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十九)
- NC-17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有一瞬,阿尔弗雷德看起来仿佛双目失明了,瞳孔不再焕发出命令或抗拒,色泽却愈加鲜艳,一如死亡通常所是的那么鲜艳。亚瑟扶着他的腰把他压在墙上——这场宣示告别的性事依然带着偷情似的忐忑。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窗户刚好有一扇屏风遮挡,使羞耻不必太过。男孩的头稍微后仰,嘴唇张开,似乎想说话但未发出声音,只抬起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亚瑟的下巴。这个动作不是刻意的,也不是无意识的,而是介于两者之间,教亚瑟想起去年某日——阿尔弗雷德站在蓝漆房子的楼梯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整理账本,什么也不说,露出一种近乎好奇与喜爱的表情。那时他隐约想过,“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了。”
亚瑟瞥了一眼屏风:它薄而窄,饰布凹凸不平,仅是用以分割空间的隔板,暗示隐私,其不足之处让人感到近乎讽刺。接下来,他又回头看向阿尔弗雷德,头脑不费力地描绘出男孩远走他乡的情境——涂满注释的时间表、一橱精致的衣帽、地铁车厢、橱窗、宴会、舞厅。他看见他踏上了一种被明确的目的和无休止的运动所分割的生活,反复浏览商业名录和写信——为抓住萍水相逢的机会——并简洁地回复邀请,从不给真正的亲密关系留下空间。城市会吞噬他,用种种由头使他疲惫不堪又永葆青春,成为一个匆忙的孩子,再没有功夫老去。然而阿尔弗雷德动了一下,旁观者的宁静视角便碎了。男孩抓住他的肩膀,呼吸急促起来,激烈地望着他,刹那将他带往了另一度时空——那儿充斥着遥远的嬉笑声、水晶酒杯磕碰声、吊扇嗡嗡声、锃亮皮鞋的根部轻盈敲击地板的啪嗒声,海浪似的波段此起彼伏——犹如这幢昏黄、被遗忘的陋居外的一整个世界都要挤进来,但它忍住了,悬浮在阿尔弗雷德的眼中。
“像指环脱落的宝石。”亚瑟的额头抵在男孩的额头上,低如自语地说。
“什么?”
“你的眼睛。”
“别再这么说。”男孩茫然地松开手,“我是活人啊。”
“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
然后他抱着他去了卧室,从鞋袜脱到长裤,又一路向上解开衬衫扣,使淡青色的府绸布料从掌下的肩头滑落,直到年少的情人面目不再脆弱,带着在良好运动习惯中养成的纤薄肌肉同他赤诚相对。一如既往,环境的陌生使阿尔弗雷德生出几分紧张,可不像过去他总因此更为主动——让人怀疑在以一种强拗的好胜心掩饰怯意——这次男孩迟迟没有动作,静默地平躺在他袖手可摧的地方。亚瑟忽然想,他们原本如胶似漆的交合是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压抑的?风雪起了又止、止了又起,瘦弱的枫树不住晃动着,犹若异形的人体在把多余的手掌摇下。这时,自层云后显现的月亮陡然照得窗户通透光明,破裂、拉长的树影被投射至墙壁和半边倾斜下坠的天花板,枝条移动,温柔又冷漠地窥视他们。亚瑟的目光停留在男孩细腻的颈侧,揽住他的腰落下一个个吻——当苍白的胸膛逐渐红潮弥漫,睡美人总算醒了过来,翻身坐上他的腿根,重复起他熟悉的那句话:“看着我,老男人——别做没用的懦夫,好吗?”凉滑的发梢似羽毛划过他的眉骨,一阵短促的笑声响起,男孩评估般摸了摸他的性器,旋即跳下床,从床边的柜子拿出细长的方形瓶子——摆在一把小提琴旁的众多浑浊瓶子中的一个。亚瑟一眼认出它是黑麦酒。
“过了今年,我就没机会了。”阿尔弗雷德将头发别回耳后,“二十一岁也好,十八岁也好,不管他们怎么决定都是一回事——它会远得够不到,连同其他数不清的东西一起。”他拧开瓶盖接连喝了几口,液体溢出嘴唇,流到脚背上。尖锐的视线紧锁亚瑟的喉结,即使在他咳嗽、半呛时也是如此。
“够了。”亚瑟伸手去拿酒瓶,无端感到些许烦躁。男孩并未躲避,任由他箍住双腕把他拽回床上,完全掌握了主导权。或许出于迟来的报复心,亚瑟把约一半的酒倒在男孩身上,又一点点——从肚脐到股沟——舔舐干净。床单完全湿了,一层掺融了恐惧的欲望从阿尔弗雷德大睁的瞳孔涌现出来,他咬住枕套,如软骨动物感染疾病或被捕食者击伤时一样不断抽搐着。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几分钟,令亚瑟思绪纷乱,时而情热盎然,时而突坠冰窟。他一方面告诫自己平静——既然纯粹是肉体交易,他便不该付出任何金钱外的、而须最大程度享受金钱所换取的——一方面却疯狂、昏然地想象起一些或许他已永远错失的可怕真相,比如男孩对这段交易的定性是否是得不到另一类契约的退而求其次。蓦地,阿尔弗雷德似乎觉得他可怜,直起上身用双臂搂抱住他的头,胸口随清晰的心跳声急剧一鼓一缩,将他拉向他依然挂着辛辣酒液的锁骨,同时下身在被他破坏。一双手爱抚地穿梭过他的发间,可耳边的话像要特地令他难堪,含着一种练达的残忍呢喃:“你知道,如果这就是你的一切,我不如在午夜前离开。”
随之是翻来覆去的相互折磨。阿尔弗雷德蜷缩在床单里,指甲抓在破旧的布料上,承受着撞击。男孩的一举一动都在故意弄痛自己、迫使他直视自己——他听见一个由精神抵达精神的声音说,你永远不能忘记。
一月一号早晨,小镇充满宿醉的疲惫。缠在栅栏上的彩带和压碎的纸面具带着被狂欢节遗弃的意味,半融化在冰霜里。亚瑟返程时,细细的灰色丝线已相继从烟囱升起,他停在卫理公会教堂附近两家常年竞争的早餐店——它们像顽固的老兄弟,平时彼此不说话,眼下双方的熟客却正在门口问好。 一个女人说:“他们筹到的钱比预期的多,是为了学校的屋顶吧?”另一个则低沉而怀疑地回答:“比预期的多,但不够。”笑声接踵而至。亚瑟耸了耸肩,脱下帽子走进左边的门,点了一份炒蛋、香肠、哈希薯饼和涂白桃酱的吐司,再配一杯现磨咖啡。他选的桌子很小,表面被几十年的手和手肘磨得光滑,一束假花斜插在中间。等餐时,他顺着桌面一角刻印的、不太起眼的首字母描摹而过:G.J. & M.S, 1917。十分钟后,食物的热量以及香甜的奶味——他失手往咖啡倒入了远超通常分量的牛奶——溶解了隔夜的冰涩。因而在柜台付账时,他多给了笑容灿烂的女招待一点小费,再度回到阴郁、萧条的晨光中。天雾蒙蒙的,鹅卵石表面水汽氤氲,梅德林广场正喧闹起来。
他决定跑几趟腿办些杂事:先去邮局,给亨利和阿里洛克各寄了一封信。邮局的局长——一位上了年纪、脸庞像风化核桃的男人——有条不紊地对着一个个包裹填写记录簿上的收发信息,几乎没抬起头,便在信封盖了邮戳。此外,兰彻斯特虽小,却有一个电话交换所,尽管仅有少数人家里装了电话。亚瑟在那儿驻足片刻,咨询为加油站接通电话的事——这是他考虑已久的想法,主要为使跟可靠性日益岌岌可危的斯科特间的通讯更加方便。他们给他提供了一份漫长的表格,叮嘱需等待三至四周才能处理。接下来,他想到马德莱娜。一周前在咖啡馆会面时,马德莱娜未提及返程日期,不过他看不到她在活动结束后多加滞留的理由,于是大约就在今日。他绕路到车站外停了一下,犹豫是否应当同她道别、并为自己前一晚的缺席说几句话——可他转念又想,无约定的出现不免冒昧,何况此地的氛围兵荒马乱,若要联系,不如等她回纽约后。
午后一点,他发现自己驾车驶向了临镇默克先生的店。
说来怪异,他本是常客,然而自上回带阿尔弗雷德造访,他三年都没来过。他并非专门回避那个地方,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默克先生当时的态度——他的目光在两人举止亲密之际停顿的时长、抑或他含蓄而温情的沉默——似乎给阿尔弗雷德留下了一种持久的警戒:“你要保守你心,胜过保守一切。”如今,微妙的磁性重新将亚瑟引回了收藏拼图碎片的故址。默克先生有着百科全书式的、不动声色的权威,是他们私人圈子外唯一知道——至少怀疑——他与阿尔弗雷德之间纽带性质的人。这种想法让亚瑟既不安又欣慰。
门口仍挂着那块不大的松木招牌,上面用草书刻着店名“本质”。外墙饱经风霜,但很干净,只是窗框不再上漆,也不再有音乐传出。店内徜徉着糖霜和草本植物——甘菊或鼠尾草——的香味,炉火烧得通红,扑面的温热潮气令人想起旧时代的雨水,如一条被虫蛀的毯子包裹住他。主人现身前,亚瑟四处环顾了半晌,发现手写在吧台后黑板上的菜品与记忆中无异,连桌布和沙发罩的花色都没变,唯独默克先生的藏书愈发堆积成山,已塞满六座架子的每一个空隙——主要是哲学、天文学、植物学和建筑学文献,按主题和年代分类,被一个爱积累胜过爱使用的人精心摆放在一起、并称为“持久失败的实验”。亚瑟记得就在三年前,相较于这些书,阿尔弗雷德还对饮料和点心更感兴趣。等候餐品时,他的小男孩佯装对彩色玻璃灯照亮的一排排油布封皮不屑一顾,狡猾地微笑着说:“这就是你所谓的珍宝?”而此时,这句话的分量依然旋绕在周围,像糖烧焦的味道一样挥散不去。
默克从先生厨房走出来,道了声新年好。他用老友般从容、心领神会的神色开启了对话:“你又来了。孤身一人?”
“是,”亚瑟回答,拽下手套塞进大衣口袋,含糊地朝茶室作了个手势。“我看参加实验的人越来越多了。”
默克靠在柜台上笑道:“你会大吃一惊的。每年新春总有不少好奇的人——或是寻求救赎,或是寻求消遣。”他顿了顿,“说到救赎,我总在想这代人是不是过度挥霍欠下了债。柯克兰,你记得一九二九年的情人节吗?芝加哥的事?”
“你指——”他不确定地在脑海里搜寻了一会儿,“大屠杀?”
“对。七个人在车库排成一列,汤普森冲锋枪让他们在来得及问一句‘生意怎么样’之前就成为了历史。”默克先生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到处都是血和烟。一个城市,两个帮派,数千个谎言……”
“你听起来像认识他们。”亚瑟笑了,手指在柜台边缘轻轻收紧,“照我的观点,屠杀是一种诗意过头的表达……来自对文明秩序的预设。为什么说起这个?”
“最近莫名其妙有些不祥的预感——但愿只是预感。”默克先生转身拿起一只瓷杯,“要茶还是咖啡?菠萝派刚出炉。”
“茶,谢谢。”
默克先生回去忙了。此后的一个半钟头,亚瑟坐在尚未拆除的圣诞树旁慢条斯理地享用了一顿称得上奢侈的午餐:首先是加蜂蜜和金盏花的祁门红茶,继而冰镇生蚝、烤牛扒和红薯砂锅一道道被端上桌,最后是菠萝派。茶室里飘荡着低回的谈话声——两个六七旬模样的老人一边看报一边闲聊,一对青年夫妇将头靠在一起对着绘本书窃笑——却仍显得寥落。亚瑟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目光落在派上,感到浓得不自然的鲜黄光泽将房间内缺乏的活力吸收了去。派在舌尖散发出馥郁的甜,口感轻盈的馅料与冬天格格不入,亚瑟切一块特别顽固的饼皮时,手滑了一下,刀子刺破指腹,一滴血冒了出来。他愣住了,看着血珠不断扩大,被它的清澈和折射昏暗光线的方式所吸引。在似乎极漫长的、不可思议的一刹,血珠表面映照出了什么——他自己的脸,憔悴而无防备,以刺目的清晰度凝视着他。
那是他第一次出现晕血症。自此,那张脸如影随形地存在于他的意识,陪同他见证了一系列大厦将倾的征兆:电话安装完毕,斯科特却突然失踪了;当他提起山上的事,查理·汉肖开始闪烁其词,肩膀绷得像弓,视线则被钉死在了门框上。还有一些迹象虽细微,但十分明显,比如巡逻队在车站一带呆的时间比平时长、人数也更多,镇外停着七八辆陌生的汽车,二月起加油站即停止收到关于保护费的暗示性信件,以及圣安德鲁教堂地下室的流浪者密语逐日淡去、终至彻底消失。亚瑟无需他人告知便明了游戏规则已然改变——他脚下的土地不再稳定。而默克先生的话成了一枚新的护身符:救赎、债务、数千个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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