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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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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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大选过后,已是年关将至。镇中巷陌一如既往地落叶纷飞,雨水夹杂着小雪淋漓不绝,相较去年山洪的轰烈倾塌之势,平添了几分不可逆的腐朽。亚瑟想起母亲说过,兰斯洛特是世上少有的、时间汇集而非流动的地方——老人仍在门廊上削木,年轻人则消失在山间。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当选并未激起多大波澜,毕竟各个阶层对激变的渴望已成为群体性的潜意识。一个月前,他在一家私人俱乐部问阿拉里克,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他的少年好友向后靠了靠,把烟灰倒进玻璃托盘,尝试条分缕析:“流落到车轮下意味着什么?要么在一声巨响里结束,要么无声无息地消亡——监管、许可、税收,都会耗尽你——硬要做的话,诀窍是预判它们的尺度,并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

“不可或缺?”亚瑟低声重复。

“对。你了解谁在哪里贩酒,如何生产,运了多少,谁在付钱。因此如果他们抹杀不了你,就会雇佣你——你只用做一点功课,比如弄懂需要结交谁。”

“我无法拿同伴的命脉交换入场券。”

亚瑟摇摇头否认了,但这些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自此他的心境转而闲适下来,犹如一个不断筛选石头的盲目者总算找到了值得保留的东西。决定已做出,他想——或者说,它们是自己做出的,正如当人不再紧握缰绳时,生活会以一种迟滞、磨砺的方式自我引导,世间的和平之理即蕴于其中。回到兰彻斯特后,他减少了工作量,除了盯着新得到的几张工会领袖的名片思考如何与手头的业务建立联系,便是定期去车站边一家殖民复兴风格的咖啡馆读书——每周二、四、六的上午九至十一点,他开始走马观花地阅览阿尔弗雷德热衷的那些历史书,从塔西陀到爱德华·吉本,有时也信手翻看诗和小说。说来奇怪,在诸多诗剧里,奥维德的《变形记》中有一则片段令他久久不能忘怀。故事中,卡吕冬王子墨勒阿革洛斯的母亲阿尔忒亚在分娩后从命运三女神那里得知一个预言:婴孩的生命与壁炉中一根点燃的木柴紧密相连,一旦柴火烧尽,墨勒阿革洛斯便会死亡。阿尔忒亚于是取出木柴,将其藏在了隐秘的地方。时过境迁,墨勒阿革洛斯成为一位英勇的猎人,在卡吕冬狩猎会上立下大功,然而他将首功之物——野猪的皮——赠予阿塔兰忒的行为激怒了舅舅们,争执演化为暴力冲突,致使舅舅们被杀死。此时,他的母亲进行了一场骇人听闻的惩罚,她打开上锁多年的匣子,将藏起的木柴丢进火中,随即宫内传来刚凯旋回城的王子倒下的消息。合上书时,亚瑟莫名觉得封皮发烫,他的目光越过窗外,看到天空如覆满灰尘的镜子,映照着肮脏的雪溃烂在土上,又被骤雨打碎,让他的心底似乎被轻轻敲了一下。他茫然若失地想,也许墨勒阿革洛斯的结局中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未名力量在向他传达什么,关于抉择的代价,抑或至亲间的残杀。

也是在同一家咖啡馆,他时隔十三年再次遇到马德莱娜·勒穆瓦纳。

那天停了电,所以店内极为昏暗。亚瑟本想提早离开,却被廊檐下一阵风铃声打断了。一个相貌华丽而略显疏离的女人推门而入——她走进时,岁末的冷风像听话的幽灵般尾随她,掠过蜷曲的发尾。亚瑟扫了一眼她的装束:麂皮手套是绯红色,外套是深炭灰色,带有浅淡的鱼骨纹,整齐地垂到膝盖。她用熟练的英文点了一杯卡布奇诺,自然地坐到他对面。

他摘下帽子,微怔一瞬:“马德莱娜。”

“亚瑟,好久不见。”她俏皮地歪了歪头,“你看起来不错。”

“你也是,”他笑了,“没什么变化。”

“多谢。如果你指的是‘依然屹立不倒’,我会更心满意足的——”紫罗兰色的双目慢悠悠地转动,用亚瑟记忆中“士兵休整俱乐部”式的坦率研究着他。“真荣幸,一下车就遇到你。温斯洛先生提过你一直在这个镇上,说不止是你,兰彻斯特也丝毫不变。”

“对,除非河流另有决定。”

“我听说了洪水的事,”她小口啜饮着咖啡,立即接上他的话,“温斯洛先生写信给我,询问我是否帮得上忙。我回复说可以。”

“感激不尽。我见过告示栏的宣传画——慈善活动在下周举办?”

“下周六,跟除夕守夜合并在一起,地点是埃塞尔剧院。你知道,现在它是半个废墟,正好适配我们计划的仪式:用灯光雕塑模拟树的复活。然后是小型音乐会、自助晚餐、酒会和拍卖会,从傍晚六点持续到午夜。请柬已经发出去三百多张。”

“我没收到,看来我的资产不太够。”亚瑟调侃道,“当然,如果你当面邀约,我不拒绝为旧友出一份力。”

“噢,请务必来。不过可别破费——因为目标是帮这个镇筹款,受邀来拍卖会的金主都是外地人。再说,近来不景气,对吧?人人的日子过得艰难。我时常觉得无望,哪怕做的是幼年起梦寐以求的行当。”

“绘画和雕像?”

“还有那些为其赋予意义的事。”她停顿片刻,似乎在选择准确的措辞,“现在只工作而已。它让我……忙碌。”

他们在舒适的沉默中各想了一会儿心事,咖啡机的断续嘶鸣声填满了言语间的空隙。

“对了,你没有结婚吗?”侍应生送来一盘新出炉的苹果塔后,她语气轻快地问,像是仅出于一时好奇。

“没有,你呢?”

“预定明年。”她瞥了一眼戴着手套的双手,“跟一个从不读书却擅长生活、勇往直前的人。看上去,我们彼此平衡。”

“恭喜。记得温斯洛先生说过你的未婚夫是一位侦探——”亚瑟故作严肃地压低嗓音,“按照小说情节,你要是嫁给那样的人,最后会在花园发现尸体。”

“暂时没有这么戏剧化,”她露出一缕微笑,“的确,偶尔保罗会在聚餐时分析每个客人的‘犯罪动机’,但纯粹为了娱乐——用想象给一生不变的生活提供乐趣。否则只是每日研究一些消失的账目或为认定伴侣不忠的多疑雇主搜寻牵强附会的凭证,他决计坚持不下去。”

“原来如此。他喜欢充满冲突和转折的故事?”

“是的。”

“我这里刚好有不少。”

“嗯?”

“山中之谜。”亚瑟低头摩挲着杯沿,即兴创作起来,“比如,有位声称酒窖闹鬼的酿酒师,说每次点火时都会听到婴儿的哭声——结果是一只浣熊卡在了烟囱里。还有一次,伐木队清理森林时发现了一间奇怪的房子,里面有按键磨损的发报机,屋外有新鲜脚印,却四处不见天线和电源。最终他们沿脚印来到一条十多年前因爆炸废弃的矿井,地图、电池、腌肉罐头……零散地摆在地上。”

“是野外淘金者的巢穴吗?”

“可能是,也可能是龙、狼人、独角兽那些魔法生物的巢穴——当然,不排除整个无非是编出来的传说而已。但如果找不到符合常识的谜底,恐怕谁也不敢再踏足布莱恩特峡谷附近的山,而我的加油站会因此减少四分之一收入。我打赌你的未婚夫最多花一下午就能解决问题。”

马德莱娜又笑了,肩膀小幅抖动着:“我会告诉他你需要他的服务。”

“劳驾让他给我一个友情价。”

随后,对话逐渐平息,如冬雨化作薄雾散去,没有仪式感,也没有终结。亚瑟并未有意回避他们的过去,然而它被锁在齿间,显得温暖又无足轻重。这远非出于遗憾——对他而言,他们分享的历史不过是许久前已完成的东西,一副被钉在谷仓墙上的废马鞍,油彩模糊成褐色,不必再画蛇添足。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仍有几不可察的犹豫,教他忍不住思考,她在巴黎的日子——画室与沙龙,艺术家勾勒出混沌光线中的面庞、辩论着他半懂不懂的理论——今日如何?她的信念是否仍由她曾颂扬的尖锐哲学所塑造?他发觉这个问题难以出口,会让她把他看得太仔细。这也是为什么他尽量把话题维持在安全区域,编织纯属虚构的谜案,以取代自己面对的真正困局——仅够博她一笑。

待至杯盘见底,晨雨的薄光冷却成正午炽白太阳照出的阴影,她瞥了一眼钟表,重新戴上手套。“我得去见市长了,”她漫不经心地说,仿佛在谈论一位老朋友而非镇上的象征性人物。“不过,三十一号晚上见,对吧?”

“对,我会去的。”亚瑟倚在座位靠背上,懒散地说。

亚瑟确实没打算错过这次活动。当日,他熨了最贵的一件衬衫,对镜子练习系领带,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带上一个装现金的小信封。但是上午还看似稳妥的计划,下午就变了轨道。他跟罗斯克清点完存货准备闭门歇业时、阿尔弗雷德姗姗来迟地走进加油站,用藤编篮子提着几罐想必是新年礼物的麦粉、肉干和蓝莓果酱,异常矜持有礼——“帕特西娅送给你们的。”他说。罗斯克当即去厨房露了一手,做出热气腾腾的蓝莓馅饼,三人于是听着广播里的音乐节目享用了一顿简易的下午茶,气氛倒算欢洽。五点一过,亚瑟问起阿尔弗雷德接下来的安排——他本意是觉得如果对方也去晚会,刚好可以同路,毕竟今天几乎全镇居民都要参加,除了罗斯克这样雷打不动要在八点睡觉的人——不料阿尔弗雷德侧头注视了他一会儿,像在暗自判断什么,末了说希望亚瑟帮忙“整理”一下看守人莱曼的老房子。这是个堪称唐突的请求,可男孩的语气未留下任何疑问的余地。

“我多年没想起过莱曼这个名字了。”亚瑟叹了口气,故作幽默地说,“恐怕你不得不提醒我——我们是要去山中那些被荆棘掩埋的棚屋探险,还是……”

“莱曼先生多年前就死了。”男孩不紧不慢地解释,语气像从河底捞上的石子一样清楚、沉静,“一九二六年,蓝岭山南坡,雷暴引起林火。他想去救,却出了意外,当时还上过新闻。莱曼的几个孩子——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不在兰彻斯特了——搬走后有一套房产留下,始终封存着,直到银行以接近零的价格把它推向市场。帕特西娅出了手,圣诞节前把地契交给我。‘你可能想有个落脚的地方,而不总是借别人的’,这是她的话。我猜她厌倦了我每次需要床位时才出现在门口。”

“好的。”亚瑟表示明了,“跟我上车吧——祝贺你有了第一桶金。”

虽然这已不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拉他去做些笼统不明的事,亚瑟还是依稀感到异样。驶向城区时,他记起了看守人莱曼的脸——禁酒令前,这个魁梧、步履沉重的男人一度做过果园经理,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镇中心拥有房子。在装饰一扇扇屋门的松枝花环掩映的灯火中,阿尔弗雷德指挥着亚瑟在缅因大道一路直行,拐上一条排列着药店和五金店的岔路,抵达了藏在铺面后的目的地。它建得相当实用,并不迷人,浅黄的油漆和透过百叶窗影影绰绰可见的花卉图案墙纸增添了几分温馨气息,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内部比亚瑟猜测得要小,墙角长着霉斑,天花板很低,如果在一处站得太久,就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总共有两间卧室,床垫下凹;一间小厨房,桌椅不配套;以及约一百二十平方英尺的前厅,阿尔弗雷德只是半心半意地把它布置得像模像样。五斗柜上的煤油台灯照亮了一小片空间,不均匀的暖光洒向刮花的地板和男孩的头发、颈侧、手臂。亚瑟忽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本《变形记》。

“随便看看的。”注意到他盯着那本书,男孩若无其事地说,“许多伦理框架的原型似乎都在神话里。”

“比如什么?”

“米勒西格之地的人,”阿尔弗雷德的话语带着一种感冒般的轻缓鼻音,“他们藐视神灵,因此被消灭。后来,宙斯把蚂蚁变成了新人类——密尔密冬人。这应该是一个关于轮回和重生的寓言,却让我越来越恐惧所谓‘再造’的意义。” 他的词与词之间隔得很长,“还有卡伊尼俄斯……”

亚瑟回忆了一下:“那个无敌的人?”

“对,她曾经是女人,恳求众神将自己变成一名不受伤害的战士,众神照做了。但是在拉皮斯人和半人马间的战斗中,尽管她刀枪不入且拥有无与伦比的勇气,依然下场凄惨。他们把她埋在一堆巨木下——显然,例外的存在不被容忍,即使最高的意志一度准许过。”

“看来你推敲这个命题有一段时间了。是觉得太格格不入吗?”

“不要像心理医生一样。”男孩瞪了他一眼,“在这里,格格不入是很小的事情。难道你会发自肺腑地属于那些永远会被替代的稻草和钉子?要紧的是似乎有外面的某样东西不断在看,又似乎没有——没准我自己虚构出了法官。”

“可法官和历史学家是一组悖论。”

“原来如此。”男孩点点头,“我没法同时教心灵扮演二者,一个还原一个论断。这是痛苦的根源。”

“你过早仿照查理曼或拿破仑来思考了。”亚瑟按住他的肩膀,“下面,我能否询问你一些更切实际的情形?”

男孩困惑而直白地抬头望过来。

“你行事更谨慎了,比以前谨慎得多。”亚瑟放下手,走到窗前踱了几步,“你的句子在压抑真正想说的话。还有你回头看的警觉样子——哪怕压根没人在附近时。甚至今晚你带我来这里,也带着一种计划好的意味。你正在清单上划掉什么,对吗?”

“你描绘得如同我在策划政变。”阿尔弗雷德轻声喟叹道,“好吧,确实如此。我一直在想初次相识时你的表态——关于柯克兰从不讨价还价。但如你所知,我不是柯克兰,一般人预先打出底牌都要求确定的条款和回报,所以我决定……是时候了结了。明年秋天,我会申请大学,到外州,最好是东北部,马萨诸塞或康涅狄格。它十分昂贵。”

“这些我一清二楚。”亚瑟发觉自己的态度变冷漠了,“除此之外呢?”

“这段关系不是关于你,而是关于你能提供什么——钱。我没有假装过。”

“谢谢。”他笑了,“分期?麻烦你告诉我支票寄到哪里。”

窗框上除了锈,也留着白昼的落雪。他推开窗户,卡住的铰链哀鸣一声,冷风灌进屋子。亚瑟打了一个激灵,手不自觉地伸入口袋,摸出一枚铸有林肯侧脸和两束麦穗的一美分硬币。硬币在指间滚动着,滑落到地上,旋转几圈,停在他的脚边。他没去捡。他听见一个嘲弄的声音,不确定是记忆里传来的抑或纯粹源于想象——“这从来不值得。最终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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