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暗燈橫渡

  • G
  • 二十六世紀的鰥夫文學(
  • 馬修視角

英国确实已经很老了,加拿大想。

那是一个平和的午后,他们坐在还原了地球重力环境的太空舱内,侧对一扇朝向连绵星云的舷窗吃茶点。说是午后,但外面仍旧是宇宙中一成不变的茫茫黑夜,时间在速度的剧烈变换下也早不再像过去那样规律地行进(英国从地球带来的几只机械手表如今只剩下装饰与纪念价值了),只是人们固执地在一套用以怀旧的电子系统里保留了二十四小时制的计时方式而已。根据观测,飞行器正逐渐接近一个黑洞区域,在引力作用下不断加快,以至于窗外驰掠而过的星星也愈发光怪陆离起来。早上日本来打招呼时谈到今日会遇见5%光速下的“罕见景象”,说已同中韩约好,待会儿拿一壶酒去那间带一面透明墙壁的浴场,利用这段短暂回到实体躯壳的时光姑且享受下诗情画意——“就像以前在洞爷湖畔那家邀各位住过的温莎SPA酒店顶层的露天温泉看花火。”他这样说着,有些寂凉地笑笑。

英国当时没接话,甚至眼睛和表情都一丝未动,彷佛是个视听均已失灵的人一般。但加拿大知道并非如此,那只是缘由不明的、精神上的疲惫和衰竭——自从将意识与载体分离的技术被开发、国家化身开始去代码写成的虚拟世界居住以来,他们在冷冻室中沉睡的身体就获得了不朽的青春——有专业人员严格监控和维护,以备他们随时想“回来”,无论是有私人事务要处理,抑或仅仅想重温食物的美妙与肌肤的热意。这个年头早已没有国家的形式,按理说他们这些旧时代政治的灵异产物在二十三世纪末就不该存在了——那时发生了剧烈的自然灾变,地球恢复成冥古宙的模样,仅剩的三亿人类移居河外星系的据点,国家化身也陷入濒死状态,全靠人类对于“保存文明历史”的执著才得以延续生命至今。为首的科学家说,即便破例使用伦理争议有待解决的“禁术”,也要竭力避免“美国的悲剧”再次发生。

于是死期被无限推迟,他们逃过一劫,成为了幽灵样的古董。

日本离开后,英国的视线便再未离开过窗外那些如花火般疾速流逝的星星。英国不说话,加拿大便也不说,这样一语不发的相处似乎令他们习以为常了。不过几个钟头后——当星星们看起来越发瑰丽、也越发骇人——加拿大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柯克兰先生,你记得有一篇叫《提灯者》的小说吗?里面描述的场景和我们眼下所见的很相像。”

“叫这个名字的小说太多了。”英国摇摇头,像是有些怕冷似的把手伸进膝盖上搭着的一条折叠的长毛毯里,呈现出某种乏力的老态。“抱歉,马修,我大概不记得——那是谁写的?”

“罗伯特·斯蒂文森,十九世纪作家,苏格兰爱丁堡人。后来威廉·詹姆斯将这篇小说引用到了《论人类的一种盲目》里,诠释实用主义风潮下日益难觅的超验的美,被阿尔无意读到。阿尔很喜欢,特意去找了完整原文,看得不忍释卷。”

“阿尔?”英国闻言皱起眉头,作出一副不得不思考的苦恼样子,“那是我们都认识的什么人吗?”

“是的,是美国。”加拿大抿了抿嘴唇,“我的兄弟,你的孩子。”

“噢——我明白了。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F·琼斯。”英国怔了片刻,语调突然变得丧气,“马修,你敢相信吗?其实从几十年前起,我就记不清美国长什么样子了,或许只有看着你的时候才能略微回忆起一点——但你们归根结底还是不同的,头发、眼睛、神态、举止……简直没有一点重合可言。而且差异愈来愈明显了。所以我脑子里依然一片混沌,就跟被熔化的废塑料塞满了似的。”

“毕竟我的岁数在增长,而他不会了。”

“是啊。”英国喟叹道,“他怎么就这么幸运呢——好了,谈谈你刚才提到的那篇小说吧。”

加拿大打开终端机搜索半晌,对着屏幕念了起来:

“接近九月底,当上学的时间临近时,夜往往已经黑了。我们从各自的别墅里出发,每幢别墅都配备了一个锡制的牛眼提灯。众所周知,它们在大不列颠的贸易中已是被淘汰的陈旧物品了;杂货店早就在适当的时候开始用特定品牌的灯具装饰自己的窗户。我们将牛眼提灯拴在板球带上,扣在腰部,在它们上面——这是游戏的严密性所在——覆盖一件带纽扣的大衣。它们不断冒出起泡的锡的刺鼻气味。它们从来没有燃烧过,尽管总是会灼伤我们的手指……”

“真漂亮。”英国说,“还很顽皮,不是吗?我指这些孩子们。听上去的确是他那种心智永远停留在未成年的人会喜欢的东西。”

“你记得一点关于他的事了?”

“不,马修,你大概搞错了——从始至终,我一件事都没忘。”英国慢慢地说,“只是那些事中缺席了一张脸。比方说,我至今能回想起他在航母上用飞机的副油箱做冰激凌的事,但这个画面就像一九二零年代的黑白电影一样糊。他远远地混在一群吵闹的美国兵中,并且从不把飞行员眼镜摘下来。”

“原来如此。”加拿大低头盯着终端机,关掉小说页面,打开一个叫Memento的文件夹,“你还有其他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吗?如果是我也知道的,或许我能提供一点线索作补充。”

“是的——有一件。”英国一边思考,一边给壶中已经冷却的茶水按下加温键,“境况尚未变得太糟糕时——大约是911事件的次年——在他心血来潮的执意要求下,我们参加过一场人类的复活节化装舞会。舞会散场后,他摆弄着刚摘下的小恶魔面具对我提到了‘消失’的话题,以一种漫不经心的、玩笑似的口吻——后来我们的关系同局势一起恶化,他反倒开始避讳这个,也再不会用那么轻松的态度和我相处了——那时候他说,死后无论如何也不想跟我待在一块儿。如果我下地狱——这是最大的可能——他就要努力去天堂,反之亦然。”

“听起来似乎是受够你了。”加拿大微笑起来,“你是怎么答的?”

“我实在看不出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有去天堂的哪怕最微渺的希望。”英国摊开双手,“虽然我习惯性地使用了讽刺语气,但这无疑是再客观不过的实话。”

“噢,这话即使是我也很难反驳。我想,除非根本不存在地狱,否则你们总会再见的……你尽可以放宽心,但凡他的信仰属实——当然这个前提未必成立——他准备彻底远离你的打算便会落空。”加拿大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掠过一个又一个日期,最终在几行小字上停了下来,“啊,找到了——二零四六年五月,阿尔兴致勃勃地对我说,他最近一直在玩一个游戏,模拟被终极审判的场景,画面由一把冰冷的铁椅子和一个无形的上帝构成,非常压抑,全息投影在整个房间,像个黑与白的牢笼,但又有种恢弘的感召力量——审判依据则是一系列以不侵犯隐私为前提的测试题,系统会直接从玩家的表情读取答案。他告诉我,经过内部评估,心理学家认为游戏会给参与者带来极大压力,甚至造成精神错乱,因此它不会公开发行,但如果我有兴趣,可以去他家尝试一下……我当然没有。”加拿大叹了一口气,“我还劝他去看看医生。他那段时间一直在用抗焦虑药物,表面上比过去对生活更热忱了,可就像发条紧绷的时钟一样……”

“马修,你是怎么想到要制作这种事无巨细的备忘录的?”英国倏然打断他的叙述。

“我怕自己也会有对抗不了遗忘一天。”加拿大迟疑地注视着英国,“或者栽到某个更糟糕的命运里,譬如整个人类历史和记忆的湮灭……所以这是个防患于未然的方法。”

“你知道阿尔的测试结果吗?”

“他当时很气恼地说,每次的结果都不同,恐怕他是真的精神错乱了。”

“我看也是。”英国的讽刺语气又出现了,“美国是个十足有趣的国家,对吧?在他的认知中,万事万物都可以成为游戏的题材。”

“说到这个——先生,你有没有想过,阿尔就像在玩一个地球Online?把成就刷够了,或者不再能从游戏中得到快乐了,他就毫不留恋地按Exit,关上电脑去睡觉。我们觉得他死了,但死亡是什么呢?目前的结论是,一场以量子状态进入四维空间的历险。而那里一定也会有其他更新奇刺激的游戏……”

“这是你聊以自我安慰的说辞?”英国挑起眉毛。

“算是吧。”

“不管是游戏还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是谁编撰了这一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来的,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英国的声音忽而严肃起来,“当代的科学家声称人类至今没弄清国家化身诞生、衰老和死去的原理。在二二七九年的灾害里,我们只是被确保了身体安全无虞,可决定我们生死的从来不是身体——无论是美国,抑或你从未经历过的历史中的罗马和迦太基,全是躯壳完好无损,却啪地一下就不见了。奇怪的是,吉尔伯特·贝什米特并未随着现实中普鲁士和民主德国的灭亡而死去——我不久前还在虚拟世界的黑森林里跟他一起钓过鱼呢。你们现在关系不错,对吧?——总之我想,意识体幸免于难绝非由于有了多么发达的技术,只可能是原本就命不该绝。一千多年前我有个了不起的女巫朋友,她曾经教给我很多事情,也作出过一系列精确的预言——‘英格兰会在击败最强大的敌人后得到想要的一切,却一生劳碌’——然而她总是对一件事绝口不提,那就是国家化身的寿限。她看出阿尔弗雷德是我的‘劫难’,却没看出阿尔弗雷德自身的劫难,没看出他比这些光消失得还快……谁能料到迄今为止,他离去后的时间已经比他存在过的时间还长了?而这样仓促的生命与贯穿整个宇宙的、使计时单位的意义都不复存在的亘古混沌相比更是不值一提。马修,从这个意义上说,最大的谜题从未被破解,我们眼睛所见的许多进步只是虚幻罢了。”

“我的神棍老先生,对于你而言,女巫的水晶球比现代科技更可信吧?”

“我不否认。”英国摆弄着茶匙,露出上年纪的人脸上常会出现的某种固执神色,“二十世纪初,社会学家说世界在祛魅,魔法在失灵,可是六百年过去,我们看到的反而是新的宗教在对未知的恐惧下兴盛——昔日重来。”

“照这么说,没准很快也会有新的意识体诞生了。”加拿大的手指在额前那根不听话的蜷曲头发上绕着圈,“星球意识体、星系意识体……听起来是不是很酷?”

“什么?”

“四个月前,我跟普鲁士进行了一场对话——”加拿大站起身来,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来回踱步,“主题也是关于意识体发生和终结的机制。就像你刚才所说的,在地球历史中,消失的国家不可胜计,它们的化身有的也随之一起消失了,有的却没有,看起来毫无规律可循。你并不是唯一对此感到奇怪的人——贝什米特先生也一直在想,为什么他活了下来,但阿尔弗雷德死了,而布拉金斯基至今下落不明?我们讨论了很多可能,最终认为每个意识体都存在于不同的‘东西’上,一种维系着生命价值的‘东西’——就是通常所说的信念。贝什米特先生相信先验理性,你相信神秘论,日本相信Kami,印度相信‘空’……所有这些都比政权来得牢固得多,这就是长生者的秘密。阿尔弗雷德的这个‘东西’是什么呢?我想起在他去世的那年,除了联邦政府的解体外,还发生了一件相较之下不太起眼的小事:Episcopal Church[1]在长达半世纪的信众规模缩减后终于连一场集会也不再办得起来,就像一家因业绩不佳而破产清算的公司一样关闭了。而曾经在《独立宣言》上签字的‘美国国父’有3/4都是这个教派的人——对于它的历史,想必不会有人比你更熟悉了。一六零七年,史密斯上尉在弗吉尼亚建立据点詹姆斯敦,自此有了Anglicanism[2]的第一个北美分支。又过三年,你到这块新领地考察,下船后捡到幼年的阿尔。”

“居然是这样吗?”英国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可一如你所知,他受世俗教育长大,远在读《圣经》之前就读过了《法律篇》——”

“不要忘了线性的时间结构只是一个假象——普鲁士遇见康德已经多晚了?”加拿大喃喃说道,“再说,将在‘未来’降临的事,在‘过去’便会处处有征兆,你曾如此教导过我,不是吗?倘若‘未来’不会映射到‘过去’,怎么会有荒蛮土地上身穿精致衣裙的小孩子呢?”

“我明白了。”英国深吸一口气,“我现在脑子不灵光了,回忆这些信息得用好一阵子——说来或许你不信,我一度怀疑过印度声称的‘业’会折现世寿是不是应验在了我身上——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的信念是什么,马修?”

“假使我说是科学,你们会笑我吗?”

“怎么会?”英国的唇角久违地上扬起来,“不会的,威廉姆斯博士——你果然是新时代的人。难怪你始终看起来如此年轻。”

“谢谢。”加拿大犹豫了一下,“请你保重,先生。”

同英国道别后,加拿大走回自己的舱室,又静默地看了一会儿漫天飞旋的星星,然后便倚着工作人员为他特意准备的枫叶形靠枕睡了过去。那晚他睡得很不安稳,梦境如烟云过眼般纷至沓来,大都是关于美国。其中一些梦的情节很古怪,比如他们是一对人类兄弟,在十八岁生日同时拿到了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却在报道当天发现学校变作了一座由错综交叠的惨白石头砌成的巨大迷宫,里面暗无天日,没有半个活物的影子,但隐约回荡着一代代人郁郁不欢的脚步声;又比如他回到了童年时代,是一个被抛弃的身世不明的小孩子,在钢铁森林似的陌生城市流浪时遇到了同样流浪的美国,他们一见如故,夜晚睡纸箱,白天相依为命地乞讨,用积攒许多天的钱买了两张红皮火车的车票,手拉手坐在崭新的软卧包厢里,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鼻尖紧贴窗户,看着火车一路沿银河开到了天上。另一些梦则是他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备忘录里,眼下无非是借助梦境再重温一遍而已——冗长的会议,无休止的明枪暗箭和曲意逢迎,频发的动乱和灾害,税季后的少顷闲暇,纽约和多伦多之间经由FedEx无数次寄送的礼物,砸在帐篷顶上的太阳雨,两个人混在普通人里去尼亚加拉瀑布的短途旅行。他记得那是二零三七年,他们游览了法印战争期间留下的、在十八世纪的纷争里两易其主的城堡,坐了带爵士舞厅和“美人鱼酒馆”的复古蒸汽船,又怀着探险的心情闯入瀑布下因无法确保安全禁止入内的岩洞。纵然使用了全套雨具,他们还是被淋得湿透,拿毛巾擦头发时被一对看起来很甜蜜的新婚夫妇叫住,询问可否合影留念。“当然。”美国露出一个光雾般明亮的微笑,把刚从寄存处取回的牛仔夹克套在漫威体恤外面,“马特,你可以吗?”“没问题。”“你们是大学新生吧?”拍完照后,那位活力四射的金发太太说,“真希望我和丈夫以后也能有一对这么漂亮的双胞胎。”“多谢夸奖!”美国又笑了,礼貌且带些许俏皮,仿佛真的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学生,“祝你们旅途愉快。”“谢谢,你们也是,旅途愉快。”

加拿大醒来时,只觉得精疲力竭,头疼得像被无数齿轮碾过,比一宿无眠还累。去吃早餐时,在燃烧着逼真火焰的壁炉边,他又碰到英国。英国的眼袋比昨日更重了几分,显然也没睡好,但姿态端庄,领结打得一丝不苟,还戴上了许久没用过的单片眼镜,以精确的礼节手持刀叉,像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一样正襟危坐。见加拿大过来,英国点点头权作致意,开门见山地问道:“据你所知,如果见到了亲人的亡魂,是否说明死期将至了?”

“在你身上未必如此。”加拿大认真考虑了片刻,“你本来就能跟通灵事物打交道,不是吗?大概是命盘上月亮落在双鱼座十二宫的作用——”

“你也学会这一套反科学主义者的说辞了?”英国颇为责怪地瞪了他一眼,“我的确总能碰到幽灵。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活生生的、让全部被遗忘症收回的音容笑貌重新在我心头历历可见的阿尔弗雷德。我睡醒时,他就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着,跟一只爱戏弄主人的猫一样狡黠地望着我。所以我想,是不是我已经死了一半——有一半意识已经进入那个四维空间里去了。”

“由于信息太少,我无法判断。他是什么模样?你们交谈了吗?”

“他年轻、健康、面颊红润,头发和衣服材质都看起来十分柔软——前所未有地柔软。他告诉我自己只有一小会儿时间,否则会先去厨房给我弄个英式全早,我说好的,没关系,这里早就没有新鲜番茄了,更没有茄汁焗豆。他很同情地来回打量我,欲言又止几秒,然后问我要做吗?我说不,既然时间这么短,我只想抱抱你,跟你说几句话。”

加拿大沉默了下来。他不知道对一个儿子谈论跟另一个儿子之间讳莫如深的情事是否是合适的行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也为防止自己被搅入这场扯不清的乱局,他在数百年来一直对此佯装不知。不过如今逝者已矣,生者又活得落魄且年日无多,观者想必也早已过了该为任何相关的事——无论是感性的还是理性的——介怀的阶段。

“也许他想你了。”他最后这样说,“毕竟我们现在离地球太近了。”

他们此次从虚拟世界出来,是为了返回太阳系看两个世纪来地球的初次降雪。早餐结束后,仅剩的十几名国家化身来到飞行器侧翼的瞭望塔中,如电影观众般落座在一个小型放映厅。卫星直播已经开始了——寸草不生的废土,阴沉的枯黄色大气层,古代魔物铺天盖地的巨大羽翼一样晦暗澎湃的雪纷扬坠下——加拿大深陷在座位里,感到与屏幕上的画面极不协调的燥热暖气吹拂在头顶,在一种催人昏昏欲睡的舒适倦怠中渐渐走了神。他想起人类突破定居外星的技术瓶颈的消息被公布于世的那天,是二十一世纪末的某个新年,他暂住在曼哈顿时代广场美国留下的一处高层公寓,代屋主重修保险柜里一份其生前与国防部签订的关于太空军用途的长达百页的机密协议。站在能俯瞰整个城市腹地夜景的落地窗前,他见证着外面下了一场辉煌的大雪。用辉煌一词来形容雪乍听不太恰当,可当时的情境的确如此——雪片间持续炸裂的烟花、色彩秾艳的大幅广告牌、人们的欢笑和尖叫、从楼上被扔到满街泥泞里的香槟酒瓶与可乐罐、百老汇大道年久失修的狮子王剧院门口业余乐队自发奏起的响亮乐声。尔后终端消息提示音响了,他回过头,蓦地看到餐桌上悬挂的球形吊灯,安静温暖,宛如一轮孤寂的月亮。

眼前的屏幕突然暗了下去,工作人员匆忙赶来,解释说不巧在此时发生了电路故障。西班牙和意大利面露失望,法国和英国无动于衷,德国则已走到一架望远镜前,聚精会神地调试着角度。

“这里能看到地球吗?”加拿大问。

“勉强可以。”德国把望远镜让给他。“试试看。”

透过细长的镜筒,加拿大找到了一个朦胧不明的小小光点,泛着苍冷的石灰色,在黑夜的雾海里漂泊。他想象着雪落在那个光点,就像落在美国——他们之中最渴望离开地球却终究不得不永远埋骨于此的人——并不存在的坟墓上。

fin.

[1]美国圣公会。

[2]英国国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