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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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阿尔弗雷德从教堂的侧门出来,头发还湿着,水珠滑过颌骨,犹若圣水沾染了肉身。那是一个遍处蝉鸣的午后——七月的烈日像火一样烧在树叶、石墙和男孩的蓝眼睛上。作为一九三三年两人别离前的最后一个夏季,阿尔弗雷德的十年级暑假几乎在离群索居中度过。他蜗居在教堂阁楼父亲住过的单间,连跟威廉姆斯牧师以及马修都不常交流,据说在写一本书。每周日上午照面时,亚瑟会看见那对孪生子极和谐地在花圃中剪枝、间或低声祈祷,光晕铺满金发,似苏巴朗画中上帝的羊羔浸没于恩典——而他自己甚至不是牧人。二十年后,他在纽约一家高档百货商店与已成敌手的阿尔弗雷德不欢而散后,一度回忆起这个爱情悬而未决的时刻,并讶异地意识到男孩身上被青涩掩饰的浓墨重彩早在当初已具雏形:璀璨的玻璃柜中印着时兴品牌名字的胭脂粉饼没让亚瑟想起更年幼时好奇涂抹口红、穿上纯白裙装的阿尔弗雷德,倒同他十六岁的面容重合起来。七月四号,男孩在又一年的独立日烟火中度过十六岁生日,亚瑟恰才听闻警方已正是着手为布雷顿小姐的凶杀案寻找下一个嫌疑犯,如释重负之际找卡罗尔先生买了一只音乐盒作礼物,去教堂探望已渐疏远的情人。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不请自来地倚在门边喝酒。男孩在半小时后下楼,目光触及他时,唇角绷紧了。“这不被允许。”——不容置辩的声音说——蓝眼睛消融于一种锋利的空洞,某个新的形象正被塑造出来,而旧的被遮蔽得更深了。他轻笑着问了好,看见男孩微鼓的双颊慢慢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给你的。”他说,把包在一层白素蜡纸里的礼物递过去,“拆开看看。”
“居然不是草莓蛋糕。”男孩掂量了一下,指尖触摸过露出蜡纸的金属边缘,扬起眉毛,“底座还有刻字——Alea iacta est——不是什么好话。是你想出来的?”
“不,是木匠的主意。我从一堆作品中挑出了它——意境高雅,音色好听。”
男孩低下头,端详着音乐盒:深棕胡桃木的盖子上刻着一位半人半马的将军丢下剑和盾、手持竖琴坐在橄榄树下,树上的枝叶蔓延成繁复的网,几乎吞噬了周围的光线。打开盒子时,伴随一声机械性的、好像轻微警示的“咔哒”,金属零件在红丝绒上跃动起温暖的铜光。
“意思是‘骰子已掷下’。”男孩解释道。
“是这样吗?”
“是这样。”阿尔弗雷德的声音缓和了一些,“所以我讨厌惊喜——不,也称不上讨厌这个。对于一个不懂拉丁文的人,它还不错。”
很久后亚瑟才知道,这句拉丁文是凯撒跨过卢比孔河时说的话,意味着大势已去。
他们相继走进教堂内部,来到一个无人的房间。象牙讲经台立于正中,两侧是堆放在墙边的不配套的木制椅子,在高窗下的一方光晕里呈现斑驳的红金色调。阿尔弗雷德拿插销锁上门,跟他一起听了几曲音乐——是圣桑的《骷髅之舞》、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和马勒的《大地之歌》——男孩用足尖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打着节拍,询问起罗斯克“危机解除”的经过。亚瑟讲述了那场拉锯战似的审判:碎片是如何散落、扭曲、被遮掩以及揭露的。男孩听毕,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戏称他总算也明白了作为世上最难辨真假之物的语言——精巧编制的措辞——担当武器的威力。他谦逊地作出恍悟的样子,表示今后必定多向阿尔弗雷德请教此道,转而问,为什么你又跑到这儿来住了?男孩困扰地移开视线,再次提起那个名字:斯蒂芬·昂。
“埃德蒙足够糟了,可我母亲的新欢……他让我毛骨悚然,不止是不喜欢。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看着一个人,会不自觉地感到他的内心有问题。”
“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没有——还没有。我希望永远不会。”他眨了眨眼,“不过我想知道,先生,当我在学校时,你撞见过他吗? 他在罗斯克的案子中出现过吗?”
“没有。”
“这再好不过。”
阿尔弗雷德靠在手肘上,怔忪地望了一会儿窗外天空中哨兵般的钟楼塔尖,忽然将话题转移到写作上。 “对了,我最近一直在写,”他说,“不是一本真正的书——我不会傻到认为有人会出版它。主要是做笔记,想把混乱弄明白。”
“混乱?”
“我提过的——历史课上琢磨的东西。你曾经去欧洲打仗,”阿尔弗雷德的语调变高了些,在孩子气的急切和深思熟虑之间滑动,“有没有看见一个混乱的循环?各国都在自帝国的尸体上复生,但并非涅槃的火凤凰,而是烟雾和灰烬。拿这个来说吧——我在某处读到过德国的火车时刻表,那是他们骄傲的象征,仿佛建造铁路就能把自己重新缝合在一起。”他犹豫了一下,“很可笑,不是吗?对日程表这样无聊的东西感到自豪,也许不过为了证明他们可以做到精确、可以在被所有人认为到了崩溃边缘时控制一些事情。还有法国人,一直在重写那些烹饪指南——地区美食,葡萄酒、奶酪、鱼汤——以完成对抗王朝梦想失落的国家寻宝活动。至于英国……《卫报》有一篇文章讨论,要从加拿大和美国进口谷物来压低面包价格。如果他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偌大的海外帝国该何去何从?这像是在墙壁的裂缝上涂抹油漆,希望没人走近去看。”
亚瑟看着他,忍俊不禁。“面包和时间表——藏着兴亡的节律。”他说,“你在写这么有趣的东西?”
“不准取笑我。”男孩瞪了他一眼,“这是个开头。”
“我可没有。”亚瑟诚心实意地说,“我总从你的灵光乍现中收获无限启发才是——那么,后面的情节是什么?”
“你指未来的事?”
“嗯,我相信你写它不是为了分析过去。”
“我也不知道。”男孩眸中清幽的光泽黯淡了少许,“一定要说的话,我猜这些循环不会是单纯的自我重演,而是把其中一些关键概念排列组合、偷梁换柱……比方说中世纪十字军东征时,欧洲的基督徒秉持普世疆域的观念,憎恨在不同宗教间燃烧;这个世纪,则变作憎恨在不同民族间燃烧,民族成了一些新的神,对吗?”
“对神的信仰必定制造战争?”
“是的,制造战争。”
他们沉默了下来。亚瑟想,这个课题对他而言或许过于艰涩了——他渐渐走了神,思绪随“循环”之类的字眼旋绕到童年老宅后一棵粗壮如大地脊柱、布满年轮的树桩上。不止怎么,在家族记忆中息息相关的欧洲似乎格外渺远。他想起老威廉生前曾对四兄弟讲述,他们的曾祖父埃文·柯克兰于上世纪初抵达美国,故乡是布里斯托尔,一个日夜弥漫咸涩浓雾的英格兰港口。埃文原本是手工船匠,由于蒸汽船兴起和一八三一年劳工暴动生出一走了之的念头,于是带着一只装有工具、母亲刺绣的小毯子和黄皮简装版《天路历程》的木箱乘船来曼哈顿,又辗转至田纳西,以修理农具为生。他的妻子詹妮弗是随父母躲避圈地和饥荒而迁徙的苏格兰人,第一个孩子约翰已是再普通不过的美国人,没听过克洛登战役,也不会吹口琴。就像周围那些爱尔兰、德国、意大利或斯堪的纳维亚后裔一样,柯克兰家的历史完全消散在了这片未结束的——或者说,刚启动的——土地上。与此同时,倘若阿尔弗雷德所分析的为真,他们血脉起源处的大陆早在七印揭开、七号吹响后空自等待末日莅临了,不能说不是一种讽刺。
“阿尔弗雷德,”他问,“你的祖先来自哪儿?”
“你是说帕特西娅的,还是牧师的——”男孩拨弄着盖过半截手背的的滚边袖子,“两边来得都早,一个是荷兰航海世家,十七世纪的事;另一个是威尔士的织工,非国教派,随第一批清教徒来的。但我只是听说,知道得不太确切。”
寂静笼罩,这一次更加深重。透过高窗射入的光线愈来愈混沌,提示时间已至日薄西山。亚瑟发觉男孩脸庞上细小的绒毛已变得雾蒙蒙的,仿佛从自身长出的一层阴翳。在他的注视下,阿尔弗雷德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起身走到房间中央,倚靠在讲台边缘,纤细的双肩收拢起来,抱臂沉思。几分钟后,男孩略带死皮的嘴唇微微张开,像在等待说出某个决定性的词,却只是随意地问:“今年比去年更热吗?”
“怎么?”亚瑟不解其意。
“我失眠得一天比一天严重。”男孩苦恼地咬住下唇,拂开从耳后荡下的发丝,“好不容易睡着了,就断断续续做梦,场景总是很闭塞、湿闷——倒没什么特别的,都是我真实去过的地方,有时在艾什维尔城外那些堡垒似的石头房子,有时在琼斯家的仓库,有时在你的影溪地窖。”
“然后呢?”
“内容是孩子们常想象的历险游戏,野兽、暴风雨、寻宝图、金币……小空间嵌套大的,废弃的箱子通往蜿蜒向下的隧道,或者开裂的暗门连着一个山洞。但最近,我开始听见野兽和我自己以外的生物呼吸。梦里似乎多了一个人,站在阴影里,正对着我,我却看不见他。”
“看不见?”
“可能他没有脸吧,好比倒映在雨天湖上的面容会消散在水纹中……”男孩加快了语速,“不,也不是。更准确地说,它拒绝成为一个固定、单一的形式。我想,‘脸’的概念无法容纳像它这样巨大的东西。 ”
“你确定那是一个人?”亚瑟皱着眉追问,“不是神……或者鬼?”
“神和鬼都太清楚了。”阿尔弗雷德否认了,“神为自己命名,用庙宇和法则统筹世界,并对其有所要求——即便沉默也在发号施令。鬼是关于未竟之事的牵挂,不断寻求对匮乏的补足。他们不会如此目的不明。”
亚瑟也站了起来,向讲台走去,粗木制的地板在他的靴子下吱吱作响。阿尔弗雷德仰起头——他的眼睫捕捉到了最后一丝金色的光线。亚瑟停在他身边,站得很近,近到两人的手臂几乎相触。他的手踯躅着悬在空中片刻,然后放在阿尔弗雷德的肩胛上。男孩的四肢没有动,只轻轻向前靠去,额头贴上他的胸口,呼吸短促而克制,又归于平静。
“或许只是个梦而已。”他捋着阿尔弗雷德的后背——男孩双眼大睁,目光灼灼,犹如反照着什么无边、无形且不可知的异度空间。有那么一瞬,亚瑟想到了阿尔弗雷德的“活迷宫”故事集中提及的会在地窖墙缝中茁壮成长的瘴气,但他选择忽略了。“别多想,”他说,“你该做些不那么令神经紧绷的活动——别总把自己困在阁楼上,多出门运动一下。”
阿尔弗雷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这次会面,他们只字未谈及彼此的关系或各自的立场和去向,一如预感中不可复返的风花雪月都能被保留在言语追逐间编制的虚无象征里。天完全黑下来时,亚瑟俯下身去亲吻阿尔弗雷德的额头,动作慵懒、近乎颓废,明明不含情欲,仍是一种放纵而非安慰。“你很温暖。”他喃喃说道,得到一个缠绵回应的眼神。然而当他的嘴唇停留在男孩皮肤上的刹那,他感到一股奇异的寒意渗入他心底。亚瑟没有说出来——他觉得无面人不仅是阿尔弗雷德躁动不安的心灵的幻影。它也是他自己切近熟悉的某样事物:不可逃脱的阴谋、精心策划的陷阱、匪夷所思的转折,将现实缠成一团死结。而如今,这股力量又通过阿尔弗雷德的梦境盯着他,仿佛男孩的潜意识成了一面他的意识的镜子。
在周围,黑夜肃穆而甜蜜,恰似恐惧,恰似能用永恒埋葬所有恐惧——以及爱——的坟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