗雷德点点头,依然不置一词,然后像为了缓解尴尬刻意找点什么事做似的,花了很长时间整理头发、领带和衣襟——甚至一丝不苟地擦拭起半掩在衬衫袖子下镶钻的百达翡丽——变得比过去修长许多的手反复蜷曲,分明的骨节泛出白色。我叹了一口气,温和地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马修没告诉你?”

“说得很简略。你知道他这个人,从不爱多谈他人的私事,也永远能对该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哪怕在至亲之间——这也正是他值得信赖的原因。”

“除了……那件事外,我没有什么秘密。”他看了我一眼,语气平静,然而目光却带着显著的攻击性,“我的钱来路很险,不过不沾血——不像你做过那么多杀人越货、如果被揭发出来足够令你在监狱里呆一辈子的事情。”

“我记得自己曾经教过你,没有证据的猜度至多只能在私密场合说说而已。”我停顿了一下,“这是为你好。”

“现在不就是私密场合吗?”他突然笑了笑,凑近我,有那么几秒钟,我几乎以为他要像以前那样吻我了,但他还是默默退了回去,仰靠在座椅背上,“你刚才僵住了,一点也不像表现出的那么波澜不惊。”

“雾这么大,不要扰乱我开车。除非你发自内心盼望着跟我一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

“我不排斥。说真的——”他合上眼睛,“阁下,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对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即使我没有证据,也可以用逻辑思维基于现象进行推理——何况看穿这么浅白易懂的真相甚至不需要什么逻辑思维。谁都听说过,哈尔费蒂庄园正如其名,是个被诅咒的宅子,长居于此的人终将遭遇看不见的毒手……当然,我知道,你父亲和长兄威廉都是为仇家所杀,那时你在印度,手绝对伸不了那么远。但自那以后……”

“阿尔弗雷德。”我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是在美国患上了侦探癖?在我面前演这出戏不觉得很可笑吗?”

“不,我只是希望让你知道——”他偏头望向我,声音很轻,“我也可以演一个陌生人。一个好奇心过重的异域访客,除了道听途说的流言蜚语,对此地——对你——一无所知。就像我们当初讲定的那样。”

“’一笔勾销’?”

“是,’一笔勾销’。”他垂下睫毛,目光停留在右手食指的旧疤上,“如你所知,自乘船抵达纽约的第一天起,我就有了一个新的姓氏,一份假的履历……白教堂区的孤儿院、慈善学校。在西区剧院做龙套演员时弄伤了手。从未到过肯特郡。与梅德韦尔勋爵亚瑟·柯克兰之间,唯一的交集是有个自幼失散的孪生兄弟被其收养,此外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相信曾经血溅四壁的房子真的可以粉刷一新吗,阿尔弗雷德?”我沉默很久,终于叹息着说,“准备下车吧,目的地到了。”

随着车速减慢,哈尔费蒂庄园宛如一座中世纪城池般暗沉沉的轮廓在山林浓雾中渐渐浮现出来。一名恪尽职守的男仆已经候在铁栅门外,见阿尔弗雷德下车,殷勤地接过行李,跟在我们身后沿着潮湿的碎石路向主宅走去。五年以来,这里的景色一成未变,连庭院中花草树木的种类都没更换,只是长得更葱郁茂密了些,砖墙和廊柱也更斑驳陈旧了些。绵绵细雨悄然落下,百码之外灯火通明的彩绘窗户倒是剔透得仿佛几世纪来从未磨损褪色过,透过晦暗的雨幕洒下虚幻缥缈的暖光,与阿尔弗雷德秾艳的金发交相辉映。我记得第一次把这孩子领回来时,他的头发颜色远没有这么深,遑论与这绚丽的玻璃花窗相提并论,简直像一丛生长不良的麦子似的,轻易就会被雨雾蒙上灰影。那时他只到我的腰高,无家可归、一贫如洗,而我刚将家族内的异己清除干净,也收拾了几个外敌,正是最权势滔天的时候,算来是在战争打响前两年。今日却不同于往日了。

这段路程不算短,阿尔弗雷德又不肯打伞,进门时外衣已近乎被雨湿透。他去收拾了十几分钟才在晚餐桌旁坐下,马修和杰宁斯小姐一直修养颇佳地等着。久未谋面的兄弟二人似乎对此次重逢期盼已久,握手拥抱时难掩喜悦之情,在我面前那种装腔作势的成熟全然消失不见了,不太自在的几句嘘寒问暖后,立即开始像两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叙旧。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杰宁斯小姐总在不停地偷偷瞄向阿尔弗雷德。我本以为她是出于好奇——毕竟阿尔弗雷德的言行举止太像个美国人,和周围的环境看上去格格不入——然而经过半小时的观察,我不得不面对一个极尴尬的现实:她或许对她未婚夫的孪生弟弟一见钟情了,且丝毫不打算遮掩。仍未病愈的、泛着血丝的眼睛向斜对面的客人频频投去与爱慕无异的视线,虽然压制在沉静温柔的表象下,却愈发显出孤注一掷的决绝。阿尔弗雷德全程视若无睹,但就在杰宁斯小姐最终失望不已地笑起来时,他倏忽回应了一个谜样的微笑。而所有这些暗流汹涌,从马修的角度都是看不到的。

八点半钟,晚餐结束,杰宁斯小姐因身体不适自行回卧室休息了,马修留下来陪我和阿尔弗雷德喝了一会儿茶,谈及了弗朗西斯·波诺伏瓦——另一位会被邀请来到婚礼的重要客人,也是他在被交予我之前的养父——已自加来港动身,不出几日就能抵达。波诺伏瓦先生是位名气不小的巴黎收藏家,跟我之间由于欧洲贵族复杂的联姻关系多少沾亲带故,七年前在一次艺术品交易中,他偶然发现我们各自领养了一对失散的双胞胎中的一个。当时他自称生活漂泊不定,不适合养育孩子,再加上希望这对兄弟能够团聚,便提出将马修转交给我收养的建议。我见马修诚实乖巧——是的,比阿尔弗雷德诚实太多、乖巧太多——想来以后会有用处(那段时间我正在四处搜寻好的“苗子”,以培植成可以在关键时刻为我而死的鹰犬),再不济也能做个打理家业的帮手,于是从善如流地接纳下来。波诺伏瓦先生似乎与马修感情甚笃,每年夏天都会来哈尔费蒂庄园小住几天,专为看望这个往昔的养子,直至今日。

“他倒是很爱你。不过你继承家业之后——”我随口说道,全不顾忌阿尔弗雷德在场,“谨记公私分明,可不要给他太多便宜赚。”

“噢,弗朗西斯最多想着多卖几件古董给我们,也不要算得太清了。”马修笑着说道,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居然已经快十点了——抱歉,阿尔,我刚才答应凯蒂,要在她睡前给她送一杯热牛奶,不得不失陪了。”

“还没结婚就这么任劳任怨了。”阿尔弗雷德打趣道,“等过几天波诺伏瓦先生一来,我猜你拿上去的就不是牛奶,而是远渡重洋的稀奇古董了。”

“确实打算买一条埃及出土的鸽血石项链的,价钱都谈得差不多了。”马修一边起身一边说,“爸爸不会有意见的,对吗?”

“……这次姑且没有。下不为例。”

“好的,一言为定。”

目送兄长的身影在楼梯转角消失后,阿尔弗雷德若有所思地说:“所有人都会爱马修。他待人太好了。”

“是吗?”我想起杰宁斯小姐看阿尔弗雷德的眼神,不置可否地应道,而后有点突兀地问,“你呢?有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

“怎么会没有?自从发迹以来,每个月都有不止一位名媛向我示爱。”

“有心仪的人选吗?”

“有四五个吧,还在考察和比较。”

“看的是前程还是……感情?”

“有区别吗?”他蓦地摘下眼镜,像被针刺了一样瞪着我,“柯克兰先生,你比谁都更欠缺立场过问我的感情。”

那是我整个夜晚在他脸上见到的最真实的一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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