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火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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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視角,一次紀念露的火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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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尼斯堡正式脱离俄罗斯联邦的那天,普鲁士结束了他最后一次历时十三年的长眠,从独居的涅夫斯科戈11号后院土下的棺材里睁开眼睛。他洗了个澡,用事先存放在储藏室的军粮罐头填饱急需什么填充物来消化的胃,然后走进门外伊曼努尔·康德波罗的海联邦大学的校园。深冬的寒风里裹着一股渺远的硝烟味,早年修建得精致光鲜的楼房已看起来萧条了许多,几个讲俄语的年轻学生正带着苍白而激动的神情讨论刚解除的战时信号屏蔽。他向他们借了一部手机——睡觉前被带入棺材的iPhone 5s已无法使用——试图给俄罗斯打电话,却被机械女声亲切地告知刚才拨出的是一个空号,随即便是无尽的盲音响起。于是他转而打给法国,这回线路接通得很快,只花了不到五秒钟。
“请问您是?”
“吉尔伯特·贝什米特。”他说,“我醒了。”
“感觉还好吗?”对方听起来毫不诧异,“你知道,按照医学机构的建议,欧盟会对你进行健康检查。我可以请布鲁塞尔的官员帮你安排一架飞机回柏林,不过我猜路德维希想亲自去接你。”
“这些稍后再谈,”普鲁士盯着面前人文学院的砖墙上一张政治讽喻海报,海报呈血浆般的绛红色,画有堆满镰刀锤子的漆黑油井,里面困着一头戴沙皇冠冕、怀抱成捆卢布饿死的熊,“波诺伏瓦先生,你那边有布拉金斯基的消息吗?我联系不上他,但我不相信他会更换那个由姐妹的独立日组成的号码。”
“目前看来,”法国停顿了一会儿,“他失踪了。不过可能只是暂时的。政权更迭时,许多意识体会突然离开众人的视线,有的是像你一样,精力匮乏需要睡觉,有的则是心情低落,找乡野之地躲藏起来——王耀和本田菊喜欢这么干。”
“好的,那么有了新情况请知会我。”普鲁士说,“我马上就联络路德维希。不出意外的话,本周五我们可以在巴黎碰头。”
“需要我预约私厨筹备一个在凡尔赛宫花园的晚餐吗?”
“当然,那再好不过。”普鲁士笑了。“但我拒绝吃蜗牛。”
然而周五傍晚走出巴黎火车站时,普鲁士已觉察到情况比他想象中复杂很多。他在旅途中看了一路INCTEN[1]发来的报告——伊万·布拉金斯基自三个月前乘民航客机从波士顿抵达伊斯坦布尔后就踪影全无,似在执行什么潜行计划,而由于俄罗斯意识体在苏联时期练就的高超反侦察技术,想不留下能教人识别身份的信息可以说易如反掌。前来接他的法国显然也意识到了,那个如传说中的卡萨诺瓦一般美丽的男人身穿铅灰大衣和深咖马丁靴、戴一副洋红麂皮手套,举止一如既往地从容优雅,面色却比平日凝重,懊恼地坦陈后悔并未早一点慎重对待俄罗斯的失联。谈起眼下的东欧之乱,他的话语间更是充满自责意味:“路德维希或许已对你说了,大概因为我们明哲保身的退缩态度,乌克兰现在对半数欧洲国家闭门谢客,而俄罗斯最后一个见的是美国——是的,我们可爱的帕尔忒诺珀公主、在陷阱尽头等着一刀结果他的收网人。”
“美国怎么说?“
“什么也不说。”法国叹道,“那孩子守口如瓶,即使被伊朗当面质问是不是凶手也不辩驳。见他沉默,土耳其进一步指出,俄罗斯出机场后丢掉手机、一路换车的做法跟那些上了美军斩首名单后改头换面、东躲西藏却仍难逃被‘地狱火’击中的厄运的敌对国家领袖没有任何区别。”
“斩首?”普鲁士吃了一惊,“莫非我睡着的这些日子,杀死意识体在技术上变得可行了吗?”
“自然还不。但一些科学不那么发达的国家会将美国的技术妖魔化为鬼神之力,要么是撒旦,要么是救世主。谣言传开后,难免人人自危。”
“听上去糟透了。”普鲁士说,“不过话说回来,真难想象那个当初为摆脱父亲压迫、建立平等世界到我这儿来学排兵布阵却对战争本身嗤之以鼻的小男孩,已是世人眼中每天不断下令‘把他的头砍掉’的红心王后了。”
“国家这种生物是这样的,到了一定阶段,必然会异化。”法国迟疑片刻,“我想你有所耳闻,我至今也常在非洲杀人。”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像贝什米特家族一样依赖西伯利亚油气,”普鲁士无奈地摊手,“但无论如何,杀人是一回事,彼此残杀是另一回事,我不相信美国会疯到斩首同类的地步——就算如INCTEN所说,他已在重压下精神紧绷到有点失常。”
“我同意,他没疯,反倒近年来学会在该缄口的议题上缄口以后,心机越发深得教人看不透。显然,疯了的是亲眼目睹阿尔洛夫斯卡娅小姐变作量子态的布拉金斯基。”法国沉吟了一下,“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哪怕琼斯真想要布拉金斯基的命,也会通过心理策略诱导他自行寻死。当然这只是我全无根据的一己之见。”
“也不算全无根据。”普鲁士点开一封邮件,“最新报告显示,上季度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动作频繁,哈萨克斯坦方面认为指令并非以俄罗斯航天局的惯常形式发出,极可能来自NASA。我们无法向莫斯科求证——克里姆林宫关闭与外界的通讯渠道已久——甚至没人能确定这个政权及其国家机器的各种配件是否还在有效运转。”
“NASA?”法国扭转方向盘的手动作一顿,“既然如此,我们应该向华盛顿求证,不是吗?噢,我明白,琼斯手下的人傲慢得很,讳莫如深——那就别通过官僚机构打交道,直接去问小孩本人。”
“你刚才还说他守口如瓶。”
“只有我们在场的话,未必。”
“叫上英国吗?”
“也可以,”法国低笑起来,“这样就又多一个立场不明且极难对付的人。”
“他们两个的立场会不一致?”
“在俄罗斯的问题上——”法国减缓语速,像是陷入了漫长思考,“自十九世纪以来,更厌恶这个威胁的是英国,但英国总会留下每支力量,以确保操纵大陆平衡的后路。美国则单纯得多,他从未懂得基于民族差别的厌恶,仅是在执行指令——和王冠一起从父亲那儿突如其来传来的‘消除威胁’指令——就像一台机器,不完成任务不罢休。况且他自认的使命是终结历史,有这种想法的国家,不会考虑后路。”
“你的意思是,美国对俄罗斯没什么私怨,却更有可能心存杀意?而英国甚至不知道——起码不会参与这件事?”
“没错,柯克兰不会赞成。”法国颔首,“共同生存是欧洲国家之间一条不言自明的契约,正如一八七一年,你的皇帝在凡尔赛宫加冕后立刻撤出巴黎,还派车队运来食物。”
“可是你在一九四七年对管制理事会第46号令[2]投下了赞成票,”普鲁士的语调不快起来,“可见释放善意并不总是能获得回报的。”
“噢,贝什米特先生,”法国望了一眼窗外四起的白雾,神情柔和,目光却渐渐意味不明,“那是因为我相信此举非但会给你带来永生,还会给你带来自由。”
抵达凡尔赛宫时,天色还早,游人尚未散去,于是法国先带普鲁士去六年前新开业的Le Grand Contrôle办理了入住,在还原了路易十六时代装潢的起居室里开一瓶红酒,边喝边等候楼下的园林重新变得悄寂无人。法国为他此次短期“复活疗养”预订的套房曾是大革命期间重要政治家、财政部长雅克·内克尔的私人公寓,已在酒店集团的翻修下焕然一新,无懈可击地将水电、供暖及各种便利设施嵌入在了波旁王朝的情境中。但饶是如此,普鲁士还是感到尚未完全清醒的僵硬神经被什么不协调之处拗了一下,仿佛一个真实历史中的人物穿越到历史剧的舞台,猝不及防的场景切换造成虚实颠倒,使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可信性了。他不着边际地想,自己确曾在一八七一年冬春之交——他一生里最辉煌的那段日子——以入侵者的身份客居宫廷旁的城堡数月直至威廉一世走入镜厅、又在一九一九年同盟国战败后愿赌服输地于此地签下《凡尔赛和约》吗?作为世仇与他共同构建起这些情节的弗朗西斯·波诺伏瓦正在跟酒店安排的专属管家谈话,宛若一位寻常的、二十一世纪的欧洲公民,松弛且风度翩翩,而不再是组成他记忆大半的另一种充满动荡、阴谋与刀光剑影的遥远生活中那个同他互相报复了足足两个世纪的人。普鲁士原本近乎肯定他们将心怀暴戾的迫害欲彼此憎恨下去,永无可能谅解,直至……思绪进行到这里,他倏尔想起自己早已是实体意义上的死者,但法国并不是,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对方的形貌与做派自然地随着历史演变了,他却愈发像个手持蹩脚、过时的风车对现状无所适从的虚构角色。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能从无氧的棺材中醒来时在日记里用以形容这种荒诞感受的措辞是什么来着?是了,入土不安。
“我有个提议,”法国已独酌三杯,到杯底冰块化尽时,终于出言打断了普鲁士的神游,“我们得让帕尔忒诺珀公主知道,作为布拉金斯基失踪案件最大的嫌疑人,也作为给世界体系提供安全保障的‘英雄’,眼下他有义务做个侦探,亲手把真相找出来,以消除不安,且自证清白。”
“真相?”普鲁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弗朗西斯,倘若确实有个基于我们对‘诱导杀人’的假设的真相,而美国是幕后真凶,由他作‘调查’,无非是将蓄意为之描述成顺势成人之美……”
“嗯?”
“美国会对你讲个故事,说俄罗斯为完成某个使命想穿越星际,而NASA只是用最先进的技术将他有去无回地送到了太空,诸如此类的。”
“不管怎样,他至少不得不将具体方案在意识体间公布,不是吗?再由第三方判断是否存在美国已找到了消除‘灵魂’的量子场的可能。而且——”法国有些不确定地道,“如果美国和俄罗斯在研究操纵时间,这在伦理上是相当可怕的事情。”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普鲁士轻吁一口气,“是的,无论何其挚爱之人故去,这个禁术也是不被允许涉足的。”
晚餐期间,当他们乘船漂浮于灯火点点的花园内湖上,在侍者撤下最后一道菜肴清蒸香蕈的空盘和端来甜品的间隙,法国已通过Facetime联络到美国,并将普鲁士添加进来旁听。令人意外也不意外,美国恰巧就在NASA总部,自称正在监控一个探测硅基生命体的项目,友善而冷漠地请法国长话短说。于是法国用三言两语复述了他适才对普鲁士讲过的“提议”,不料美国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我这边没什么阻碍,只是所谓‘真相’恐怕简单无趣到令你们失望,”他的声音平静,却倏忽增加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讽刺性的硬度,“在混乱随机的现实面前,古典主义的阴谋论模型往往是失效的。”
“亲爱的,不要像一只受惊的猫,”法国温柔且单刀直入地说,“我不是那些你始终坚信在迫害你的阴谋论家之一,只在乎事实。请坦白告诉我,伊万·布拉金斯基在你协助下如‘旅行者号’一般杳无音讯地向太阳系外而去,是要试验回到‘过去’寻找阿尔洛夫斯卡娅小姐的方法吧?”
“……对。”美国的牙齿像是咬紧了,“但你应该清楚,因为负能量物质不足够,飞船速度也极有限,虫洞旅行迄今为止只是一个假说。”
“所以他只是去送死。”
“我想是的。”
“你无意阻拦?”
“要是你见到他那副样子,你也不会。”
二人的对话蓦地停了下来,船上一时间静得能听见岸边的冬青浆果落进湖中的声音。见此情形,普鲁士决定做个恶人,出言打破了这段漫长的空白:“阿尔弗雷德,即便如此,为了使人信服,你仍要拿出充分证据。”
“证明什么呢?”
“我相信作出决定的动机是布拉金斯基的隐私,他人不宜探听,所以只需证明你们的行动不会造成伦理危害。”
“贝什米特先生,听到你如此严肃地担当伦理审核员真是咄咄怪事。”美国一下子笑起来,“好的,本周之内,关于那次飞行的档案资料都会被原样发送给ESA[3],欧洲若想派飞船复原一遍路径也不是不行。”
“正合我意。”普鲁士说,“七年战争时,我欠布拉金斯基一条命,不能任由他如今死不见尸。”
“先生果然是索多玛罕有的义士。”
“我也会去。”法国忽然说,“阿尔弗雷德,你可以一同来吗?”
美国似乎想了一会儿:“可以。”
“那么期待再次同你协作。”法国说,“我们也很久没见了。”
三日以后,ESA负责处理机密信息的办公室收到了琼斯本人以NASA研究员的名头发来的压缩文件夹,但只有拿到美国司法部、国安局和国土安全部联署许可信的人有权调阅。与此同时,普鲁士看到许可信已被发送至自己的邮箱中。次日上午,他从Le Grand Contrôle赶往了ESA总部——法国早就等在那儿了——他们用一台不联网的电脑查看了那些冗长的文件,发现内容远比想象中平平无奇,是NASA为一位签署了保密协定的代号为B的客户量身定制的“私人旅行计划”,其中包括预定的飞行轨迹、所使用的设备与技术细节、B消失前同地面任务控制中心的通信记录以及工作人员杂乱的笔记。对于为什么选择拜科努尔发射场,文件中并没有解释,或许这属于协议规定不允许透露的内容。大体浏览过后,普鲁士意识到俄罗斯必定是假扮为普通人来完成这件事的——整个流程看起来就像SpaceX之类的商业机构运营的无数以火星为目的地的太空旅游项目中的一个,按部就班且毫无玄机。去年十月,B先乘坐“联盟”号与国际空间站俄罗斯舱段对接,然后换乘已准备好的核动力转运飞船“施洗约翰”到达自由点空间站,在此处补给物资后对接运行于通往火星的固定轨道的太阳能巡天车,直至可以用登陆器降落在火星营地——一切顺利的话,事情本该是这样的。但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从自由点空间站出发十五日后,“施洗约翰”脱离了巡天车,通迅也在此时被强行切断,B自此下落不明。NASA将其认定为一起会严重损害自身信誉的事故,正不知如何处置,当即收到美国意识体用特权渠道发来的命令:按下不表,权当无事发生。
“‘施洗约翰’?这名字真不详。”法国翻来覆去检查着指令代码,“看起来没有发生故障,地面控制台也并未对转运飞船动任何手脚,‘意外事件’是由B主动决定并操作的。”
“甚至他可能亲自研制了那架飞船。”普鲁士思索片刻,“这段日子,国际空间站俄罗斯舱段的‘星辰’号有人吗?”
“由于严重老化,从三年前起就空无一人了。”
“所以它是个存放、组装和改进深空漂流道具的绝佳场所,能提供充裕的时间和私密性……怪不得布拉金斯基要从拜科努尔出发,也许他早已无数次乘坐‘联盟’号上去照料他的飞船了。”
“只是这次没有回来?”
“是的。”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半晌,用眼神向那位远走高飞以完成殉难者命运的同伴默哀。美国没有说错,事情的真相过于乏善可陈,而国家的一生以如此草率的方式终结又令这乏善可陈平添许多苍凉。电脑屏幕黑下去时,法国脖颈上有金属质地的波光倏然一闪,普鲁士定睛一看,发现是枚刻有罗马暴君卡利古拉肖像的吊坠。这让他不由想起一些消失在更久远年月的名字:从他素未谋面的、德法意共同的祖父法兰克王国,到自称“永恒之国”的拜占庭帝国,再到他在童年和少年期效忠过的教皇国、耶路撒冷王国、波西米亚王国……俄罗斯是第几个了?死神的斗篷什么时候才能罩住自己这个亡而不灭的怪物呢?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许久之后,法国问。
“无论如何,还是把布拉金斯基走的那条路走一遍吧。”普鲁士说,“带着你和美国的话,恐怕无法像他一样中途挂线了。不过既然原定终点站是火星,我们不妨就去火星。你不想看看人类建的外星基地是什么样子?”
“想啊。”法国点起一支香烟,又分给普鲁士一支,偏过头来借了火给他,“再说明年是国际空间站服役的最后一年了,后冷战合作时代仅存的遗产就要不复存在,去道个别也是好的。”
敲定计划后,法国便立即着手筹备资金并建立工作组,同时向政府打了报告。据法国说,他们这回很幸运——ESA原本就有功能适宜的飞船即将投入使用,叫作“铁面人”号,空间宽敞,能容纳八位乘客之多,内饰也全不同于一般飞船功能至上的极简主义,侈丽有如凡尔赛宫。普鲁士笑法国历经这么多次革命竟仍未戒除封建帝王对珠屑铺街金粉砌殿的瘾癖,法国只诙谐地说当今分明低调了许多,毕竟读着《人间喜剧》在拉丁区陋室居住百年后已将浮华病治疗得不影响生活。后来普鲁士才知道飞船的起居区有只布谷鸟钟,会随机诵读巴尔扎克讽刺奢靡享乐的名言警句,搭配纯金钟座、珐琅表盘和蛋白石制成的布谷鸟眼睛颇能具现法兰西的人格二重性,以至于美国实在看不下去,试图改变代码令其播放巴赫,却被法国阻拦——这是后话了。包括所有细枝末节在内,准备工作总共进行了一年有余,期间拜科努科尔发射场随Роскосмос[4]的解散而关闭了,里面存储的数据全被销毁,“星辰”号也自动散落为太空垃圾,“施洗约翰”构造之谜自此再不可解。到第二年早春,三人终于各自请好假齐聚巴黎,共同敲定了最后一版方案,即将开始这趟说是复原俄罗斯失踪路径、却由于最关键的环节无法复原而变成简单太阳系漫游的凭吊之旅。此外,说来也在意料之外,距出发日期仅有一个月时,普鲁士接到了一通来自英国的电话。
“你们究竟在鬼鬼祟祟地搞些什么?”英国的语气相当不悦,“美国甚至不准他那些装腔作势的政府部门批准我查看你、他和法国秘密研究了一年的某份航空资料的申请。”
“你知道了?”普鲁士忍俊不禁,“听起来独断专行的帕尔忒诺珀公主不希望你知道。”
“那他恐怕要失望了。”英国用那种上唇紧绷时才会发出的刻薄腔调指出,“ESA的‘铁面人’首航项目已经上了《费加罗报》头版,完全没避人耳目。虽然你们想必认为自己将此次航行和俄罗斯失踪案之间的关联隐藏得很好……”
“好吧,好吧,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让我来解释一下。”普鲁士飞快缴械投降,“我不确定你查清了多少。总之——你的美国协助走投无路的俄罗斯离开人间,让欧洲深感不安,我们便以身试法,迫使他将所作所为重复一遍——鉴于他对动机和手段的陈述目前都只是一面之辞,法国不愿将未定论的悬案闹大——至于美国为什么要瞒你,我猜大概是预防惯常对他诸般天马行空的星际开发点子嗤之以鼻的老父亲的说教吧。”
“噢,是吗?”英国发出轻嘲似的反问,沉默近十秒钟,“他判断错了,我不打算阻止。事实上,我想加入,而且我想叫更多意识体加入,然后我们就有了足够见证者在某个地外空间不受干涉地为他搞出来的烂摊子画一个句号。据我推测,美国最初对俄罗斯的逃脱行动严格保密只是为了防止此事被Gestalt[5]那些极端民族主义者追踪和破坏——我可以理解,做着沙皇梦的恐怖主义者怎么会允许他们的国家象征撂挑子?但现在一年多过去,俄罗斯不可能再被找到,这个风险已不存在,用一个个新谎言掩盖旧谎言的成本远高于对最初的谎言开诚布公。”
普鲁士感到自己异常轻易地被说服了——他失笑地想,这正是英国的威力所在,总能在复杂事项上用三言两语说服旁人遵从其观点,不加抵抗地弃守辩驳的阵地。不过他本人的态度似乎根本不重要,因为英国不容拒绝的口吻根本不像是要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而是单纯将决定知会与他。他记得在他们还都是孩子时,撒旦羽翼似的黑死病肆虐欧洲,十来个不及棺材一半高的意识体躲在一座中欧城堡,恐惧地商议怎样才能不跟大半人口一同消亡,却一筹莫展、无能为力地奄奄一息下去,唯有将日诵《圣经》当作救命稻草,而也正是彼时仍名为阿尔比恩的英国突然命令所有人离开,各回故国,生死由命——作为国家的存在固定以前,他的行事风格便已如此了。果不其然,此次英国对ESA火星登陆计划自带话语权的强迫式介入依然未遇阻力:他就“铁面人”号剩余四个座位的安排联络了ESA所有成员的意识体,附带对来龙去脉的详细说明,询问其参与意向(普鲁士和法国作为发起者只收到了和其他国家相同的群发邮件),立获不少积极回应。很快,名单就被确定下来,要么发自对历险的兴趣,要么出于同俄罗斯的关系,要么只是时间表刚好有段空余而个人行动自由不受本国政府约束,波兰、瑞典、西班牙和奥地利决定一同出发。法国遗憾地对普鲁士感叹,原本想凭此行获得一个写作会被数百年后的人从故纸堆挖出的独家野史轶闻的机会,这下一切都公开化,鬼神归于鬼神之地的灵异故事进入科学宇宙观的正典已是覆水难收了。
普鲁士琢磨着他这话的逻辑,忽而想起文艺复兴末期自己第一次作为“肉身不朽”的案例被一名炼金术士记录在册的事,便口吻轻松地说道:“所谓‘正典’,也都是剧本而已,起效力的范畴不过一世一时。”
“也是。”法国看了他半天,缓慢露出释然神色,“抱歉,我总会忘记我们的岁数。”
出发前一日,八位意识体在南美洲的圭亚那太空中心会合。由于不在ESA内部邮件的抄送列表,美国显然没料到有这么多人来,不过他并未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只在看到英国出现时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毛。发射过程很顺利,作为在一九六零年代就驾驶X-15到达九十千米以上的空军编外不具名传奇人物,美国对太空飞行的熟练程度与专业宇航员相差无几,顺理成章地担当起与面貌不符的指导者角色。五天后,他们成功对接国际空间站,在这里休息了十多个小时(驻守人员热心地请他们吃了用亲自培植的蘑菇与番茄做成的意面),就换上“铁面人”号,朝下一个中转点进发。窗外地球的明蓝色渐渐变得遥远,而更远处的星辰相继在黑暗帷幕上降临又逝去,仿佛潮汐间无定数的浮光跃金,让普鲁士登时感到美国人用希腊文的“星星”(άστρον)和“水手”(ναύτης)组合成astronaut一词的美妙。但他又不免觉得,这个充满迪士尼色彩的说法也太孩子气了些,本质是在塑造一个同外星人战斗的奥德修斯——想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看正认真盯着屏幕的美国,又望向将其包围住的十七世纪宫廷风格的布景,莫名觉出一分古怪的违和。由于已进入平稳飞行状态,他们均脱去了宇航服,且几名欧洲意识体为与环境搭调穿得颇庄重,宝石胸针与精心折叠的手帕使日常性荡然无存,以至于漂浮镜中时,被鎏金框和水晶灯一装饰,竟似与花窗上栩栩如生的禽鸟共同进入了某个虚幻的异度世界。显而易见,美国是不属于这世界的,他仍旧一身休闲装束,举止随性,这使他看起来像个从描摹未来的绘本书里裁下后拼贴到这里的人。
总的来说,奇迹一般地,在“铁面人”号——这个由高新科技搭建的远离尘世的密闭空间——的几十平米内,普鲁士真正归属于的那段历史骤然起死回生了。法国用旧年遗迹排演的、一度让他不适的仿古戏剧终于成了久别重逢的现实,致使他得以前所未有地畅快呼吸,同时将更多因活得太长而被“现代化”的朋友被收拢入内。这样看来,也难怪魔法在美国身上不奏效:美国的存在过于短暂,且代表了现代本身,自不可能与他亲手推翻的历史相适应。普鲁士不晓得美国是否明了这微妙的异样,不过他很快注意到英国已察觉:在一个餐柜飘出红茶香味、音箱响起柴可夫斯基的早晨,英国和蔼地建议美国“穿得更合群些”。美国抿了抿唇,却难得没有反叛,下午便以价值不菲的套装示人,宛如一下子被曾败在他手下的历史的幽灵反击并吞没了。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
某日去检查货舱时,普鲁士无意撞见英国和美国在通往货舱的气闸室做爱。那个空间很狭小,也足够私密——倘若不是一门之隔的货舱里不巧有人的话。透过门上特殊材质的半透明窗户,他看到两具影影绰绰的躯体,更年少的那个衣衫半落,丝绒光泽自肩头流下,使肌肤呈现出一种五色缤纷的温馨。太空中的失重状态导致交媾动作难以完成,为防止身体贴合的压力把彼此推开,英国使用了一些固定措施,用缚带和金属钩子将美国绑在墙壁上。门内传来细碎压抑的喘息,听来不知怎的暗含痛苦,搭配带有强烈规训意味的画面,让普鲁士不禁错觉自己并非置身于二十一世纪的飞船,而是穿越到了三百年前的一艘海盗船上。
普鲁士不声不响地离开,祈祷没被发现。回到工作舱后,他见到法国正坐在那看一堆星云图像。其他座位都是空的,想来四名欧陆同行者均已去起居舱休息了。
“波诺伏瓦先生,”他有些冲动地说,“我爱您。这跟我是谁、您是谁……或者我们正处在哪段历史都没有关系。”
“十分唐突的告白。”法国长久地、深深地注视着他,“不过谢谢。”
于是无需物理意义上的穿越,时间在他们头脑里自行完成了转换,乃至空间也诡秘地弥漫开酒神式的迷狂——随着理性消散,爱、恨、情欲与愤怒都变作了很容易脱缰的事。渐渐地,这个临时团队的和睦不幸成为历史还魂的祭品:西班牙亲和热忱的面庞上多了几分弗朗哥式的残暴,法国原本淡色的双唇犹如喝了血般殷红,波兰不时投出怨恨而虚无的目光,瑞典像个幽灵似的同英国算起大北方战争的旧账,奥地利尖酸傲慢的表情开始进入普鲁士的噩梦。一切都变得糟糕透顶,像是暴风雪山庄杀人案的前夜。终于,美国似乎不堪忍受了。
“八小时内,”他站起来,用一种严厉而厌倦的音调说,“飞船就会到达俄罗斯消失之处。根据测算,那一带的时空扭曲相当严重——布拉金斯基选了个好地方,不是吗?诸位,要么我们也做一次脱轨操作,更换第三宇宙速度,去找某个可能出现的虫洞,到过去或未来杀个尽兴?”
舱内一时鸦雀无声。没人知道美国的这个建议是不是认真的——他看起来很冷静,却也像所有人中最疯狂的一个。在一片静止的躁动中,年轻的船长进入按理说唯有应急时才会用到的手动驾驶舱,将自己反锁在里面。接下来的一夜光景,天宇空旷阴沉,太阳的火色却更炽,乘客们面面相觑、度秒如年,宛若在爱伦·坡笔下的红死魔假面舞会等候着那个身披裹尸布的怪物降临。
然而并没有异常发生。在布谷鸟钟指针的滴答声中,“铁面人”号只是划着优美的弧线一路平稳而去。机器人把咖啡与早餐加热好时,美国开门出来了——他的蓝眼睛重又变得温和且柔软。
法国低声哼起《安魂弥撒》。
旅途的后续平淡无奇,众人默契地恢复了不亲不疏的同事关系,将蠢动的恩怨斩断,只随口闲谈些政治、艺术和足球。在普鲁士后来的记忆里,唯有一件事教他印象颇深。
那是在他们到达最后一个空间站的时候,也就是离开“铁面人”号、换乘火星登陆器之前。不知为何,即便舱门已打开,美国仍久久地盯着布谷鸟钟看,还将其同自己的电子手表进行比对,直至英国过去拍了拍他的头发。
“阿尔弗雷德,不要总想着征服时间,时间是征服不了的。”英国说,“要忘了时间。”
美国似懂非懂地点头。
英国朝普鲁士做了个手势,“你瞧,忘了时间才能活成他的样子。”
“噢,像我一样可没什么好的。”普鲁士沉默几秒,而后纵声笑道。
fin.
[1]欧洲情报分析中心。
[2]1947年2月25日同盟国对德军事管制最高委员会颁布的法案。法案决定普鲁士正式取消建制,原普鲁士邦领土分别被并入波兰、苏联和英法美苏四国占领区;原普鲁士邦政府的财产由盟国和苏联分割。
[3]欧洲空间局。
[4]俄罗斯航天国家集团。
[5]本系列虚构的以莫斯科为中心的欧亚极右翼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