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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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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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直到六月末,亚瑟的日子都在烟雾和苦咖啡中度过。他不再能见到阿尔弗雷德,也未继续收到他的信。像生命中每一个自然却意外的转折,艾什维尔忽然成了一个桃花源似的孤岛,无论男孩在那做什么,都在他这片充斥着阴谋和杀戮的荒地上无足轻重。学期中,帕特西娅去参加了家长周末活动,如同披上一件脱下不久的外套,轻松而默契地接替了他的监护人角色。就这样,男孩暂且淡出亚瑟的视野,只除了偶尔的礼拜日清晨——借着去跟克里斯托弗·特里讨论私酒业动向的由头,他会前往圣安德鲁教堂,抽出宝贵的九十分钟听威廉姆斯先生祷告讲经。也许因为灾害期间的繁忙,牧师已瘦削得近乎羸弱,但音调中含有恰到好处的和煦与威严,即使从不提高嗓门,人们也会聚精会神地听。有时马修坐在一侧,沉默寡言——亚瑟渐渐了解到,这孩子从小习惯了沉默寡言,似乎每句话都要经过仔细斟酌,小心翼翼——和大厅中焚烧的没药和乳香融为一体。他们不知道亚瑟就在最后几排,眼睛半闭着,心中满是渎神的念头。结束后三人会聊上几句,而教他惊奇的是,每当牧师提及寄宿学校里那个有些离经叛道的小儿子时,便会如凝视一样珍贵、遥远的事物般谈论他,堪比在描述典籍里某位圣徒的美德。“阿尔干得不错,”他总是说,“在辩论队的表现出色,获得不少教师钦佩,还担任了校刊编辑,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说实话,我在他的年纪可远没做到这一步。”马修会在旁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几近于骄傲的神色。然而,牧师的话语同时暗含某种克制,好像保留了另一重剥离亲情纽带的判断——亚瑟不确定地想——令他记起在圣方济各一类坚守谨慎、谦卑、博爱的先贤眼中,这类投掷于俗世功业的抱负充其量是一团尖锐雷火,可以轻易点燃,也可以轻易熄灭。

“他心想事成,越发崭露头角了——你怎么看?”一次,他久违地去琼斯家的餐厅送酒,试探性地询问帕特西娅。

“柯克兰先生,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他爸爸那儿。我想他在和马修频繁通信。”

“原来如此。”老板娘低哑地笑了笑,光艳的手抚摸着吧台边缘,欲言又止,“阿尔的头脑很清醒——他不会在这里终老,你知道,困在这个小镇,除了闲言碎语和昨日的残羹冷炙,一无所有。”

她向他投来一个委婉而坚硬的眼神,仿佛是鼓励他提出异议,又暗示他最好不要顶撞。那一刻,她显得锋芒毕露。

“我明白了。”他叹息道,“别重蹈你我的覆辙——陷入一个又一个被迫妥协的困境——对吗?可故乡只是人间的缩影,就算未来到了别处……”

他没有接着讲下去。

在这些忙里偷闲的时刻以外,亚瑟的牢笼由夹着回音的窃窃私语、旧木地板上的鞋印、杯盏碰撞声和无数他不愿与之共处一室的人构成。二月中旬他与斯科特通气后,斯科特出奇配合地找到了司机马丁,这位身材孔武、头脑空洞的中年男人正惶惶不可终日,相信妹妹身上发生的噩耗预兆着所有在正邪夹缝里谋生的人即将大难临头。“卡波特长官也派人敲了我的门,我没理会——”他对斯科特说,“她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死的?”斯科特不得不提醒他更大的嫌疑位于他几个月前提到的某位频繁拜访朱莉亚的来客身。“噢,是有这么回事。”马丁终于想起来,“抱歉,她没说更多——我只觉得她很喜欢他。她调侃过他是‘Half-Pint’,个头小,缺乏通常意义上的男性魅力,却又把他描绘成一个见多识广、文质彬彬的异乡人。”斯科特接着问朱莉亚是否曾透露过这位神秘的绅士一般几点来,马丁说似乎都在夜深时——毫无助益的答案。总而言之,无论是那人过于普通的外貌特征、“非本地”的身份,抑或吸血鬼似的造访时间,都无法将罗斯克的嫌疑排除在外;唯一的好消息是,马丁是个易受影响的人,再加上先前取货时同罗斯克打交道还算愉快,很快认可了柯克兰兄弟“真凶另有其人”的推测。

下一步,亚瑟按阿尔弗雷德的建议联系了四兄弟在兰彻斯特警局的眼线查理·汉肖。两年来,酒厂的利润以分成方式经镇外的老磨坊输送给汉肖,但双方极少打照面——用威廉的话说,“这是我们藏在深土里的底牌,必须等救命时再用,况且他要为我们办事,必须保持距离才显得公正。”但眼下,亚瑟没有选择了。他走过浸泡在灰暗光线里的警局长廊——这个地方散发着橡胶鞋底、湿羊毛和久未清洗的制服的臭味,酸沉沉的,如同墙壁和地板本身酝酿出来的——以案件关系人的身份来到办公区,要求与负责侦查的警员面谈。查理·汉肖机敏地抬起头,一面漫不经心地整理桌上堆叠的卷宗,一面支走了几名助理警员和值班文员。亚瑟心想,汉肖不是他的朋友,但所幸他足够通透,听得见镇上的脉搏,也足够松散,能接受方向得当的暗示。

亚瑟在办公桌前微微倾身,开门见山:“告诉我,长官,当他们发现她——朱莉亚时,她到底是什么样子?请当作你面前的不是待写的报告,也不是法官的耳朵。 ”

查理·汉肖扫视四周,确认没人在听后,低而清晰地说:“这份工作最折磨人的就是描述现场,不是吗?尤其它几乎是我担任警察的二十年里兰彻斯特最残忍的罪案……仅能看出那姑娘咽气时眼睛瞪得很圆,嘴巴半张着,双手合十——你知道,尸体腐坏后,特征基本流失了。杀她的恶棍手法相当冷血——先与她性交,让她从中得到快乐,然后抽身而退,拒绝留下任何痕迹……只除了那把准确插入她心脏的刀和一根捆绑手腕的丝带。”

“丝带?”

“毫无特别之处,浅绿色,你在随便哪家裁缝店都找得到。”

亚瑟的脑海中浮现出某个细节:丝带,轻软细腻,缤纷绚烂似春日——去年一个篝火升起的晴夜,宁静仿若毛皮毯子般包裹着他们,罗斯克对阿尔弗雷德讲起他祖母的故事,说这位老妇人手指灵活而笃定,经常在女孩们的头发上编织各色丝带,以示庆祝。他腼腆、认真地笑着,解释那是为了幸运,就像月亮赠予大海的祝福。亚瑟想,依罗斯克的性格,即使要行凶,也绝无可能将这样带着温柔乡愁的物件当作完成杀戮仪式的恐怖道具——那么此事究竟是一个偶然,还是了解他过去的人刻意为之、拿他珍视的东西击溃他?

“还有什么?”他问。

“刀口切面干净,弧度平滑,丝毫没有滞涩——感谢低温的冻结作用,少数皮肉还在。那不是急躁或愤怒中下的刀,而是……一种表演。此外,房间充斥着混乱的证据:血迹、破裂的镜框、翻到的椅子,看得出作案者试图造成搏斗的假象,然而擦得干干净净,除了刀柄上的,一枚指纹也找不到。门外倒有些脚印,落在窗边的泥土上——时间太久了,不可能查出是什么人的。”

“毛发、胡须、烟灰……这些呢?”

“没有。事实上,一点男性到过的痕迹都沒有。从衣饰、洗漱用品到床单和地毯上的血,全是她的。”

“你不觉得很蹊跷吗?假如杀手是个吹毛求疵的洁癖者,会忽略凶器上的记号是不可想象的。”亚瑟思考了一下,“过后我会请律师申请查看尸检报告,没问题吧?”

“没问题。”

在闪烁的街灯下,亚瑟走出警局,里面浓重的空气仍缓慢、隆隆作响地压迫着他的胸骨。他止不住地想,假设查理·汉肖的说辞无误,杀死朱莉亚那一刀过于流畅乃至完美,那么突破口正在这里——罗斯科绝没有这么精细的手法,他记得他的助手用刀时往往留下粗糙、凌乱的拉痕,呈颗粒或锯齿状,带着一个习惯于在橡胶和木头——而不是肉体和心脏中——穿行的人的莽撞。他盘算着从影溪的储藏室和地窖找出一些可供鉴定的切割样本,整理完备后,就去请律师。

关于律师的选择,他倾向威尔逊·哈珀。诚然,莱昂·巴克斯能让法律变得混乱,艾尔·霍普金斯则擅长隐藏踪迹,但亚瑟没有太多精力空耗在陪审团面前,也不需要铤而走险用假的而非真的凭据上庭,至少目前不需要。看上去,这并非一个死局——而威尔逊·哈珀的长项恰能在他寻求清白的程序正义的过程中协助他见招拆招,抵御那些看不见的手。作为一个几乎未曾体会忏悔、不平或愤怒的务实者,他原本极少想到道德这一概念,此刻却莫名心生一种奇怪的坚决:对抗谎言时,自己不可说谎——十年后,当他对羽翼已丰的阿尔弗雷德谈及它,不出意料见到对方微微讥诮地笑起来:“你倒像个命运之子,老派得可以被索福克洛斯或荷马写进诗剧里。”他想追问,可又忽然觉得了无意趣了。

不过无论这个准则终究被证明抑或证伪,在朱莉亚·布雷顿一案上,正义女神忒弥斯还是待他不薄。他花费了几天做准备——箱倒柜地找出刀、斧头、锯子以及罗斯克用它们切割过的物品——继而带着他们去了夏洛特市。这趟行程异常顺遂:与一般的诉讼律师相比,威尔逊·哈珀笑容温暖,看上去十分低调,他并未作出宏伟的承诺或夸夸其谈案例、经验或资质,只是逐字读完亨利的引荐信,对亚瑟点点头,请他毫无修饰地阐述事情经过。“我的雇员因谋杀指控被关进监狱,整个案子取决于一个刀伤。”亚瑟说,“我想论证嫌疑人和凶手使用锐器的习惯不一样。”哈珀逐一查看了他从加油站收集的木料、轮胎、绳子和纸张,摸过断裂的边缘——它们如同一些反复弥合又溃败的旧疤,从来没有砍干净。哈珀很快认可了这条逻辑线,收下佣金,起草了给兰彻斯特警局的正式证据保全请求。

接下来,便是与司法系统没完没了的交涉。即使经过打点,这个他一生厌恶的、被各类动机驱使却伪装成严密制度机器的怪物仍露出面目不清的恶意,有时粗鲁地延长繁文缛节的流程、让他填十数页表格或出面就模棱两可的供述进行解释,有时找不同借口对影溪加油站的事务进行“例行检查”。酒已经被妥善处理了,经营纪要也是——哈珀指导他简化了一切,从账目,到罗斯克的角色:现今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机械工。同时,哈珀也建议他把每一次要求和回应记录下来。“没有书面通知的可以忽略。”就这样,他们一点点抽丝剥茧,把不确定的变量总额减少到最低。四月下旬,警方出具了证据清单——其中包括他们亟需的创口照片。亚瑟用所剩无几的预算聘请了一位法医,得到一份分析罗斯克与凶手用刀方式差异的专家证词,这构成了他们为庭审所作准备的基础。随后例行公事地,亚瑟和哈珀去了镇郊罗斯克的家,希望能得到些什么——邻居的一句好话,一个故事,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陌生。但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大多数人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点头之交。“安静的家伙,”他们说,“独来独往。”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唯有这单身汉一个人住在田野边一丝不苟刷着浅灰油漆、门牌刻棕榈花纹的小房子里。有人回忆起他曾经说过,等事情不那么忙了,他会接家人来,然而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从未有谁见过他们。当他们走回车里时,亚瑟瞥了一眼哈珀。“和我此前所知的差不多,”他问,“怎么办?”“必须放弃迂回的角度——旋转镜头去打博得同情心的战争,”哈珀笑了笑,“摆出事实,把无从回避的疑点放大,直截了当。”

于是最终在法庭上,他们只讲了那把刀。一个插曲是马丁·布雷顿也来到了陪审团面前——他描述了妹妹的聪慧、达观、以及和她有浪漫关系的神秘来客,末了他耸耸肩,说虽然没有充分理由,但他不认为这个狸猫似的男人是罗斯克·汤森。他提到朱莉亚抱怨过每次他进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谨慎地锁上门,“汤森先生有这个习惯吗?”他问。一名出庭作证的邻居说,“不,他的门常年敞开。”结果正是凭这个细节——以及那道光滑、美妙的手术曲线——罗斯克被判无罪。检方企图将他塑造成草莽之徒的叙事反过来帮助了他。宣判日是夏至,一个炙热而沉闷的六月二十二号,罗斯克被释放,重新了回到亚瑟的加油站。他低着头,帽檐破旧,有一瞬看上去像个衰朽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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