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十一)
- NC-17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彼得·卡罗尔先生的农场恰在从琼斯家回加油站的路上,亚瑟看天色尚早,便也做了一回不速之客。三个月前,他不紧不慢地同卡罗尔先生谈起农场收购,因对方已支付不起日渐增长的养护费用,原本进展得相当顺遂,不料最近几次拜访都吃了闭门羹。“他得了肺炎,整夜咳得睡不着。”上周末,回绝他的卡罗尔太太这样说,亚瑟却本能地感到另有隐情。果不其然,稍一打探,他即得知暗影中无处不在的雷夫不打算放过在他举步维艰之际乘虚而入的机会,派了说客去劝告卡罗尔先生把资产卖在这个“显而易见的价格低位”是极愚蠢的做法。这套话术无疑正中那些相信否极泰来、将映了烛光的蛛丝当作黄金羊毛的人心底的期许,亚瑟想——尽管这一年农产品价格呈崩溃之势,滞销带来的债务危机造成个体经营者被财阀大量兼并,《南方经济时报》和查尔斯顿电台《前景》栏目的观察家已相继作出衰退即将在市场调整后终止的论断。
但是经过洪水,情形明显有变。在纷杂的千头万绪间,亚瑟抓住了一个略显冷血的念头:以卡罗尔先生的精力和财务状况,纵使心有不甘,恐怕也撑不到把近乎变作废墟的农场修复并重新估值了,因此有必要在对方最弱势时再去探探口风。如他所料,农场现下的景象令人心酸——田野里的泥泞、倒塌的围栏和随波逐流的麦秆无不昭示着自然的无情。亚瑟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和污迹,走向那座孤零零矗立在“沼泽”中的农舍。
卡罗尔先生有些驼背的身形很快出现在门缝后。“进来吧,”看起来比上次会面时更加年迈的男人疲惫地抬抬眼皮,嗓音嘶哑,透出几分勉强。亚瑟跟随他进入一间烟雾腾腾的小客厅,靴子在木地板留下一串湿滑的脚印。潮气仍弥散在室内,随着水滴从屋梁落到芯蕊中,使墙角的油灯烧起一阵阵漏斗形的硕大火焰,色泽澄明若琉璃,犹似回光返照。桌子是四方形的牌桌,边缘和桌脚刻有和周遭环境不太协调的精美藤蔓纹样,上面摆着一台收音机、一堆未拆封的信件和几本账本。两人落座时,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房间另一边,一座古旧的壁钟在滴答作响。
“这是葡萄藤。”卡罗尔先生说,“代表收获和丰饶,是十五年前做的……你大概还不知道,其实我的本行是木匠。”
对话未切入主旨便被引向别处。往后的半个小时,亚瑟听眼前呼吸得像一只残破风箱的老人讲起内战:彼时南方泛着一种与今日相同的病毒——一股龙卷风般混合了热忱和绝望的乡愁——而卡罗尔先生仍是个比亚瑟去欧洲时更小的孩子,一家荷兰移民的老六,并不了解邻人在为什么而死。说到战事细节,他转过身,从五斗柜取出一个罩着白布的铜制托盘,缓缓揭开。随即亚瑟看到了几十个逼真的木偶士兵,它们小而细致,连外套上的缝线都清晰可见,表情僵硬,带着地府的阴影。木偶士兵身穿旧式制服,佩戴头盔,背着来复枪,脚蹬泥靴——有的张开嘴,不知在发出喊叫还是垂死的呻吟;有的眼神空洞,手上没有任何武器,只是看着脚下,或者回头望向什么;有的显然已不在人世,被刺刀开膛破肚,肠子狰狞地漏了出来。
“这些是弗吉尼亚第五十七号步兵团,葛底斯堡战役的兵。”卡罗尔先生的手在空气中划了一下,“我叔叔刻了一半便死了,殒命在皮克特冲锋——邦联最勇猛善战的部队,六成没回来。”他稍作停顿,在一个木偶失去耳朵的头颅上摩挲着,“后来我接手了它们,到和玛丽结婚时才差不多完工。”
亚瑟再次观察起那些木偶,注意到其中一个的右手没有手指,只剩光秃秃的掌心,断口处坑洼不平,仿佛被什么野兽啃噬过。他背后有几名同伴紧密地靠在一起,似在厮打,也似尸体彼此缠绕,扭歪的胳膊和腿脚已辨不出究竟属于谁。此外,还有一人叉着腿,双臂张开如展翅,头颅后仰,眼睛外翻,犹如要被连根拔起、升入天空。明明是关于死亡的形象,但其中蕴含的诡异生命力令亚瑟感到一阵痛苦。
“叔叔那年二十九岁,是被强征入伍的——因为当地剩不下几个成年男人了。”卡罗尔先生低沉地道,“人们说他是个没用的人,孤僻,没几句言语,走路一瘸一拐,看起来虚弱得随时会被风吹倒一样。可他有一双手,能做出最精细的活儿。他给人做壁炉,用的是那种绚丽的洛可可风格,很少有人能雕得像他那么好。然而没人知道他的才华,直到他死了。他死后,人们发现他之前接的活没做完。那人去他家找,看到他未完成的工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是个骗子吗?他们以为他是。”卡罗尔先生笑了笑,笑容里没有一丝温暖。“不过你看,里面最精湛的部分,全是他的手艺,我只学了一点皮毛。”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亚瑟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卡罗尔先生缓慢坐回椅子里,“可能是时候了。”
“你有打算卖掉农场吗?”亚瑟忽然问,“最近事故很多——我那儿,你这儿——总要有个结论。”
卡罗尔先生抬起头,又一刹闪耀的灯光映出他眼中密集的血丝,“也许吧。”
亚瑟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他没再多说什么。户外的空气冰冷,天色已经暗下来,使轮廓朦胧的农场显得鬼影憧憧,雨声依旧淅淅沥沥,虫鸣震耳欲聋,蔓草和羊毛一同疯长。门在他身后合上,他的靴子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沉闷声响。
他知道这事不会简单,现在还未到做决定的时候。滚滚闷雷下,他看了看布满鱼鳞状云纹的黢黑的天,雨点在他脸上汇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他咬紧牙,拢高衣领,回到车上,继续朝影溪行驶而去。教他吃惊的是,开到距加油站二十来码的公路岔口时,他遇见了阿尔弗雷德。男孩身形摇曳地站在道旁枯褐色的马尾草间,虽然举着一把雨伞,校服外套仍然湿透了,头发凌乱地粘在额头上,看起来狼狈不堪,仿佛是刚从哪里逃出来的。亚瑟猛地踩下刹车,拉开门盯着他,“上车吧,外面冷。”他说。男孩一怔,继而如释重负地松开紧握伞柄的手,匆忙钻进副驾座。亚瑟这才想起来,再过三天就是感恩节了。
“我先坐了火车。”阿尔弗雷德简明扼要地解释,“从艾什维尔到附近的镇上——汉德尔维尔,然后换巴士,花了不少时间,走走停停。巴士每天只有两趟往返,车站挤满了人,几乎是躲避洪灾的兰彻斯特家庭,背着包裹,带着孩子,摩肩接踵。候车室里的人……目光雾蒙蒙的,像在等一个他们不确定的东西。”
“他们出去,你进来。”亚瑟叹了口气,“也不怕不安全。”
“我担心这里出事。”
“别生病了,你可不是铁打的。”他无奈地道,“我刚才去看了帕特西娅,她没事。威廉姆斯牧师那边的教堂人多钱多,也不会有大问题。”
“你呢?”
亚瑟斟酌了一下,考虑是否要把这些日子的波折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最后他只是关掉雨刮器,拍了拍男孩因被浸满雨水的布料负累显得有些沉陷的肩膀,“进去说。”
亚瑟将车晃悠悠地停在蓝漆房子前,阿尔弗雷德沉默地跟他下去,一只脚踩进水洼,发出鸟雀落入陷阱似的轻微“噗”声。房子里有桔黄色灯光透出来,温暖、稳定,带着美妙的干燥味道。罗斯克腰间插着猎枪走来,说今晚赶走了三个不怀好意的人,也跟相熟的老客户在旁边的厕所交易掉了几桶酒。“现在他们若有需要,就说是来上厕所的。”罗斯克轻松地说,“一种新暗号。”亚瑟低笑起来——他坐在壁炉边,看着阿尔弗雷德一只手伸向焰芒,手指蜷曲。炉子烧得很好,靴子已摆在前面,鞋底逐渐风干。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在厨房找到一把边缘正在出现腐烂痕迹的蔬菜和一盒蘑菇,加上奶酪片和胡椒粉,做了一锅浓汤。罗斯克快速喝掉了一整碗,男孩则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轻抿。热流从亚瑟的喉咙滑过,驱散了些许寒意。
“雷夫的人惹了不少麻烦。”亚瑟平静地开口,声音混合在柴火劈啪里,含混不清,“这家伙想要搞垮我们,把生意抢过去。”
阿尔弗雷德蹙起眉头,“所以你们一直在应付这些?”
“是,加油站不太安全,不得不时刻注意。彼得·卡罗尔的农场也被盯上了,雷夫一直在搅和我们的收购,他派人过来,想趁洪灾把农场弄到手。”
“你准备收购农场?”
“嗯。它会让整个运输路线更隐蔽、更有保障……雷夫知道这点。”
罗斯克接道,“最近他的手下频繁出现,再不想到办法,我们迟早会疲于奔命、顾此失彼了。”
三人说话时,似婴儿呜咽的渺远猫头鹰叫声持续不断,房屋四壁的木头在再度漂荡而下的风雨中轰鸣,一棵被雷电击中的高树映照出阴暗炽烈的鲜艳色彩,果实坠落,天地杀伐乱纷纷。亚瑟未想到次日有更难应对的变数等着他——他尚且沉稳地对阿尔弗雷德描述困境的来龙去脉,看男孩抽出铅笔、在一张旧报纸的广告单页背面记下目前缠绕在一起的各种线索。“我早说过干太多不法勾当没什么好处。”男孩老调重弹地批判着他的作为,鼓起腮部,开始凝眸沉思,“事已至此,这桩买卖只有钱是不够的——柯克兰先生,除了一笔带不到墓穴的现金,你能给老彼得提供什么?”他年轻的情人突然摆出一副精于此道的生意人样子,仿佛怕人不记得他还是一家宾客盈门的餐馆的少东家,由于名实不符,教罗斯克忍俊不禁起来。亚瑟作了一个缴械的手势,考虑一会儿,愕然发觉此前的确对构筑价码外的共识尝试甚少。接着,他想起一份或许派得上用场的文件:十月,他刚同卡罗尔先生接洽时,践守前言来影溪参加哥伦布日饮酒会的克里斯托弗·特里——后来他知道,这名不着边际的传道员也是镇上农牧业方面数一数二的行家——陪他到农场做了一次评估。条目分门别类,巨细靡遗,列出了各样物品的损耗状况、修护成本乃至操作工序,本是他打算用以压价的,如今看来倒可以拿去说服那位倔犟的主人自己对此事早已思虑周全。
“我不是只有钱。”他瞥向玻璃窗上与迷离火光叠在一起的夜雨,点起一支烟,“特里传道员帮我出过一份报告,关于怎么从废墟里抢救那座玉米、小麦和羔羊的王国,精确到每堵墙、每道栅栏。此外……我可以让两成利,同时把法律和债务责任理清。听说雷夫的人跟彼得讲过,联合银行正盯着农场扩建时他贷款买入却没还完款的那块地,暗示有潜在纠纷。”
“好极了。”阿尔弗雷德锐利地看着他,“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你这话,杀气腾腾的。”亚瑟笑了。
报告被他放在了“狩猎农舍”,因此必须等天亮后再上山去取。阿尔弗雷德对他的缺乏规划颇感气恼,碍于罗斯克在场,也惟能听之任之。然而,代价很快显现出来——凌晨四五点的光景,亚瑟收到一封信,送信的是铁杉旅馆的夜班小工,那人穿着雨衣,手还在抖,信封沾满泥水和血迹。他带着不祥的预感撕开信,纸上是几行潦草的字:“斯科特·柯克兰脖子被刺刀所伤,自己去了医院。为个女人。”如此一来,亚瑟需立即前往现场探明情况,并且——倘若斯科特没有生命危险——同他行踪不定已久的二哥互通讯息、计议今后对策。罗斯克要接着留守加油站,脱不开身,取报告的事只得拜托阿尔弗雷德。一阵愁绪涌上来,又在现实的种种忙乱中被淹没了。他对听见动静走下楼的男孩苦笑一下,招呼他坐到桌边,简单说明了任务。幸而男孩跟他去过一次酿酒基地,大致记得方位,马术也练得相当不错了。亚瑟给了他一串钥匙和一张标注最短、最安全的路径的手绘地图,再三嘱托枪要时刻保持在上膛的状态。
于是他们就此别过,感恩节当日才在卡罗尔先生的农场再度会合——说来或许是出于在餐馆经营一行自幼习得的礼数,阿尔弗雷德竟记得送了一只现烤的火鸡过去。那时亚瑟还耗在铁杉旅馆,斯科特在五英里外的医院病房尚未醒来,夜班侍者语焉不详的口述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这地方通常在暴风雨天歇业,可不知为什么,三天前那晚它却开着门,洪水里走投无路的旅行商贩、农夫和外州人聚在拥挤的大堂,先是不知所措,后来随着占满半面墙的石壁炉烧得愈来愈旺盛,竟兴致渐趋高昂,像身处狂欢节集会一样混乱;此时,几个流氓戏弄了与斯科特暗中交往的埃莉诺·巴斯小姐——一名旅店女招待,据说是从西海岸辗转来的——斯科特不顾手腕仍有旧伤,同对方白刃相向,鲜血喷溅上挂画,人们四散而逃,谁也无法想象这个几乎丢了整条命的红发怪人是怎么自己一步步走到医院的。亚瑟还听警察说,早晨停车场一片狼籍,四名顾客丢了车子,显然被其他人开走了。他要了失踪车辆的牌号返回影溪,询问罗斯克是否曾见它们经过,罗斯克答没有,又告诉他阿尔弗雷德留了话,让他如果赶得及就去卡罗尔先生家吃饭。他点点头,认为暂时换换心思也不坏,四十分钟后,便与男孩一同坐在了农场的晚餐桌旁。
火鸡装在铺了香草、配烤蔬菜和蔓越莓酱的篮子里,闪烁着诱人的金黄色泽。席间除了卡罗尔夫妇,还有一名负责饲养牲畜的年轻工人汤姆——在收购谈判过程中瞒着雇主向亚瑟透露诸多消息的人。汤姆因定期到加油站买酒同亚瑟结识,每次都会带来换取“免单”的只言片语:从雷夫手下的规劝、威逼,到后期凭空出现了另一位开价更有竞争力却条件苛刻的“买家”。卡罗尔先生特地请汤姆过来,想必意在知会亚瑟自己已清楚此事。出乎亚瑟意料,年迈的农场主并未为之感到愤怒,而是以未尝有过的推心置腹娓娓道来:夫妻二人收到了源头不明的、近乎死亡威胁的暗示。“我本来就要死了,不该怕这些……但玛丽还有不少年头可活。再者,鱼死网破也没意思。”他说。亚瑟了然地叹息,收过玛丽·卡罗尔退回的报告。阿尔弗雷德露出殷切又伤心的神色,老妇人和蔼地望着他,柔声道:“彼得还有别的话要说。”
“柯克兰先生,”坐在长桌一端的华发老人悠悠开口,“来年一月,圣保罗浸信会会接手农场。”
“教会?”
“是的,我设立了信托。圣保罗是这片最权威的教会,没人敢动。农场的产权已经捐给他们——是个暂时安排。信托条款规定,等到风头过去,他们将以合理价格转给另一个人。合法、私密,不会有人查出来……但你要付成本。”卡罗尔先生咳了几声,抬手示意夫人递给他水杯。他喝了一口水,继续说,“这不是馈赠,你得通过圣保罗做匿名投资,完成你的小朋友送来的文件列出的事项,花三五年,可能更久……当然,期间的盈利按比例分成。玛丽会监督整个过程,汤姆也会留下,帮忙管理,他是可靠的。之前是我指派他到你那儿去的。”
亚瑟讶异地抬起头,只见汤姆颔首道:“我尽力。”
“另外,”卡罗尔先生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为接下来的话蓄力,“假使玛丽也不在了——谁都不再有权利干涉信托的条款。你要确保,一切按规矩来。”
亚瑟本能地同意了这个计划——也许因为卡罗尔先生虚弱的、很快消散在雾气里的话音和表情,他没有拒绝——尽管它看起来像一场骗局、哪怕不是也无法缓解他的燃眉之急了。瓷盘中的美食渐渐变成残羹冷炙时,几瓶深浅不一的酒被端上来,除了阿尔弗雷德,在场的人都喝了不少。酒至半酣,卡罗尔先生再次拿出那盘士兵雕像,放在亚瑟面前,推向他,说:“这个也给你了。”亚瑟未及反应,他已步履蹒跚地离开餐厅,走向主人的木屋。玛丽起身去厨房收拾碗筷,汤姆站在门口,打量着外面界限模糊、犹如粘连在一起的花草木石。
“走吧,”汤姆说,“我带你们去转转。”
裹着残雨的夜幕下,三人穿行过一亩亩田野,直到不远处传来母马的凄厉叫声。汤姆皱起眉头,“她要生了。”他说,“抱歉,我得过去。”随后他飞速奔向了马厩。亚瑟和阿尔弗雷德继续朝前走,两人沉默着,亚瑟忽然发现这个新行当令人憎恶的一面显现了:在他脑子里,帮动物分娩和阉割都是极为恐怖的事。他们来到一间门扉半掩的工棚前,墙上长满了青苔,屋顶也有些破损。他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张旧木凳和零散的铁器。阿尔弗雷德的脸色在铁光映照下不太对劲,黯淡得像田边掉下来的叶子。
“你怎么了?”他问。
“只是有些劳累。这几天睡得太少了。”
“我也差不多。”他轻声道,“进来坐会儿。”
就在这时,亚瑟注意到阿尔弗雷德因过泥地时挽起裤腿而露出的足踝有几处红点,颜色刺眼地在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来。阿尔弗雷德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显然也刚察觉。亚瑟蹲下来,帮他脱去鞋子,伸手摸了一下,感到男孩的腿脚在雨水侵蚀下变得冰冷。他从口袋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细地擦拭了那些红点,尽量不让湿气再刺激到皮肤。
“可能是荨麻疹,被什么东西咬了。”
“嗯。”
阿尔弗雷德靠在凳子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光滑濡湿的足踝仍被他握在手心,过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热意。然后,男孩猝不及防地伸手抱住了他,流逝的生命力就似在一刹那回来了,带着能杀死所有尚在远处的希望的激情。他们本是纵欲起来无所顾忌的人,然而在这个耳畔充斥着生与死的瞬间交合仍教亚瑟胆战心惊:马的哀嚎不断为他的视野带来血红的画面——内脏、黏液、新生儿的四肢挣扎着滑出母体;同时,他总觉得这一夜如只身步入“大象之墓”的非洲象般孤独回到其庇护所的卡罗尔先生正在死亡;更遑论他的哥哥也于几英里外的病床上命悬一线。被云雨稀释成一团淡粉光雾的月亮来到窗外时,阿尔弗雷德仿佛被从情欲中唤醒了——“我看见一条可以跳下去的河。”蓝眼睛澄澈无波地注视着他。“是什么样的河?”亚瑟问。男孩思考了很久,拢起斑驳的双腿,沙哑地答道,“像摇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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