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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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亚瑟·柯克兰决定忘记一九三三年五月的那夜——他们本该出发去田纳西州为父母扫墓的前一晚——是在一九六六年或一九六七年。威廉·柯克兰的死讯经“信使”传来时,他正一个人坐在巴尔的摩的书房,手中的雪茄烧得只剩烟蒂,连码头上日夜不息的混乱杂音似乎也退去了。来的人叫斯坦利·考维尔——与一位哈佛大学的哲学家同名——是偶尔同他有生意往来的一个纽约家族在黑道上眼观六路的暗线。他没问对方怎么知道威廉在哪里,毕竟做这行的总有办法,仅径直递过一笔佣金,默然收下那张折叠好的、明显因长途跋涉而边缘磨损的纸条,慢慢展开。随之他看见,他的长兄在睡梦中安详去世了,七十一岁,称得上寿终正寝。一个不太真实的念头汹涌、冷冽地涌上心头:至此关于兰彻斯特的那些瓜葛、失踪的财产以及扑朔迷离的背叛,他已是唯一在世的见证人,既然往日恩怨均随逝者的鬼魂埋葬在了他们共同历史的残骸中,他再像狼啃老骨头般绕着它打转也无甚意义了。入睡前,他喝了一杯干邑白兰地,权作一笔勾销,却发现梦魇似的回忆突然而至,不可遏止——突袭,被毒杀的马,山中的呼喊和闪光,威廉和帕特里克隔着尘埃看他的眼神。
事情始于“狩猎农舍”的前厅,一副从格林斯博罗二手店淘来的油画旁。快六月了,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森凉却还在门缝里打转,三兄弟将猎枪挂在墙上,围着圆桌交谈——不过说是交谈,倒更像在权衡彼此的耐心。亚瑟起身收拾晚餐剩下的干牛肉时,帕特里克的靴子踢到了桌沿。“结束了,威尔,”他宣布了结论,“你一直说,好像整个国家都等着在威士忌酒瓶贴上柯克兰兄弟的牌子,但它是不可能的。我们会销售别人的牌子,并感激这个机会。我们现在就是商人,仅此而已。”
威廉没立即回答。他正专注地点燃火柴,丢进桌上一字排开的茶碟里。一簇微火摇曳着照亮层层漾开的酒纹,发出高昂且瑰美得不自然的蓝光——亚瑟知道那是龙舌兰里的糖分。随即,下一根火柴落入一只更小的碟子,焰芒是橘色的,烧得不起眼却持久。“还不错,”威廉的下巴绷起来,自言自语道,“贝利甜酒,来自雷尔德公司。酒精含量低,可纯度更高。”流溢的华彩在他眼中跳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了。房间比方才更暗了。
亚瑟默默看着,庆幸总算找到了一门可靠的营生——从黑市蒸馏商到正规企业的转变匆忙而不平衡,充满裂缝,足以令他们这样的人溜进来。大公司——喜力、申利、国家酿酒、格伦莫尔、布朗-福尔曼——已着手恢复之前改为医用酒精的业务,吞并规模较小的企业,获得许可证,扩建仓库,只是生产尚且远不能满足需求。柯克兰家若抓住空档在批发商与暂未被吸纳的独立分销商间斡旋,便能使过去的人脉和物流网络派上用场,把威士忌从合法生产者手中转移给合法销售者,填补市场空白。产品较过去别无二致,交易光明正大,多数情况下文书工作是真实的,贿赂则更少、更常规——甚至亨利跟他的工会组织或许也帮得上忙。亚瑟本该为不必再和沟渠里的尸体纠缠松一口气,但当他坐在威廉身侧、守候着火焰瞬息生灭时,目光一直飘向柜子上的小天使雕像。那是阿尔弗雷德一九三一年在圣安德鲁教堂做的,几乎是件残次品——亚瑟猜测男孩必定是用一把小刀在石膏上涂抹,太草率地塑造了它的翅膀。它在影溪加油站的卧室放了两个冬夏,被他一次次擦去积尘,直到今天。他说不清自己眼下为什么要把它带到山上来、放在水槽和样品瓶边,仿佛它就属于那儿似的。这个夜晚,它便始终在一旁注视他们。
这是最后的宁静时刻。
起初的迹象不是声音,而是感觉——空气的变化,对窗户的压力,宛若一个庞大得看不见的肺叶朝脆弱如纸的木墙呼出气息。与此同时,树下的猎狗叫起来,是某种有别于吠叫的惊悸尖叫,持续两秒又骤然绷断。紧跟着才炸裂出真正的声音:树冠在急风下碰撞,轮胎碾压湿土,靴子踩过石板路面,枪栓拉动,子弹滑入膛室,外院门铰被撬开。三人用目光交流了对策,以半本能的模式移动着——这些姿势已经过几十个应急计划的演练、塑造和固化,但从未切实被使用——帕特里克扑灭了灯,亚瑟仓促瞥见残余的一缕光辉在油画上投下阴影,使被狩猎的鹿看上去仅剩下空洞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等待合围的猛兽互相残杀。
“从旁门出去,”帕特里克悄声交代,“能拿什么就拿什么。如果你看到斯科特,叫他不要……”他的话还没说完。
第一枪穿过窗户。
他们无处可逃。山是他们的,但法律抵达了,人数众多,有备而来,气势汹汹。
帕特里克回击了。他的手伸向腰间,握住那把点三八,枪法很稳,姿势也全无动摇。枪口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道刺目的光斑,显露出窗外的丛林间晃动的轮廓。对方的第二枪应声而来,即刻将一把距亚瑟不过五英寸的椅子击得四分五裂,橡木碎片随玻璃在地板上飞溅,灯座翻倒,窒闷的室内扩散开油和火药的气味。亚瑟弯下腰,举起一把温彻斯特步枪,感觉到手臂被什么东西灼伤了。他咬紧牙关,捕捉腾腾烟霭间的人影:无一不训练有素、行动谨慎,然而让他心生惶惑之感的是,他一个都不认识。他想,兰彻斯特警局的人,即使年轻,他都应该很熟悉。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喝酒,在县集市和葬礼上并肩而立。眼前这些蒙着面、戴低边帽、手持枪筒的幽灵是谁?恍惚间,他们中某个人的身形——蹲在树桩后的肩膀角度——莫名让亚瑟觉得似曾相识。但是,另一声枪响刺破天空,在墙壁打出拳头大小的洞,他的联翩浮想也随之飘散。
“他们堵住了每个入口。”威廉说,“没退路了。”
“除了下面。”亚瑟想道——这个念头在他心底转了一圈,没有说出口。诚然在宏观意义上钱抵不过命,可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认为无论是他还是三个哥哥,都宁可罪有应得地葬身野岭也不愿暴露那箱卖命得来的积蓄以换取些许逃脱机会。
“斯科特死了,”酣战之际,一个入侵者倏尔说。现场的空气凝冻住了。
那个人——警长、副警长、刽子手,不管他是什么——已站在前厅的门槛上,靴子脏得像刚从坟地里踏出来。“在弗吉尼亚找到的。布坎南县东界的村庄,你从未听过名字的那种。他和一个女孩。他们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被杀的,你明白吗?现场在这年头再庸常不过……绑架,勒索赎金,处决。”他的口吻稀松平常,却故意停顿了一下,如同在观测谁会表露出情绪反应,“看起来,他们先用刀切碎了她,随后是他。”
“所以你们是好心来通知我们的?”威廉厉声问。
一时鸦雀无声。
亚瑟在天旋地转的空茫中首先捕捉的细节是,为什么没人送信过来——一种冷酷、机械的意识在枪声间滑过——假设是为了赎金这类直截了当的事情,莫非不会有人尽快联络并要挟他们、向他们提出条件吗?他试图想象警察口中事发的小镇:在人们溃灭得连墓碑都不会留下的地方,他们发现斯科特和女人在一起——某个女人,极可能是埃莉诺·巴斯小姐——为愤怒或贪婪之类或轻或重的罪业付出代价。死亡从不无迹可循,他想,尤其是以凶横、暴力的形态呈现出的那些。那么,到底是谁做的?是因为斯科特·柯克兰的身份,还是因为他无足轻重?
他的思考在下一波枪声中被粉碎。
墙壁暂时还能支撑——房子是一位赏金猎人在南北战争前后搭建的,用了山顶的白橡木和黄松做梁柱,能挺过最严酷的风暴,但它不是当堡垒造的,无从抵挡子弹或黑暗中匍匐前进的人的窃笑声。 一个黑影从窗前一闪而过,接着又是一个。显然,袭击者在让他们出汗,等待空隙。亚瑟一边反击,一边渐渐冷静下来。“没凭据的话不要信,也许只是战术。”他听见自己平和、沉稳地对威廉和帕特里克说:“把地板泼湿,砸开后墙木板,从牲畜围栏那边撤退。泥地松软,踩不出清晰的脚印,我们进入树丛,分开行动——当每个目标足够小,便有了随机应变的自由。黑夜的复杂地势中,不可能同时跟上三个人。”
“是的,我们跑。”帕特里克说,“沿山沟,跑到小溪去,再绕往蛆虫湾,那儿雾气浓厚,一丝人烟也没有。”
“冷得要命,”威廉喃喃自语。
“冷总比死强。”
帕特里克利落地抬手击碎几只装玉米麦芽汁的木桶,亚瑟注意到那幅鬼魅似的油画终于被从墙上撞了下来——现在它只靠一根铁丝吊着,摇摇晃晃,仿佛整栋房子都在承受它的重量。
“越来越近了,”他说。
帕特里克皱起眉,“那就别再耽搁。”
他先动身——总是他先动身。他抄起斧头,劈向墙面,几下便凿开一个足够钻过的裂口,宽阔的后背霎时不见了。亚瑟举起枪,向任何他能看到的东西开火。外面有人大喊。一队警察冲入前厅后,威廉猫腰翻了出去。亚瑟最末一个动身。他深吸一口气,感到凄凉的硝烟充满肺部,然后跑了起来。
到畜栏时,他踌躇了一下,询问帕特里克是否应该骑马。
“不,目标太大,这地方没有掩体。”
然而威廉先一步打开了的门栓,随之一幕荒诞至极的景象——被淹没在恐怖的静态中的景象——映入了眼帘:马。
或者说曾经是马。
亚瑟的视线勾勒出微弱星光下的驼峰、本应移动却没有移动的身体。它们脖子横折,双腿以充满痛苦的角度蜷缩,眼睛翻白、嘴巴松弛张开,毫无挣扎迹象——有几只还衔着嚼了一半的干草。一堆堆干草黝黑而惰性,像是在僵硬、腐烂的一刹停止了。被压在下面的地湿漉漉的,布满雨水、尿液和牲畜相互碰撞时皮肤破裂的血迹,却散发出一股干净、太尖锐的气味:与生命体的腥臭格格不入的刺鼻清凉。
“这不对。”威廉嘀咕道。
“老天,”亚瑟呼吸急促,“他们给马下毒了?”
“是这样,”帕特里克说,“并非所有的。”
亚瑟眨眨眼睛,想起后面的围场还有一匹老母马和一匹不到两岁的小马——它们今晚不在马厩。但这真的是个好选择吗,当骑马的人在灌木丛中就像幽灵在窗玻璃上一样显眼时?他的胃一阵阵痉挛,头脑焦虑地盘算着:一匹马可能是离开这里的门票,前提是你愿意被看见并赌一把林间空地不会变成坟墓。
而帕特里克已经作了决定。
“威廉,你来牵马。”他说。
“我?”
“你来牵那匹该死的马。”帕特里克重复了一遍,“我体力充沛,亚瑟还年轻。你才是那个需要坐在马鞍上的人。”
“好吧。”威廉妥协了,“钱怎么办?”
“什么?”
“保险箱。”威廉说。“这会儿我们走了,可能永远……”他停了一下,“我要了解最坏情况下钱的去向。”
亚瑟的脉搏怦怦直跳,“天哪,威尔。你真的想现在谈这个吗?”
“无论如何。”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别这么说。一周后,你、我和帕特里克在田纳西州见面,老墓地。我们会渡过难关的——斯科特也会回来。”
奇怪的是,威廉摇了摇头,把手伸进大衣内侧的口袋,掏出一把光洁、细小的铁钥匙,按在亚瑟的掌心。很快,帕特里克也做了一模一样的事——仅有的区别是他递来的那把锈得厉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解释。见亚瑟不置一词,威廉露出了干巴巴的、了然于胸的表情,半笑着说出了所有该说的话:“你会想出口令的,这并不难。再见。”
“再见。”帕特里克也这么说道。
威廉的身躯在通往围场的小径上变得只剩一个黑点。隔着渺茫无际的雾,亚瑟瞟见百码外的那匹老母马甩了甩头,鼻孔微张,仿佛嗅到了什么——对于天降的惩处,动物往往比人先知道。他不合时宜地怔了一瞬,直到帕特里克用力推搡他的肩胛骨,命令他赶紧离开。亚瑟踉跄半步,感觉钥匙咬在了手上,“怎么……”他颓丧地发现自己近乎说不出话来。
帕特里克不再理会他,转身面对越发逼近的人群,像头不顾一切的困兽拖住了一整片枪林弹雨。亚瑟如梦初醒,加快步伐向密林深处奔去,终至被一棵盘根错节、枝桠似鬼爪的中空巨木蓦地绊住。它是诺亚方舟吗?亚瑟如此想着,屏住呼吸藏了进去。而就在他从既弥漫着繁盛的生命能量又封闭、阴湿、腐朽的漆黑空间窥向外界时,匪夷所思之事发生了:斯科特——依然活着,挂一身鲜血,作出狰狞的姿势——阻挡在了帕特里克和下一颗子弹之间。他的动作算不上迅捷,却准确得堪比被外力定格在那儿,因而在亚瑟的视角下,这个画面几乎是虚幻的。
或许由于强烈的疲惫和精神刺激,亚瑟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失去了意识。黎明时分,他被沉重的死寂惊醒,才明白山已经空了。他站起来,走出树洞——钥匙仍好端端地躺在掌心——遥远地望见警察全都不在了,威廉、帕特里克和斯科特也杳无踪迹。倘若不是酿酒厂的残垣断壁和马臭气熏天的尸体,他甚至会以为此处仍是太平盛世。下一刻,他看到了——一个身影,又小又快,从山上急忙地跑了下去。他的胃似乎被狠狠踢了一下。男孩留着在晨曦照耀下无法分辨是黯金还是苍白的洁净头发,亚瑟见过那头发——见过太多次了。这不可能,因为阿尔弗雷德还在艾什维尔,他告诉自己。但如果他回来了呢?如果他从未离开呢?如果刚结束的是另一个夜晚,而非这一个呢?
Volume I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