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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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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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九月过去一半时,亚瑟收到了阿尔弗雷德的第一封来信。信有一页半长,是用蓝墨水写的,想来完成得较为仓促,字迹遍布斑点且浓淡不均。他告诉他帕特西亚有点不高兴——因为没有前来为这个自作主张远走高飞的孩子送行,她感到“被排除在外了”——“不过没关系,”阿尔弗雷德转而写,“我解释了报到要做的只是一堆整理宿舍之类的杂务,不必劳烦她,又请她在十月的家长周末务必过来看看。”接下来,他描述了一件发生在历史课上、令他略感兴奋的事:

“……教室的两面墙壁钉着高至天花板的书架,白漆如雪掉落,新书摆得满满当当,有学界主流研究也有坊间秘闻。老师叫威廉——威廉·冯·特罗塔——出身于魏玛共和国布雷斯劳的一个‘容克’家庭。一九二零年代,他父母经营的企业因战后的经济困难和通胀倒闭,为了另谋出路,一家人变卖资产移居美国。特罗塔先生起先在纽约的报社工作,几经辗转来到北卡罗来纳。他总爱谈战争的话题。在他眼中,我们的世界处于持续不断的战争进程里,阿瑞斯只会暂停,却永不消亡……

“一次,特罗塔先生讲到第二次布匿战争。我们从课本得知:公元前218年,汉尼拔翻越比利牛斯山和冬季的阿尔卑斯山,绕开高卢守军,占领意大利北部,兵临罗马城下——这是军事史上极富冒险性、用兵如神的案例之一。但我细想后觉得,他未必找到了最好的办法。于是,我举手说假设我是汉尼拔,会走相反的路线,利用海上运输——虽然迦太基受条约所限无法建立正式的地中海海军,仍能以类似海盗的方式活动——将部下分散到南意大利的几个港口,伺机破坏。这样避免了在严酷的山区折损物资和人员、过早透支自己,并且有助于快速有效地集结兵力,直接威胁罗马。更关键的是,它很灵活,若遭遇抵抗,我可以选择调头登陆其他港口,打击对手的薄弱环节,甚至立即隐没在商船和渔民中。敌方的注意力将被分散,难以预先部署防御,陷入疲于奔命的境地。

“……特罗塔先生对此表现得非常惊讶。他说,汉尼拔的行动以奇异大胆著称——画出最别具一格的线——而我致力于连缀所有的线,创立一个‘系统’。”

这些文字令亚瑟先是茫然一瞬,继而心生一股说不清的欣慰与违和。一方面,与他此前不甚确凿的预感相一致,男孩的志向极高,谋略才能也初展锋芒,又凑巧遇上慧眼识珠的长辈,不能说不是一件幸事;另一方面,他十分困惑阿尔弗雷德为什么要用如此复杂、严肃的语言描绘一个已无可能被事实检验的虚构计划,仿佛两千年前的军政局势对他而言真正重要似的。事后想来,阿尔弗雷德成年后偶尔表露的对理性恪守到无懈可击的怪癖大约正是于此时现出端倪:就像一部剥离价值判断的机器在寻求纯逻辑层面的最优解,每当他陷入其中,往往头脑完全冰冷以至于显得狂热,似乎笃信救一个或杀一个仅作为算式中的变量出现的人都同自己的生死息息相关。而细想起来有些恐怖,最终服毒自尽的汉尼拔——算式的一部分——或许已于冥冥中通过这种微小的智力游戏将他引向对寻找宿命灾厄前的逃生通道的预演。

当然,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也总是心血来潮的,后续的信中,阿尔弗雷德没再提过汉尼拔,也基本不提历史课了,而是变回那个总转着映满普罗米修斯之火的眼睛观察一花一木的孩子,单纯到不取用一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絮絮对亚瑟说了许多琐屑的事:譬如他喜爱校园里无论身处哪个角落都能看到的钟楼,青石砖墙上的常春藤枯了一半,将落的黄叶却会在晚祷钟响时死而复生;譬如图书馆词典区有本古怪的大部头,由中世纪炼金术士埃利亚斯·德·阿尔比斯所著,暗红皮革封面上印着蜜蜂图腾和一行褪色的烫金标题——《宇宙之终与末的叙述》——他好奇内容,却从管理员口中得知是孤本,怕翻阅时损坏便作罢了;再譬如他时而合群时而孤僻,初学棒球即被称作“班级的秘密武器”,然而运动后莫名睡眠质量不佳,屡屡在四五点钟渐趋轻薄的夜幕里从单人床坐起,听着室友酣沉的呼吸看外面黑暗潮水中涌动如粼粼酒渍的、光芒凄凉而华贵的星星。不知为何,亚瑟合上信时,常会有片刻忘记阿尔弗雷德才离乡两个多月。男孩的语气同面对面跟他讲话时很不一样,宛若写给极信赖却并不熟悉的某人,措辞总是太礼貌,以至于显得交浅言深。

不过他很快不得不将这些细枝末节抛诸脑后了。自从十月末斯科特手腕裹着纱布回了一次镇上——不,事实上,自从几周前威廉告诉他们与雷夫·巴特勒的续约价格迟迟谈不拢,他就知道麻烦不远了。雷夫素来是个贪婪的怪物,不满足于仅仅做个买家,而是热衷掠夺和吞并。同时,这个在地下拳击场、监牢和尸骨堆里爬出来的好勇斗狠之徒也从不虚张声势,是那种悄然逼近目标背后、把刀子插进对方的肋骨再拧一圈的人。斯科特曾试图跟雷夫达成妥协,却不了了之,雷夫面子上很客气,而下一句便用“田纳西州识相的罗宾逊”把整个棉花供应链的定价权给了他的事例暗示要控制全深南地区的私酒网络——倒不意外,亚瑟想,任谁处于雷夫的位置,皆会出手把柯克兰家这样的小型生产者变成手下傀儡,毕竟能进入这个行当的可不是安分守己的上帝信徒。那段时间,29号公路一带风声鹤唳。亚瑟注意到一些陌生人开始出现在镇上,有些徘徊在加油站附近,眼神闪烁着鬼祟的光。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来买汽油或酒的。

一天深夜,亚瑟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响动,他从床上爬起,拿起猎枪,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瞥见几个人影在废弃杂货店的另一侧晃动。他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的几天,他听到过仓门被撞和汽油泵被撬开,继而是一阵猛然的引擎启动声,这些擦枪走火般的意外致使溅在地上的油差点造成火灾,还有一回柜台抽屉里的零钱不翼而飞。他知道这些步步紧逼的贼——八成是雷夫的手下——正在试探,犹如猎人试探猎物的防御,是一个信号、一种威胁。被一股无法言喻的烦闷情绪侵扰着,他竟夕没合眼,坐立难安。清晨,公路上又发生了一起骚乱,像几个醉汉在闹事,他不确定是否也是“陷阱”的一部分。亚瑟静心盘算了一阵,让罗斯克立即着手准备,把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酒藏到比地窖更远的一处天然洞窟里。那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死水和腐烂苔藓的味道,但入口被盘根错节的松树遮挡,足够不为人知。

“斯蒂芬要来了,”放下最后几罐酒时,罗斯克低声提醒道,嗓音带着一种野生动物般的警觉。

“斯蒂芬?”

“昂警官。”罗斯克耸耸肩,“现在负责巡逻这一片区的那位——我看到有个浑身淤青的家伙离开了,说要去报警。”

“噢,对。”亚瑟皱起了眉,“不错,正好有人拜托我跟他打个照面。”

他们刚回加油站,就遇到斯蒂芬·昂倚着屋门等在那儿。他双目下垂,略给人无精打采的感觉,身穿在这个季节显得过厚的警用外套,看不出年龄的黄灰色面孔上印着两道很深的法令纹。亚瑟忽然想,无论从哪方面看,帕特西娅会钟意于他都显得颇不寻常——即便需要有官方背景的人脉照拂,以她的容貌和魅力也该有更好的选择才是。

“柯克兰先生,”斯蒂芬挥挥手,打量着他,“镇上最近风波不少——上次油泵的事,我听说了。”

“所幸没出大篓子。今天那个报案的人怎么样?”

“还活着。在医院急救。”

“真不走运。”

“对了——这么说可能有些唐突。”斯蒂芬漫不经心似的轻敲了一下墙面,“你有没有想过,这地方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你指?”

“最近我们接到一些投诉,说影溪加油站的易燃物品没有妥善存放。如果是真的,对整个镇子来说是个隐患。”

亚瑟迟疑了一下:“我早已再三检查过了。”

“还是一起看一遍吧。”

这句话的口吻不容置疑,因而亚瑟并未再提异议,取出钥匙打开装油磊和油罐的仓库门,任他去看。斯蒂芬先在几个油桶边蹲下,反复敲击——桶壁上的污渍在手电下泛出黯淡的光泽——又沿油泵管道一路摩挲,细细观望连接处的接缝。“密封圈有些老旧,最好尽快更换。”他写了一行记录,随之朝蓝漆房子走去。亚瑟无奈地配合,向他展示家徒四壁的室内:仅有基本生活用品,少得可怜的装潢仍维持着阿尔弗雷德离开前的样子(墙上的风景画和客厅角落的老式留声机还是男孩刚入住时从旧货市场抱回来的),抛光的浅色木地板上积尘倒更多了些。上到二楼后,斯蒂芬翻查了账本,目光在阿尔弗雷德床头造型古朴的铜制台灯上停留片刻,因了无收获面露少许失望神色。亚瑟意识到,他察觉了这里住过其他人——只是未必猜得出是他的情妇的孩子。未来还会有交集的,他想,在此之前,他需要弄清这个动机不明的人怀揣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这儿有其他屋子吧?”斯蒂芬问。

“一个在原主人手上就已经歇业的杂货店……”

“外加一个地窖?”

“是。”

斯蒂芬搜索这两个地方没有花费多久。由于地窖有箱子在灰尘上拖动留下的新鲜痕迹,他很快明白里面即使有过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也已完全被清除了。最终,他只是收好手上写满无关紧要内容的报告,建议亚瑟及时丢弃堆积的废品——满屋杂物、纸箱、被老鼠啃咬过的麻袋——以减少易燃材料出现在这个明火执仗的多事之地。对于曾有什么被预先搬了出去、以及之前那些醉得近乎不省人事的斗殴者究竟是从哪弄到的酒,斯蒂芬只字未提。

于是这一劫算是有惊无险地躲过去了,想来斯蒂芬不愿初次行动便打草惊蛇,表现得分外宽宏大度,甚至说若亚瑟今后再遇到寻衅的外来者,请直接向他求助。亚瑟道了感谢,思考一会儿,决定以退为进,暂停影溪的私酒交易,把雷夫造成的麻烦事丢给斯蒂芬解决——或者反过来,假如雷夫能解决这个嗅觉灵敏到危险的警察也不错。老实说,纵使此次斯蒂芬没为难他、而通常镇上的警察也不会刻意为难本地的灰色营生,对方未经带路便精准找到地窖所在仍令亚瑟颇为意外和后怕。无论出于什么动机,斯蒂芬必然早已盯上这里且搜集到不少情报,因此他除了姑且偃旗息鼓、低调行事外别无他法。

他本想顺势清闲一阵子,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一月中,兰彻斯特镇遭遇了十年不遇的洪灾。飓风从海上刮来,暴雨连下数日,将大烟山脊的土块、岩石与连根拔起的树滚滚推下,毁坏了大量田野和道路,也使不少农户一年的收成化为乌有。亚瑟向罗斯克交代了几句加油站的安保事项,便跳上福特车冒雨上山,心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恐慌。赶到基地时,他发现低矮的“狩猎农舍”和几座掩藏在密林中的蒸馏器——酒厂的心脏——依然稳固,才放松下来。这里的建筑本就有防风防雨设计,四周用粗大的石块堆砌而成,地基深扎在岩层中,门均为实心橡木材质,还加了铁箍。“问题不大。”帕特里克把摇摇欲坠的发酵罐扶正,罐内溢出的液体弥漫开让天气显得更加昏沉的浓烈酒香,“合计损失差不多一千美元。”亚瑟笑了,检查了一遍蒸馏设备的管道系统——每一段铜管都紧贴墙面,没有松动迹象,仅是从汽车上拆下的几根玻璃管被冲到了远处——他将散落的器具逐一归置到棚屋角落的架子上,又跟威廉一起把堵住排水沟出水口的泥土和石块挖开,修缮屋顶、马厩,干了一个黑夜和两个白天。回程时,他想起阿尔弗雷德的嘱托,绕道探望了帕特西娅,途经众多被水淹没半截、掉落的板材四处漂浮的房子,幸而见到琼斯家的餐厅因处于城中央的地势高位也几乎安然无恙。那时雨势将才减弱,获许出自逃过一劫的喜悦,埃德蒙·琼斯竟不计前嫌地留他喝了一杯热苹果酒。随后,这那相处模式冷漠却有种奇异默契的夫妻拿塑料桶一点点把漫进门厅的水舀了出去——亚瑟也卷起袖子搭了把手——三人还顺带拿抹布擦了廊檐下摆藤本植物的镂空花架和大理石座钟,直到这家恐怕很长时间都不会有多少人光顾的店面重又光洁如新。

“仓库也进水了。”埃德蒙突然说,“不知道里面的酒有没有事。”

亚瑟微微一怔——仓库的布局历历浮现,光影跃动,如同一块从生锈剑锋内剖出的金子迷住了他的眼睛。不知为何,明明才过去不到两年,居然已像是被记忆淹没的景象了。

“木桶不密封,”帕特西娅抱起双臂,“湿度太高时会长霉菌……雨水里的淤泥也会从缝隙渗进去。”

“我去处理。”埃德蒙咕哝道,“你到厨房的柜子里拿些塑料布来。”

琼斯夫妇继续忙碌前,亚瑟告了辞。说不上缘由地,他不太想再见到那间仓库被打开的样子。他刚发觉阿尔弗雷德始终在这段对话里始终自然而古怪地缺席——用一个欠妥的说法,宛若他是什么夭亡于事故因而教亲属避而不谈的人似的。但是他走到门口时,这个僵局被打破了。帕特西娅正在窗下弯着腰放置沙袋,用极低的声音叫住了他。“柯克兰先生,”她语焉不详地问,“那幢房子怎么样了?”

“哪幢?”

“南岭公路,苹果林西侧。你让他借住的那幢。”

“噢……我还没去看。我猜损坏得不轻,它离山太近了。”

“真可惜。”她叹息道,“他肯定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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