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十二)
- NC-17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你还好吗?”他问斯科特。这是深及脊椎和神经的伤势被医生判断为难以救治的三日之后,正午时分,斯科特奇迹般苏醒了,他的女友埃莉诺·巴斯正低垂着美丽而空洞的面孔等待他。亚瑟耸耸肩,走出病房,余光瞥见斯科特艰难地翻过身,握了握她的手。但两人没说话,他并未安慰她,她也并未感谢他。亚瑟在门口按了呼叫铃,立刻有一名护士从走廊尽头急促地赶来。
巴斯小姐是今晨六点才到的,她悉心化了妆,身穿银灰丝质长裙,乌发散落,拿着象牙白手提包,看上去相当年轻。此前,亚瑟一度以为这个谜样的“女主角”已经消失了——或许逃走了,或许被什么人杀害了——后来的事确实印证了他这个过早到来的预感,如同一颗投在错误节点的石头被收了回去。不过这次短促的照面中,她给他留下的印象恰恰相反:她不像是那种会追随一个男人落草为寇、轻掷生死的女人,倒像来吊唁的。对于探望一个仍活着的情人,这套装束太隆重了。
“那小子运气不错。”更多医护人员开始进进出出,其中一位外科大夫模样的秃顶男人在他耳边说,“当然,是否有后遗症还难说。他经过了重度失血和休克——你知道,这会造成脑供氧不足。感染风险也很大。”
亚瑟觉得这一切教人厌烦透了。他确信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大约从已没人记得的、布朗警长的离奇遇害起,兰彻斯特镇四散的悲凉与恶意逐渐在种种物事间无孔不入,只是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具现。他想,眼前看似封闭、安全的气氛比他到过的一个个血肉横飞之地更恐怖——他们的父母不是在医院去世的,祖父母也不是,周围没有人是。井然有序的病床、浓郁的药水与消毒液味、以及跟象征洁净的白布单反差鲜明的污浊空气无一不提示着一种尚且陌生的致死力量。
“前功尽弃,不是吗?”埃莉诺去外面倒水时,亚瑟回到房间,在床边站定,“摊子铺得太大,只能任人屠宰了。”
“你是想让我道歉还是怎么的?”斯科特语气生硬,“倘若你专程过来吵架……”
“我不是。”亚瑟摇摇头,“但你必须解释。”
“解释什么?”
“你瞧,你一直以来特立独行,我也不遑多让。假如我们都在做明智的事,不妨这样默契地进行下去。假如与之相反——而显然威廉和帕特里克又干涉不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那么仅有的办法便是互相保持透明。我担心下次你把酒厂和整个生意全拖下水,连个警告也不留。”
“看来你长了不少本领。”斯科特沉默片刻,像在把怒气压回去,“好吧——我权且信任你。我住在铁杉,不单是为了埃莉诺,也不是无所事事。我查到一些情况,除了雷夫·巴特勒,搞鬼的还有其他势力。”
“是谁?”
“现在还不清楚。”斯科特迟疑了一瞬,“总之是对本地情形很了解、对雷夫盘踞的弗吉尼亚却一无所知的人。上个月底,我在里士满一家秘密的‘音乐俱乐部’和雷夫谈判,听见包厢外的大厅有人窃窃私语,大约是问路——这倒没什么,可那人讲的竟是兰彻斯特口音——我立即出来,没看出有不对劲的地方。这些天,我跟铁杉的客人和招待闲聊,其中有些我们的老主顾,也隐约有被盯上的感觉。你记得每次运货都夹带几箱酒的卡车司机马丁吧?他妹妹做私娼——巧的是,地址离你的加油站不到八英里——她说最近有个常客,来了三四次,丝毫没有跟她睡觉的打算,只喝茶、抽烟,私事倒探听了不少。”
“噢,那方面有问题的男人不罕见,或许是多虑了。不过我同意,这当口再谨慎都不为过——既然我们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回头我上门问问她。”
“也扮嫖客?”
“这是最方便的。”
“不错——好样的。”斯科特发出一阵费力的轻笑,“可惜我没这个自由了。”
门嘎吱响了一声,埃莉诺端着三杯似乎因水温不够泡得色泽寡淡的茶回来了,亚瑟便把已到口边的一句“你有多信任她?”咽了回去。弄明白这一点本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斯科特交过许多女友,他性格冷淡却易冲动,聚散全凭一时兴起,很难说待埃莉诺是否有哪里格外不一样。亚瑟抿着茶,漫不经心地观察他们如寻常新婚燕尔般暗藏羞怯的举止,暗中思考在情爱中致人发疯的是什么——他总觉得它昏沉得像一面藏在密室的镜子,仅能照见自身,爱侣们所谓两个人的苦乐事无非是一个人的匮乏而已。十八岁时在亚眠,他曾在战斗间隙的休整期短暂爱上一个咖啡馆偶遇的女人,她二十一岁,带有一种鸢尾花的幽雅,会讲六七种语言,可双眼比风云叵测的世道更虚无一片。他们做了两个星期的情人,分别时仍不知道彼此的姓氏,她留给他一本书,是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他读着读着便想,匮乏和渴望归根结底是同一回事。
他终究识趣地告辞了,到斯科特出院都没再来过。一九三一年冬天至一九三二天春天,他莫名变得独来独往,在影溪离群索居,偶尔回山里照看已基本移交给威廉和帕特里克的基地——虽然四兄弟未曾商议,但心照不宣地收缩了私酒生意,相继另谋出路,基地的产量也锐减到一年前的五分之二的了。由于经济仍然恶劣,再加上收购农场一事出师不利,这个过程对亚瑟而言缓慢且充满阵痛。十二月末白昼最短时,他的厌世情绪再度滋生,所幸有罗斯克经营加油站,他便只值夜班,每日昏睡至下午八点,然后分外漠然地端着猎枪驻守茫茫星空下吞没公路与零星汽车尾灯的残山剩水。说来奇怪,雷夫的人一夕之间不再来了——不知是否也遇上了困境——而他的客户重新多了起来。相较半年前,他们变得更意气消沉、少言寡语,然而对酒更贪恋,总是踌躇、反复地增加递过来的现金,甚至不把整个后备箱装满便不舍得走。亚瑟想,好像所有人正被一种曲终人散前的茫然裹挟着泥足深陷:舞会即将结束,雪与血在里面,绮丽浮华,庸常人间在外面,尘埃腾腾漫起,隐蔽处铁面无情的神要求人把预支的快乐全偿清,因而谁也不舍得走。
或许只除了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是个无论置身何处都想方设法要走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一次次失之交臂。
这个冬假,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埃德蒙·琼斯因一封告知母亲得了急症的家书远行,阿尔弗雷德便回餐馆陪伴帕特西娅,待在镇上的十九天,仅来影溪加油站同他见面了三次,均是零时以后。聚少离多的节奏下,亚瑟似乎能愈加清晰地感受到男孩身上的变化:他稍微长大了一些,不限于身高和已收敛起反叛性情的谈吐,而在眼睛。偶尔,那双蓝眼睛不经意呈现出对外界的拒斥,防线不坚固,似在掩饰一种旦夕消亡的东西;但是另一些时候,当他在蒸腾的欲望里宁静、直白地望着他,又会使亚瑟错觉等世界上别人的眼睛都停止了注视,面前的眼睛还会一直看个不停。一如他并不真正在用自己的眼睛,他的视线亘古而存——“死亡和冥府被扔进火湖,这火湖即是第二遍的死亡。”亚瑟想起《启示录》曾说。甜如蜜醴的肌肤相亲里,撒旦羽翼的黑影再度无缝可逃地笼罩下来。
“你改喝这个了?”男孩蓦地翻身背对他,指指床头柜上的凉茶,音调低柔,语气却是硬的,“难怪比往常清醒。”
“没有的事。”他否认,俯首落下亲吻——锐利的肩胛骨在床单褶皱中显得格外突出,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揭示出微妙的挣扎或压抑的等待。这不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不该把无关的想象与记忆拼凑在一起。情爱的镜子又囚禁了他,使他相较那些他所能批判的人执迷得更盲目。
就是从这时起,他开始毫无根据地笃信同阿尔弗雷德关系会为他带来不幸。
男孩坐起来,月色似冷刀划过他裸露的肩颈,映照得年轻而脆弱的肢体犹如雕塑。“你一直这样,什么时候累的?”他的情人一边用手指轻扣膝盖一边问他。他没回答,只是带着少许近乎怠惰的松弛注视那些透明的指甲灵巧滑动、在腿部肌肤造成细小的红痕。有一瞬,亚瑟怪异地觉得阿尔弗雷德在将自身作为某种尚不熟悉的动物试探和审视。
“你上次来信说,有个合得来的历史老师。”亚瑟提起三个月前的事,“在学罗马史,对吗?最近讲了什么有意思的?”
“水道。”
“水道?”
“对,罗马把水道铺到每个新征服的城市,以此维持统一的秩序。”阿尔弗雷德说,“但我想……让一个城市依赖你修建的某样设施,它就没法轻易摆脱你。所以它们成了罗马的俘虏,过得更便利、繁荣,却无法忍耐被断水的生活了。水道是一条施加权力的锁链,供给恩典即剥夺自由。”
“今天也是如此?”
“也是,当然。人总在玩一样的老把戏。”
他们宁谧地偎依了一会儿。星星如潮水褪去,天际的云像被卷入夜色裂缝的灰烬,大地一片寂静,让人误以为万物正悬于未发生的边缘。亚瑟喝干手边的茶,随口问,“在艾什维尔过得怎么样?应该有不少人喜欢跟你一起吧?”
男孩面露迷惑:“什么意思?”
“噢,这个年纪的少女差不多学会向心上人示爱了。”
“没有。”阿尔弗雷德轻挑起眉,“不,坦白说,我看不出来。周末的社区活动和跟女校的联谊上,常常有人起哄,然后她们会有反应,千篇一律的——当对象是别人时,也没有任何分别。倒是一个十一年级的学长,叫约瑟夫,他矫健,想法简单,我们在橄榄球队认识,他看我的眼神不像其他人,总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在意?”
“没什么。”他止住了这个话题,“抱歉。”
“柯克兰先生,”阿尔弗雷德双手抱膝,离他远了一点,面色依旧平静,“如果你觉得该停下,想让我另找一个人,也可以说清楚些,不用这样拐弯抹角。”
“不,哪里的话。” 亚瑟听见自己闷笑一声,“只是这样没什么好处,对吧?原本有,现在反而危害更多。跟我这样朝不保夕的恶徒……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原本也是危害更多。”男孩固执地盯着他。
“好吧,权当这样。”
“‘时间无法消磨。有人玩弄时钟,不仅玩弄电动钟,而且玩弄发条钟。我手表上的秒针震动一下就算一年,再震动又算一年。’”阿尔弗雷德托住下颌,念了一段教人不明所以的话,“这是我上个月写的短诗——用来投稿给校报。先生,你预计我们还能混在一起几年?我明白你的想法,无法无天的日子要结束了,收拾好残留的摊子,所有人各奔东西。但在此之前……多延长几刻,便相当于度过无数年了。”
“宝贝,别这么严肃。”他莞尔,忽而觉得心头一块重担被卸了下去,“想个现实问题:我现在出奇拮据——说来难以置信,不但酒精税务科的人怀着趁最后窗口赚些功绩的远大抱负频繁光顾北卡罗莱纳、弗吉尼亚、田纳西的每个县,贪得无厌的治安长官也暗示我们增加保护费——更糟的是,山下的房子毁了,我甚至没有精力去修好它。”
“是吗?”男孩怔了怔,“也不意外。”
“还有一件事。”
“嗯?”
亚瑟简要叙述了上个月底同斯科特的对话,以及斯科特提起的朱莉亚——那个妓女,司机马丁的妹妹——按斯科特推断,朱莉亚那儿成了某个盯梢的老鼠蹲守、打探他们生意的地方,对方不是雷夫·巴特勒粗暴的打手,而是更狡诈、小心的角色,行事缜密,目的不明。亚瑟当时允诺会查证,却忘了干净,五天前才想起来。自此他陷入踌躇,权衡是否应该行动:如果不去,他担心会错过一个抓住看不见的敌人的机会;如果去了,他预感找到的可能不只是一个监视者,还有更麻烦的东西——按逻辑,假设那家伙够心狠手辣,朱莉亚早该被处理了,但是到目前为止,没听到她的讣告传来。他字斟句酌地对阿尔弗雷德说,“她住得偏僻,周边没有邻居,任何发生的事都能轻而易举地推迟被发现,你是否愿意陪我过去看看?”
阿尔弗雷德的嘴唇颤了一下:“你这么说,我第一个想法是人是你杀的。”
“我没理由杀她。”他耸耸肩,“而且要是我杀的,为什么我不干脆对你只字不提,袖手旁观地等哪个不相关的人闯进去?”
“谁知道?也许你需要尽早把它摆到明面上。”
无论如何,阿尔弗雷德还是同意了。临行前,男孩为自己倒了一杯烈酒——用的是他喝完茶的空杯子——加入烤焦的糖块,一饮而尽。亚瑟彷徨地意识到一年前老特林根死在雪山的一幕成为了无形之手刻意为今日以及往后无数类似情形安排的预演,教他一次次用冷血与自私把身边这个仍对杀戮心怀恐惧的灵魂拖下水去,成为洗不净的共犯。他能怎么宽慰他?他想起父亲生前爱说的——“没有了恐惧,就会像死了一样永恒自由”——却无法出口。这是个不见客人的夜晚,雪又下起来了,这回夹着湿漉漉的冰雨,徒增几分污秽之感。他开了十几分钟车,载着男孩来到一幢被枯萎花圃围绕的浅灰房子前。不出所料,腐臭若有若无地从门窗渗出。他们对视一眼,飞快回到车上,掉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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