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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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一月七号,暮霭沉沉,本该升起的新月没有出现。冷风里掺着燃烧过的机油味,地上的油迹凝固成一道道黏稠的光泽,不显肮脏,倒令人觉得绮丽。头顶的钨丝灯偶尔迸发出电流短路的劈啪声,像困倦的野兽在警告任何企图靠近的人远离这个地方。亚瑟站在柜台后,口中嚼着烟叶,漫不经心地摆弄一叠折得整齐却已发黄的账单。他的思绪不在眼前的账目,而是被刚收到的信托消息拉扯着——在圣保罗教会的管理下,曾属于卡多尔先生的农场终于成为一项远在他视线外的投资。农场主今晨给他来了信,称手续已办妥,信中附带一些财务文件和来自教会律师的通知副本,以明确信托的收益模式、注资渠道和每季分成比例。中午,他通过电报联络了本地一家小型信贷机构,商定签署协议,保障自己的资金合法流入信托,让他既得以秘密地洗净那些来路不明的钱,又从农场分一杯羹。他略带烦躁地想,纵使生意日益入不敷出,未来的利润竟看起来触手可及——只是似乎也需等待数年。他的耳边回响起汤姆沉稳的嗓音,这个小伙子一边清点牲畜,一边告诉他:“别急,钱会慢慢回来的。”
迈克尔·汤普森推门而入,打断了亚瑟的沉思。作为执事,他近日成了亚瑟与传道员克里斯托弗·特里之间的传话人,一方面自然为讨论农场的修复计划,另一方面则递来了从俨然变作流浪者之家的圣安德鲁教堂地下室收集的各种情报,尤其是关于酒的。尽管克里斯这半年已停止贩酒,圣恩之所的吸引力犹在,附近的醉鬼依旧络绎前来,带着从外面买的酒像朝间散去的夜雾一样聚集于此,不再赌博,也不再争吵,只待红楠木大门关闭后默然对饮,温情脉脉地回忆往昔(值得庆幸的是,常年为周围的“渎神之事”神经衰弱的马修·威廉姆斯在噪音锐减后健康已明显好转)。通过这些长谈,克里斯替亚瑟探听到,他的同行们在重重压力下正逐渐准备妥协。
秋季以来,大约均已嗅到风向有变,本县原先各自为营的十几家私酒酿造者——其中一部分是与柯克兰兄弟类似的家庭作坊,另一部分规模更可观,于全州供销畅通——着手彼此联络,企图在保护费谈判中争取较优惠的价格。正如亚瑟此前对阿尔弗雷德坦言的,治安长官劳伦斯·卡波特已知会他“最利于所有人的新安排”:要应付酒精税务科愈发频繁的突击检查,至少每车货增加十美元,另付二十美元月金。根据过去几周与同行的交道,他得知其他人收到的条件也相差不多——而显然谁都不愿接受。因为影溪加油站位于交通咽喉地带,上次开会时,他们着重询问了亚瑟的意见。“我有什么好说的呢?”然而他仅是对闪烁着怯懦目光提出“拿一笔黑账换从山里向县界一马平川”的格雷森耸耸肩,喝干一杯不知谁递来的白兰地,“我不知道诸的位经营状况如何,至少对于我,再加上这笔支出就完全是倒亏钱的买卖,不如不做了。”
房间里顿时凝重无比,每个人脸上都有一丝犹疑。亚瑟打量着塌缩成皱土豆皮似的一张张面孔,猜到他们的算盘和自己基本一致。保护费已经像吞噬他们财路的无底洞,再多一分,就会彻底失去翻盘的幻想。
“你的意思是放弃吗?”说话的是乔纳森·铁手·贝克,一位靠拳头和说一不二的强硬做派在私酒业立足的老手。
“这要看你们,”亚瑟放下空杯,“不过事已至此,谁都不会轻松过冬。卡波特也未必如我们设想的那么坚挺——我认为他不是拿主意的人,而是在传达州检察长的指示。那人姓科尔曼,你们有印象吗?去年他剿灭了沿河的烟草走私船队,还从不可能中剥掉了幕后帮派的一层皮。”
末了,那场会议不了了之,众人悻然离开,间或发出几声咒骂。他们有的架马车、有的钻进远比亚瑟那辆福特1928昂贵的汽车——他记得盘山公路上停靠的有奥本轿车、道奇敞篷车和双色别克——回去了。这些他最终也未见过几次面的人走出门时靴跟敲击地板的声音很轻,节奏却莫名有规律,犹如时间在把掉进同一趟厄运的猎物逐个分隔开。那种节奏跟面前墙角蛛网里震动的虫子残骸重合在了一起。他忽然想到,也许当时他们误解了他的言外音,以为他提及卡波特背后的科尔曼是强调暂时没必要蚍蜉撼树、不如等整个腐败的系统从内部溃烂。但他只是想说对待毒蛇一味忍让毫无用处。
“对了,”麦克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慢慢说道,“斯科特·柯克兰先生上次受重伤,你不觉得蹊跷吗?”
“嗯,但他回避提及原因。他说他是暴脾气——可我不同意那是单纯性格冲动导致的,实话说,早些年他甚至以冷静著称,如今鲁莽易怒是他的一张假面罢了。我也直觉不是我们的金主兼对头雷夫·巴特勒干的,毕竟他没道理对一个一直竭力跟他达成共识的人下手,不如直接冲着我来。克里斯那边有什么线索?”
“矮人约翰告诉他,曾在做工时依稀听见几个酒商交谈,提到有人‘顶撞了不该顶撞的人’,还说‘他坚持太久了,总要有人给他一个教训’。这些话没点名道姓,但克里斯推断,指的可能是斯科特和他拒交保护费的事。”
“这样吗?”亚瑟叹了一口气,“无论交或不交,这件事他本该先与我们商量。”
“他没有?”
“他没有。”
所幸的是,心头的浓雾稍微散去一点:敌人又变多了。
正是从此刻起,他开始暗自严肃考虑离开兰彻斯特镇、北卡罗莱纳乃至整个南方。柯克兰家于本县虽是外来者,但也几代居于深南州,到远处去闯荡本是四兄弟谁都不曾想过的。然而事到如今,在愈织愈密的笼子里作困兽之斗实在令他感到难以为继了。不知酒精的麻痹作用是否真的能扭曲一块土地,这个镇子一度意味着世上所有安全、亲切、永不变迁的东西,经他亲手参与制造的罪业日夜熏蒸,竟皮肉溃烂,累累白骨以近乎疯狂的节奏堆积起来。一两个人死于贫病、暴力或事故,这不足为奇,恐怖的是原应随机的飞来横祸具备了有生命的意图,教他不再有能信任的人或敢踏上的路。这张面孔是公开、慷慨、笨拙或仗义无畏的,另一张则潜伏在暗影里,阴损、毒辣、狡兔三窟——他们是同一个人,抑或是一群人,谁也说不清了。麦克走后,他翻出阿尔弗雷德上次分析农场收购遇阻过程时的随手记录,补上一系列看似无关的近事:铁杉旅馆的冲突、来路不明的巴斯小姐、保护费、治安官与检察官、酒精税务科、突然沉寂的雷夫、跟踪者、那个妓女的死。他又接着写下另一个名字:德怀特·布朗。这一切是否是某种前因后果的延续?他无从解释,唯一确定的是,他该趁它还未彻底吞噬他斩断剩余的利益牵扯——在务必把腿从故乡的泥泞拔出来一事上,阿尔弗雷德的直觉是对的。
他尚且不知道,这一连串游走于日常与阴谋之间的波澜构成了此后四十年不曾破解的迷障。细加推敲,若他当初没有出于隐蔽的情爱私念不触及阿尔弗雷德可能扮演的角色、而后来没有被盲目的懊悔驱使试图逆转这一点,或许会更接近真相——当种种内情最终水落石出,一切已为时太晚了。一九四九年,上述案件仍均无一告破,他与阿尔弗雷德在一次久别重逢的旅途中谈及他们都在这个镇上时未结果的情缘,他曾试探询问他是否有难言隐衷,对方却三缄其口,只睁着混合了城府与单纯的眼睛反问:“你觉得呢,先生?说实话,我不再想得起来了。”一九五四年,阿尔弗雷德也死了,连同更久远的遗憾与创痛一起,随一场简陋的葬礼被亚瑟秘而不宣地封入墓穴,逐渐在记忆里消失。他并非没有考虑过在诀别前寻求一个答案,但还是回避潜意识中某个在地狱入口判罪施罚的庞然怪物而放弃了,任由时间拖延下去——就像现在,他依旧迟疑着如何妥善解决与阿尔弗雷德说简单也复杂的纠葛。
过去,亚瑟以为和阿尔弗雷德的关系代表无节制的欢愉,纵然有违伦常,终归是快乐的。然而近一年,不知是否是心绪沉郁所致,他总是从无波静水似的黯淡反光中看到阿尔弗雷德,既像他心灵的一部分,又像一种因无法被同化而昙花一现的异质外物。定义这段关系的金钱诱饵正被洗净褪色,留在前方的是贫困、失落、无望——这孩子为何不离去?这个疑惑似乎比别的更无足轻重,线索也藏得更远。微妙的是,他说不清它带给他的更多是对两人间屡次显现的言语隔膜的无力还是潜藏的快意。
今天,他还收到阿尔弗雷德的一封短信,落款在上周六,说已平安回到艾什维尔,准备一月四号上课,再无其他内容。此前,他们是共度一个无话的漫漫长夜后于清晨的山脚分别的——莫名其妙地,他同男孩的交谈比初相识那一阵子显著减少了,肌肤相亲反而愈来愈紧密——隆冬苍白的太阳缓慢升起时,他起床煮了咖啡,两人简单吃过早饭,他照例准备带他进行开学前的采购,可男孩说已买好必须用品,不用再去商店,倒希望亚瑟送给他一辆马拉的雪橇车——山区雪厚,步行艰难,这样他不必会开车也能自己行远路。于是亚瑟先带他回了一趟那幢被飓风和大雨冲毁的房子,一路聆听别名红衣主教的北美红雀“Cheer、Cheer”的叫声驾车沿曲折的公路驶向烟云深处。抵达后,两人步入积累了更多虫鸟尸骨的凋零花园,亚瑟从车库里翻找出一些旧木料,刨光打磨,用铁钉和皮带将其固定,装上坚固的铁轨。他忙碌时,男孩在旁边默默搭手,不时从瓦砾堆中捡起一些合适的木材、擦去上面的灰尘。下午,两人带着崭新的雪橇来到酿酒基地,亚瑟跟威廉碰头讨论了斯科特的近况,男孩则好奇地留在外面摆弄停转的发酵桶和蒸馏器,而后他们从马厩牵出一匹混血重挽马,沿山路往下滑行,穿过荒草、残枝和挂满冰凌的松树,遇上白尾鹿或觅食的松鼠便停下嬉戏一会儿,亦见到野玫瑰的刺条在雪下若隐若现。七点半,帕特西娅收到罗斯克递送的消息,开车来接阿尔弗雷德,载他前往汉德尔维尔的火车站。临出发前,阿尔弗雷德显得很轻快。他披着亚瑟一年前送给他的羊毛围巾,在母亲走近时快速将手从亚瑟的手心抽了出来。
他胸中兀自盘绕着这些事,浑浑噩噩地进入了梦乡。
亚瑟次日睡过了头,惊醒时寒气仍未散尽,在整间陋室无孔不入。他披上外套,走到厨房的水泵前,用手压了几下,接了一杯冷水洗脸。户外空无一人,鸽灰色的天空犹如一块被拔掉羽毛的沉重布幕。时钟已指向罗斯克平日上班的时间,这位忠心勤奋的员工却迟迟不见踪影。
远处传来在空旷中被放大得格外刺耳的车轮声,过了几分钟,一名身穿厚大衣、头戴毡帽的警官出现在门前,神色严峻,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柯克兰先生,”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的手下罗斯克·汤森昨晚被逮捕了。他的指纹在一把刀上,那刀正插在布雷顿小姐的胸口。”
“布雷顿小姐?”亚瑟迷茫地反问。
“全名是朱莉亚·布雷顿——住在橡树街17号的妓女。尸体腐烂得厉害,考虑到现在的温度,大约死了三十来天。前天有人报了案,更多的细节仍在调查。”这个面孔陌生的警察来回抚摸着鼻梁,“你近来观察到汤森先生有什么异动吗?”
“没有。”亚瑟握紧杯子,几乎没听见杯底与木桌碰撞的细响,“完全没有。”
他模糊记得两周前,罗斯克曾在工具房整理杂物,当时他见他提过一把用来切开旧轮胎的、轮廓适宜杀人的刀。难道那把刀被凶手拿去使用了,指纹还留在刀柄上?亚瑟机械性地地送走了警察,去放刀的抽屉查看,发现它果然不见了——要命的是,工具房的锁聊胜于无,谁都能任意进出这个地方。他回想起阿尔弗雷德戏言或许他才是凶手时的表情,心想如今不但罗斯克平白被牵累掉入阴谋,他自己的嫌疑也的确无端滋生了——那晚在朱莉亚的小屋外闻见的凄凉腐臭味重新弥漫在他的喉间,他挥了挥手,似在试图赶走一只不存在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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