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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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克斯维尔僵滞的晚冬压在城市上方,犹如琥珀封住自然生命的树脂。与一路朝生暮死的乡野景象相比,此处带有一种保存了上世纪末繁荣的凝固意味,高大的砖砌建筑林立,街道两旁商铺的金属卷帘都已拉下,但装潢考究的餐厅仍散发出肉汁和烘焙的香气。亚瑟站在一栋干净、庄重的三层楼房外,拿锃亮的铜环敲响了门。这是他的朋友亨利·卡拉汉现在的住所——亨利是将山脚下的房子转赠给他的那人,曾在兰彻斯特担任律师,如今隐居诺克斯维尔做私人法律顾问,协商煤炭和木材产业的劳资谈判,偶尔也为政府提供服务。一九二七年,亨利卷入过一场房产方面的棘手争端,亚瑟利用地下关系帮他摆平了问题,亨利从此对亚瑟感激有加,也颇为信赖。
“最近怎么样?”亨利出现在门口,穿着一件阿盖尔花纹的红灰菱格毛衣,“好久不见——进来吧,外面够冷的。”
“糟透了。”亚瑟脱去手套,用石阶边缘磕掉靴底的雪水,“惹了不小的麻烦,不得不请你帮忙。”
“不必客气。”
亚瑟走进门廊,穿过一道拱形垭口,来到客厅。房子内部精致而不失简朴,挂着深棕色丝绒窗帘,有漆绘几何图案的橡木长桌上放着几份摊开的文件和一叠信封。“我在找邮票,”亨利简略地说,指向一个堆满凌乱办公用具的抽屉,“忙着替工会处理薪金纠纷——阿尔德里奇公司欠了矿工的钱,诉讼案已经拖了三个月。今天比较平静,但前几天都有示威游行,最后市政厅那边的警察出动了。”
亚瑟坐在沙发椅里,摘下帽子,放到膝盖上,“警察从来不干好事,对吧?抵达得要么太早要么太晚。”
“某种意义上是的。尤其在南方——不少人说他们是政府和大企业主的鬣狗,只看谁拿鞭子,不看谁挨打。据我所知,芝加哥和底特律要强很多,一次罢工即可把生产线货供应链整个斩断,所以能谈下可观的利益。”
“提到这个,我准备春天去看看——如果到时还没入狱。”亚瑟笑了,“司机马丁·布雷顿告诉我,俄亥俄、密西根、伊利诺伊和宾夕法尼亚的工厂二十四小时冒浓烟,像要把夜空撕开,人们活在密集的机器里,无非换了一种方式被困住。”
“至少他们还有选择。”亨利摇了摇头,“谈谈你的事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个朋友——我的手下,名叫罗斯克·汤森——警察相信他杀了人,说来不巧,死者正是马丁·布雷顿的妹妹。她做皮肉生意,在床上被开膛破肚,尸体发现得太晚,死亡时间已经无法推定了。”亚瑟停顿了一下,克制住一缕掺杂着迷惑的愤怒,“刀上有罗斯克的指纹,但我清楚他不是那种人。平日里,他连跟女人说话都会窘迫。我想他是被陷害了。”
“你不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跑到这儿来。”亨利的手指轻敲桌面,应和着煤油灯燃烧的爆裂声,“仅仅是手下?”
“大概你有所耳闻,目前我在经营一所加油站。”亚瑟叹了一口气,从头说起,“它是个幌子,目的在于掩盖这年代紧缺、珍贵、却不能公开贩售的另一样东西。我雇佣罗斯克帮我料理相关杂事,他干得出色极了。去年我们一度很成功——货物一路流通到里士满——结果遭到不少嫉恨,这笔生意成了肥肉,有人想据为己有,有人想分一杯羹,近来我已区分不出各个绊子是哪伙人使的。老实说,处境恶化得太快,我正打算金盆洗手,不料出了这桩不测。”
“所以马丁·布雷顿跟你们的关系是……”
“他相当于批发商。我猜他妹妹多少了解走货路线和交货方法——虽然我们并不直接认识她。事实上,斯科特之前提到,有个男人频繁光顾她那儿,却对谈话的兴趣远强于做另一些更令人快活的下流事。斯科特觉得对方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不反对——可惜还没弄清谁在问她,她就被杀了。”
“我明白了。你们推测布雷顿小姐是个突破口——她知道你们的货流和供销关系,又有方便接近的身份。他得到了需要的信息,怕她暴露他的存在,于是干脆利落地灭口。”
“对。”
“但这套说法很难上法庭。”
“很难。”亚瑟耸耸肩,“除非我愿意把整个营生放在光天化日下一同审判。”
“马丁·布雷顿怎么样了?”
“不太妙。他低调地躲了一阵子,把交易都中断了,似乎也在害怕。”
“这就是说,你们被系在一条绳子上。没准你能劝他站出来——暗示他没有别的选择。他是个潜在的证人,能提供与他妹妹最后接触的人的视角。鉴于死亡时间不明,无法寻找不在场证明,人证便格外重要。”
“伪证是罪上加罪。”亚瑟抿起唇,凝视着手指因长时间蜷曲而发白的骨节,“况且在他眼中,我更有灭口动机,不是吗?不法商人需要不计代价地防止产业内幕曝光之类的。”
“是你吗?”亨利上下打量他半晌,“好吧,也许他不熟悉你——我敢打包票要是你策划谋杀,绝不会指使一个草率到留下带指纹的凶器的人去做,更不会被警察找上才想起这个漏洞。哪怕你自己干,出于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决定嫁祸你可怜的手下,也不会用指纹这么刻意的东西。”
“但愿谁都能考虑得如此精密。”亚瑟轻笑一声,“不过我出马确实容易引火烧身。这样,明天我去见斯科特,请他尽快联络马丁——还有什么建议?”
“法律方面,这个案子得让刑事诉讼律师办。”亨利拿出一个铜制名片盒,打开弹簧式开关,一张张翻看,“我脑子里有几个名字——首先是罗利的莱昂·巴克斯。他在北卡罗莱纳州级法院有门路,头脑敏锐、能言善辩,知道怎么利用法律漏洞保住客户。一路把官司往上打,他就有机会把事情拉回正轨。巴克斯虽然贵,但他不多问,只关心案件结果。第二个是夏洛特的威尔森·哈珀,年轻一些,却是个老江湖,在对地方政治敏感的案子上经验丰富,擅长处理和执法机关的纠葛。要是警方找你麻烦,他能替你想办法摆脱纠缠。最后一个……是艾尔·霍普金斯。”亨利稍微顿了顿,“他有点特别,来自格林斯博罗,行踪不定。和其他两位相比,他更倾向于用边缘手段解决问题,甚至无需太多明面上的工作。他善于让证据消失,或者找出隐藏在背后的证人,看你愿不愿意走这条路。”
亚瑟撕下一张便笺纸,将上述信息记了下来。“直接登门拜访?”他问。
“拿着这个去。”亨利迅速写了一封简短的介绍信,签上姓名、地址,“噢——对了,我还遗漏了一个人。他在大烟山区活动,叫‘红鬼’,以前是跑腿的,后来在田纳西州这边的工会呆了一阵,又转型为情报掮客。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对各个小镇上的生意了如指掌,但凡你有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他会用手上的信息做交换,比方说告诉你谁在打探你们的货物、甚至关于布雷顿小姐被杀的线索。”
“‘红鬼’……”亚瑟复述了一遍,“他是独自做这些吗?我在兰彻斯特接触的圈子很广,却没听过这个人物。”
“这倒是咄咄怪事。”
亚瑟倏尔感到自己接近了某个界限——近一年层叠累积的离奇事件令他朦胧察觉到一道围墙的轮廓,它力量旺盛,用未知的一个兰彻斯特拦腰截断已知的,且日复一日逼近、压迫他,仿佛生活的四周逐渐坍缩。他看不见它延伸至哪里,仅凭偶然迎面相撞触及其中极小的部分,如同盲人摸象。“红鬼”这一代号虽然陌生,却暗含不祥的熟悉感,来自黑暗中的另一个兰彻斯特从围墙缝隙渗出的阴影,使得亚瑟感到一阵寒意。他想,“红鬼”的耳目或许正是身边的人,甚至不排除‘红鬼’本人是某个他从未识破的双面角色。不知怎么,这一预感并不让他想一鼓作气借此追查下去,而是带来些许谜样的恐怖。一念之间,他没有请亨利讲述更多关于“红鬼”的情况。
对话渐渐转移到了不那么沉重的主题上,从附近几个县区的选举到近十年前的年少旧事。亨利忽然提起他们钻研“拉米牌”时的一个玩伴阿拉里克·温斯洛——“他当选州议员了,你知道吗?万不得已,也可以走这条门路。”亨利说。随即他又笑着回忆,当初三人在山里骑马,阿拉米克被铜头蛇咬伤,整条腿肿得吓人,他和亨利尚在手足无措时,亚瑟不知从哪里找来木柴、铁块和打火石,用烧红的烙铁帮阿拉米克“杀死”了那块坏肉,制止毒性扩散。“我非常害怕,他痛得眼睛都直了,像个濒死的人,可伤口竟一点点好了起来——自此我便相信,你的胆魄总会在危急关头解决一切难题。”“你是在暗示我继续杀死什么吗?”亚瑟打趣道。亨利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说去年底同阿拉里克会面了一次。“他跟我讲了一个人,马德莱娜。”“马德莱娜?”“是的,我想就是你曾经的女朋友。”一片掩埋在尘埃下的旧叶被翻了出来,教亚瑟一怔。“阿拉里克在纽约遇见了一位卖先锋艺术品的画廊女老板,从法国来,却对南方很了解。闲聊起来,她说战争期间跟一个田纳西州的士兵谈了三星期恋爱。”
“我以为她会去巴黎。”亚瑟回想起她曾经如何不屑而好奇地谈论蒙帕纳斯,“她过得怎么样?”
“不错。她似乎订婚了——对方姓金,相貌英俊,不过职业不太寻常……据说原本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巡官,因工作失误辞职,做起了私人侦探。”
“私人侦探?”亚瑟若有所思,“不是说笑,我在想,大约我也该立刻去找一位。这个游戏,我蒙着眼睛玩的时间够久了。”
“祝你好运。”
“谢谢——感谢你抽出时间,亨利。你帮的忙比你知道的还多。”
亚瑟从椅子上拿起大衣,同亨利告辞。二人握了握手,说好改日再会面,一道去找阿拉里克。
两点一刻,亚瑟离开了诺克斯维尔,城市的微光在后视镜中不断缩小,终至被弥漫的云雾吞没。道路在车轮下像脊椎一样扭曲,每转一个弯,他都感到似乎有什么上古生物咯吱作响的骨骼向血肉深处扎去。地图上的路线指向诺福克——斯科特现今躲藏的地方——然而在布里斯托尔附近,当土地被厚厚的黑夜遮盖,他忽而想起了阿尔弗雷德——男孩的信中不止一次提及深夜与失眠,“无法中断意识的恐怖,”他用一种解剖刀似的口吻形容,“是笼罩那些蛾子的灯,堂皇得胜过太阳。”亚瑟莫名其妙地想,也许这个男孩的烦恼与他生命中的死结紧紧相连。他打方向盘改为向西,沿70号公路往下行驶,准备经停艾什维尔。路面变得崎岖不平,他偶尔听见松动的小石子撞击底盘发出的砰砰声。北风带着松脂和霉苔的味道,群山若隐若现,覆着一层细雪。黎明正悄然来临,将夜幕变成宁静而不安的灰色。
当他驶入艾什维尔,第一道曙光已经在地平线上延伸开,空寂、迟缓,一如某种不确定自己能否到来的东西。他把车停在距学校不远的地方,像一个少年而不是一个男人那样翻越栅栏,穿过调式压抑的建筑,在一扇陌生的窗下站定。屋内有四张单人床、一张长条桌和许多无序摆放的衣箱和椅子。其他学生都在熟睡,阿尔弗雷德却托腮坐在桌前,额头与鼻梁映着微弱的光线——有那么一瞬,亚瑟仿佛一个同对方的生活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在玻璃外看着他。尔后阿尔弗雷德转过眼睛,在那一瞥中——短暂的一闪而过的辨认——他的影子轻微晃动了一下。
“怎么了?”阿尔弗雷德皱起眉,用口型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过了几分钟,阿尔弗雷德披着长外套来到宿舍楼外,跳上枯草地间的一条小径,在前面带路。他们走向一座带钟楼的圆顶房屋——是图书馆。转角处一扇侧门并未上锁,使他们得以悄无声息地溜进去,几乎是准备恶作剧的孩子。厚重的黑皮烫金书在身旁升起,形成了寂静的走廊。阿尔弗雷德把亚瑟带到一条前后都被书架封堵住的窄道,停下脚步。在昏暗中,男孩的手轻而易举找到了他,娴熟地帮他释放出来。他后来想,这次体验甚至比一年前他们在教堂做爱时更加背德。
“我反而希望有人过来。”阿尔弗雷德低声说。
“你又不怕人知道了?”
“你怕吗?”
“不,”亚瑟答得很慎重,“所以取决于你。”
之后,阿尔弗雷德隐晦叙述了帕特西娅送他去车站时说的话:“我不是个正常的母亲,但我希望你仍然能够正常。”——“她猜到了我们的事。”阿尔弗雷德平淡地说,“在她眼中,它并不好,对吗?”
“我想是的。”
“我抱了抱她,她一下子掉了眼泪。”
亚瑟的胸腔中有什么收缩起来。继而,被一种无端的急迫驱使着,他开始说明罗斯克被捕的事和亨利给他的几种计划,询问阿尔弗雷德下一步该怎么做。阿尔弗雷德听着,抬起头问:“你把这个问题托付给我了?”他的语气中带着奇妙的严肃和讽刺。然后他微微后仰,凝望着天花板。“每个人都关注所看到的东西——尸体、刀子、指纹。但缺失的东西也有力量。多考虑罗斯科的习惯……他会在哪里,平日会做什么。熟悉他的人——你——没准能找到现场的不妥当之处。律师总可以帮你的,侦探也是,不过你必须把做菜的材料给他们。”
“好的。”他将双手插进衣袋,“见完斯科特,我去跟警局里的线人详细打听一下……回头见。”
“回头见。”
男孩转过身,一步步离开了图书馆。
亚瑟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完整感——他凭直觉猜测,阿尔弗雷德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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