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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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亚瑟独自呆在“狩猎农舍”的地下室,他的三个兄弟已经走了。经过持续一天的冗长讨论,他们总算同意了他收购影溪加油站,只要用他自己的那份钱。“谁都无法保证这不是一笔有去无回的投资。”斯科特说,帕特里克也表示赞成。“谁都无法保证?”——亚瑟心里一个细小的声音驳斥道——“比疲于奔命地四处做邮差有保证得多。”他知道一切前景是可预期的:尽管它位于偏僻的乡间,门庭寥落、荒草丛生,以至于被现主人低价出售,但考虑到门口的29号公路穿过布莱尔县人口最多的几个镇,只要投下饵料,就会有络绎不断的蛇鼠之徒循着香气聚拢而来,在黑暗掩护下,排成憧憧如幽灵的队列彻夜行路。
于是这间布满灰尘和足迹的地下室再次被打开了——这一年,他们已是第五次通过一楼储藏间掩盖在杂物下的地板门,爬下深井般的隧道来到四兄弟的“私人银行”。由于过程复杂,他们原本很少存取金钱,除非有大额出入,近来盈利增加得过快才不得不屡屡使用这处秘所:光线微弱的煤油灯下,四周厚重、无窗的木墙犹如棺材内壁,空气中弥漫着腥臊的泥土味和炙烈的酒味,钟表发出像雨一样的滴答声。装满维修工具的麻布袋间,放着一只醒目的、牛皮和金属制成的保险箱,箱子有两英尺半高,在铁钉和木架的固定下深嵌在土地里,上面有两道特制的锁——第一道是机械锁,需四把正确的钥匙同时插入旋转;第二道是密码锁,口令由四人各自掌握的一部分构成。作此约定时,四兄弟考虑了金钱可能引发的诸多麻烦,轻者如支出混乱、内部分歧或外人窃取,重者如信任破裂与贪婪造成的骨肉残杀。抱着防患于未然的心思,他们讲定了这套确保“集体责任”的流程:无论是安全的责任,抑或决策的责任,都必须绝对平均地分摊在四个人头上。然而不知是百密一疏还是刻意避讳——日后亚瑟回想起来总觉得难以置信——他们唯独从未谈过若有一人去世该如何应对,而正是这个漏洞成为了导致灾难性结局的祸端。
亚瑟数了数放在属于自己的那个栅格里的钱,总共有一万三千六百四十美元,大约其中五分之一即可收购鲍勃先生急于转手的影溪加油站,剩下的还可以盘下一家锯木厂和一个农场,仍有结余。当然,他并不准备稍有盈余就把它们花得精光(即使他知道私酒生意终有做到头的一日、寻找新业务或许已箭在弦上),毕竟诱人下注的良机永远可能是有去无回的穷途末路。尚且没到冒着本金尽毁的风险搏命的时候,他想,冒险家的船舶还未靠岸,仍有时间耐心筹谋,他应当更谨慎些、也更及时行乐些,把钱留出一部分应急、一部分换台好车、另一部分纯粹当作储蓄。若不是斯科特永远与他意见相左、威廉过于保守而帕特里克又太吝啬,他倒很愿意与三个兄弟一道出资经营不同项目,直到确认一条更长久、安全的路。然而眼下,孤身做着一时兴起的买卖,一个加油站就够他忙碌一阵子了。
头顶上的踱步声来来去去,模糊急促,像掺冰的雪块打在腐朽的甲板上。斯科特似乎很焦虑,而帕特里克还在没心没肺地发出笑声。“快点,亚瑟!”威廉冲他喊了一嗓子,警告要把“拖泥带水的奸商”锁在里面,于是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思绪从对未来莫名混乱的预想中收回,用帆布袋装好一叠纸钞,匆匆关闭箱子——与开启的繁琐程序不同,为预防突遭劫匪或警察的紧急情况,两道锁只需一人按下锁头即可死死扣住——而后灭了灯,狼狈不堪地爬了上来。牙齿磕碰在坚硬的门把上时,他蓦地想起阿尔弗雷德给他的“蟑螂”称谓,苦笑着发觉这个词从未如此恰如其分过。
不过青春时代的烦闷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晚,随着星月在炉火上方缓慢升起,四人难得共同聚坐在滚着汩汩热流的蒸馏器旁,亚瑟惊讶地感到自己再度变得兴致勃勃了。这套简陋的设备犹如凝聚了世间所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法,只消一个钟头,发芽的玉米便不再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败坏气味,而是变成麦芽浆的浓烈甜香;酵母聚拢起来,淀粉吸附在黄褐的糖糊上,水中混杂的些微泥土也开始荡漾出绮丽的烟色。他清楚这些材质粗劣的酒有多危险,对此常心怀罪恶又隐秘觉得骄傲,因为这意味着包括他自己在内、会饮下它们的无一例外是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一种被阿尔弗雷德数次戏称为“虫蠹的英雄主义”的说辞。乍然,头顶轰隆一声,预示雨势渐近,帕特里克忙支起宽大的帐篷,左手边的威廉则已准备好冷凝装置:一个打着补丁的铁桶和一根从福特T型车拆下的老旧散热管。亚瑟将刚洗净的几箱玻璃罐从仓库取出,边等待分装边吹起爵士乐调子的口哨:每当新酒出炉的时刻来临,一切逝去的美好仿佛重又回来了。铁皮被光华璀璨的液体反复冲刷的声音总让他的心跳急若擂鼓,就像醉后所见的海市蜃楼间曾遥远映现的、所罗门王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钱和爱情全部已唾手可得似的。
这时,斯科特无端消失了一会儿,再出现时身穿西服、戴着正式得有些滑稽的领结和毡帽。“嗨,伙计,怎么回事?”帕特里克问。那位四兄弟中并非最年长却向来最有家长作派的褐发男人只是抿了抿唇,说:“今天是老威廉的忌日,稍后我要去探望他和妈妈。”
“噢,对。”威廉愣了一下,“克莉丝汀的是在两天后——我都快忘记了。”
每逢兄长谈论起父母——尤其他们临终的时光——亚瑟常因插不上话而无所适从。可是这一次,他突然抬头对斯科特说:“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斯科特面无表情地拒绝了,“结束后我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斯科特没有回答,径自从厩里牵出他近来不知从哪里购得的一匹血红色的马,又穿上防水披风,在茫茫雨幕下一片幽灵般的树影中骑马行前往了更远处的一座山。
“那家伙像是恋爱了。”剩下的三人把酒搬回仓库里后,帕特里克努努嘴道,“老二就是这样——一旦有了心仪的女人,待我们就脾气格外糟糕。”
“噢,他平时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亚瑟笑了,“正好今天是休业日,后半夜没别的事情,我也想请个短假——营地就劳烦你们看守了。”
“你真的也要去爸妈的坟?”
“真的。”
亚瑟洗净手上粘腻的酒液和糖渍,拿起一把手电筒和来复枪出了门。雨下得更大了,山路又泥泞,于是他挑了一匹最常骑的、灵敏矫健的黑马。他依稀记得父母埋葬的方位,大约在基地西侧绵延七十英里的群山背后——那是他出生、长大的田纳西州科克县的地界。墓园属于一个小型卫理会公教堂,父母生前每周日都会去祷告,亚瑟却只在幼年时代去过一两次。再往后,此地留在他头脑里的印象便仅有从欧洲回来后的第一个复活节跟大病初愈的兄长们一道去清洁石碑、放置鲜花的那一日。好在他对附近山区的形貌极为熟悉,相信自己仅凭本能也不致迷路——事实也的确如此。天狼星重新从犹似层峦叠嶂的乌云间涌现时,他已踏入由几棵举着伞状树冠的柏树构成的阴界“入口”。找到老柯克兰夫妇的名字不费什么工夫:在一堆被树根和乱草埋没的石碑间,只有一座是洁净的,还有一瓶黑金似的威士忌放在前头,显然斯科特刚离开。他想起来老威廉·柯克兰年轻时最爱喝苏格兰威士忌,那个强壮、正直、比他的孩子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嗜酒如命的男人没活到《沃尔斯特德法案》后的年岁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一夜,他总觉得心头躁动不安,难以平复,或许事出无由地来此告慰上辈人已近乎形同陌路的死灵也是对未来重大变化的某种预示。有那么几分钟,光线复又拢去,雷雨交加、倾盆而下,转晴没多久的夜空忽如山海倒悬,他站在一望无际的洪流里,只感到以前的岁月一片空白,以后的岁月空白一片。这种剧烈的孤寂感终止于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无声靠近时。
“先生,能施舍一点吗?”
亚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活人,于是被贸然的搭话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看到一对深陷的眼眶和布满皱纹的脸。乞丐的声音浓烈沙哑,与无神的瞳孔很不协调,是一种饥饿和渴望的混合。听他不假思索地答了“不”,乞丐倒也并无失望神色,自顾自地拿起面前的酒喝了起来,同时放下一捆不甚成熟的黑麦,想来是以此作出交换的意思。
亚瑟未及阻拦,那人就摇晃着栽倒在地,失去了呼吸。
近来遭逢的凶事实在太多了些,他想,接连不断的死亡仿佛被上帝刻意排布的蒙太奇镜头一般。亚瑟有点麻木地拿随身携带的水壶帮乞丐洗净了手和脸,回到马背上小憩片刻,接着向加油站赶路。早晨七点,他浑身湿透地踏入鲍勃先生那座建在公路旁的、孤零零的蓝漆房子,年迈体衰的主人带着一种像是教师责怪莽撞后辈的表情迎接了他。不一会儿,对方端出一罐热茶和一盘干硬得堪比烟熏骨头的曲奇饼,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庄重地讲解起经营加油站的注意事项,从如何维护油磊、定期检查排除故障到库存管理和防火防爆的技术。亚瑟能够精确无虞地把要点复述出来后,他才满意地收下钱,在转让合同上签了字。
“它最初是个家庭加油站。”鲍勃先生说,“那时我还是名农夫,在一次把大豆运到兰彻斯特镇的早市上卖时,我太太看中了29号公路……我们盖起提供燃油和车辆维修服务的木棚后,公路也扩建了,生意越来越好,于是玛丽又开了一家卖日用品的商店,说以后要把这些都交给吉米打理。转眼二十三年过去了。”
“吉米?”亚瑟想起门口一百码外的确有一间大门紧闭的铁皮顶小屋,上面挂着褪色的招牌,“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个人在经营……”
“噢,现在是的。”鲍勃先生平静地说,“五年前,他们走了——玛丽说是因为客流减少得厉害、家里又欠了高利贷,她必须带着成年不久的吉米投奔在亚特兰大置了一份业的舅舅。次年,这位舅舅写了封信,知会我吉米患了一种慢性病,症状是营养不良和肌肉萎缩,他没有充足的预算救治。我把一张支票寄去,却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同时得到消息说我的妻子与孩子已搭上到芝加哥的火车。从此,我再没有获悉过他们的任何行踪——一切意义随之不复存在了。”
“我很抱歉。”
“没什么,大萧条后,这样的事天天都在发生。”
“或许他们在外面遇上转机了。”
“或许。”
那天剩余的时间,亚瑟是在多日未造访的山脚空屋度过的。阿尔弗雷德仍不见影子,以至于他日益相信男孩对“回来”的允诺是一句谎言。他脑子里回荡着鲍勃先生今晨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儿是个死局”——隐约明白了对于男孩来说逃离的根本对象是什么:似乎不是暴力,不是口舌是非,不是物质上的一无所有,而是生活本身的可能性被时间不可遏止地关闭——如《约伯记》所言,“我的日子比跑信的更快,急速消泯,不见福乐!”——昨天满头华发、养育了八个孩子的碧姬姑妈像风暴中的巨树倒下,今天勤劳的布莱克伍德先生种了一季的棉花因一场虫害枯萎,明天几个醉倒街头的无家子弟与警察斗殴后殒命,青春就这样飞逝过去。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那些仅存的、一眼望得到头的可能性如废弃城堡中无止境的宴会,每当人们尝试吃下一道菜,食物顷刻变成灰烬,腹中依然空空如也,因而像阿尔弗雷德那样天生抱负远大之辈只能永远饥饿地坐在席上——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了。
通宵不眠与过分纷杂的情绪——也许还有情愫——教亚瑟很快精疲力尽,神经突突跳痛起来。他去浴室冲了个澡,洗掉一身泥水,更换衣服,又到沙发上昏睡了一整个白天。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去睡那张橡木双人床——纵使数度同男孩在上面翻云覆雨,今日他莫名拘谨得像个不愿在主人不在时擅自使用其卧室的陌生来客。醒来后,正值黄昏,西下的夕阳通红如血,将潺潺光辉泼洒到客厅一角从墙壁落下的、雪一样的蛛网和漆屑上。在那团白色中,有一块小而坚硬的凸起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定睛望去,辨认出一具干燥风化的动物骸骨,大约是蝙蝠、老鼠或幼年的鸟类。他知道两三个月不足以教尸体分解骨化,所以它必定是男孩离去前收集进来的东西。这个念头令他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惴惴不宁,如同在光天化日下被鬼怪的手平白攥住了似的。
“阿尔弗雷德,”他撕下一张信纸,仓促地写道,“之后我会有个新住处,恐怕直到秋末都要耗在那边……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罗斯克说。罗斯克是我的第一个雇员,即将帮我打理新生意的后勤杂事,不久你便会认识他。每月中旬,他要来照料这间房子,并在八月末尾送你到艾什维尔去。”
这是亚瑟头一回试图用完善的安排使他们的禁忌关系告一段落,不过终究被证实是徒劳一场。两周后,当他深夜坐在曾属于鲍勃先生的书桌后清点一天的账目,阿尔弗雷德带着书包、手枪和一袋衣物敲响了门。男孩身穿整齐的学生制服,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略消瘦了些,形影相吊地站在距兰彻斯特镇上百英里的空旷公路旁,唇抿得很紧,既没提那张字条的事,也不解释怎么找到这里的,只默然把行李搬到了二楼一闲空置的卧室。亚瑟见状,同样不过问什么,走去储藏间帮他拿来一盏落地灯、一张胡桃木桌子和新的床单被罩,然后到楼下的厨房做好杂豆炖菜与两份烤奶酪三明治,还开了一瓶没卖掉的葡萄酒。他们坐在一起吃夜宵,男孩要分他的酒时,他没有再像过去那样阻拦,而是看着他一口口小心啜饮着喝得越来越醉。最后,他们静谧地拥抱了一会儿,收音机响起查尔斯顿电台午夜档的悬疑历险广播剧目,男孩听得入神,拉着他要去外面门窗紧闭的铁皮顶小屋一探究竟,可惜翻遍柜台货架才大失所望地搜寻到吉米留下的一袋玻璃弹珠和一个损坏的发条青蛙玩具,不得不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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