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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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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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从昏沉梦境醒来时,亚瑟发现头顶的灯是亮的,一种阴郁、因线路接触不良而间歇明灭的流萤色光芒弥漫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翻过身,看见阿尔弗雷德正倚在床头读一本《斐多篇》、同时拿自来水笔在重要句子上作记号,眼眶下略泛青灰,像是一夜未睡。感到他伸过一只手,男孩放下笔,从善如流与他十指相扣。恰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虽然微弱却因室内的沉寂显得分外强烈的震颤声。男孩蓦地倒扣了书朝天花板望去,亚瑟也循着他的目光抬头,随之眼帘上映入一团在底部铺着残叶样污秽的半透明灯罩内来回窜动的小小黑影。看形状,那应当是一只蛾子。

“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男孩若有所思地说,“从我开始读第一页——厄克拉特斯向斐多询问苏格拉底的死讯——它就不要命似的穿过夜雾下的高窗、飞到这个方圆二百英亩内唯一的光源上。它没料到这是个监狱,里面收集了许多死蛾子——玻璃罩顶上有条缝隙供它们进来,猎物感到不妙、想逃命时却找不到出口了。现在它挣扎得明显迟缓了,下个夜晚来临前也会和旧的那些一样断气。”

“你就这样看了整整一夜?”

“对。”男孩笑了笑,“我睡不着,便用穷途末路的蛾子带来的联想排忧解乏。昆虫翅膀扇动听起来很像发电机一类的机械持续运转的声音……也像沙沙的潮汐。小时候,我经常错觉脑子里有海浪。它们涌过来时,世界一下子清晰透亮,它们褪去,又把那些颜色和轮廓都带走了,只留下模糊的一团。”

“是在你刚记事的时候?”

“不,直到我偶遇马修、了解了帕特西娅避而不谈的过去,一直如此……意识底部有一道悬崖,会让走到附近的动物不断地掉下去。”

这是个直观却难懂的譬喻,亚瑟发觉自己完全无法感同身受。他思考着是否曾听说类似的事情——记忆里缺失一部分关键事实会让人失去维持记忆的能力本身——却一无所获。不过有时人脑发生的现象的确不是生物性的,他想,而是一种意义演变的象征活动,因此并没有可解释其机理的规则。他记得母亲生前说过,我们以为自己知道事情,其实一无所知,只是一颗“宇宙卵”寄居在身上,破裂、孵化出被称作意识的庞然大物,最终这个构成整整“一生”的意识又回到卵中。后来,斯科特告诉他,母亲临死前皮肤上隐隐透出知更鸟蛋似的湖蓝色。“我在一个漂亮的巢里,巢在参天大树上。”她说完这句就溘然长逝了。

正当他神思游离时,男孩探身过来,手臂撑在他肩膀两边,一本正经地问他在想什么。他不愿如实讲述这些说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随口答:“今天的日程。”然后他吻了一下男孩发丝下的耳骨,待对方因一时的羞赧不再如捕猎的幼兽凝视食物般盯着他看、慢慢退回去时,他叹了一口气坐起来,披上衬衫,开始系扣子。衬衫是法兰绒材质的,米灰色,月初通过西尔斯目录购买,价值七美元,做工比他通常在本地杂货店买的那些两美元一件的棉布衬衫上乘不少——随着跟雷夫·巴特勒的生意走上正轨,手上的闲钱多起来,他发觉自己比想象中更加在意着装。甚至,由于此前养成了频换手帕的习惯,他在分得四月的利润后还去主街上的史密斯父子裁缝店定制了一盒刺绣手帕,现在其中一条白底蔷薇纹的就在他的口袋中。“这就是事物的两面性。”不久前斯科特冷笑着说,“你抵触的高风险买卖,一旦成了,也会带来你热衷的奢侈。”“我会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案,等着瞧。”他曾这样对兄长撂下大话。从此,亚瑟四处搜寻更稳妥的赚钱渠道,却至今没有好的商机。像是觉察了他的苦恼,男孩忽然皱着眉说:“蟑螂先生,你今天要跟他们谈酒的事,我猜是会去找传道员克里斯托弗・特里和执事迈克尔・汤普森谈——正是他们两个成箱成箱往教堂搬柯克兰家的酒,直到地下集会室变成一间speakeasy,连外面阴沟里的蛇鼠都闻着气味而来、躲在这个披着圣光外衣的污垢庇护所窃窃私语……你觉得这是长久之计吗?”

“不。”亚瑟坦言道,“实际上,我一直反对这么做。”

“但你没办法?”

“没办法,我们目前没有筛选消费者的资格。”他摊开手,“你怎么看?”

“我对诸位不体面的勾当一无所知,也不懂得生意场是怎么运行的。”男孩语带严厉,和他笼在光晕下的柔和轮廓有种隐隐的不协调,“我只是依常识推断出,要覆盖这么广阔的网络,单凭四个人不停把触角伸出去,迟早会精疲力竭——且不提如此一来,用污水玷染净水无疑是你们的罪责。酒精应该像这盏灯,吸引迷路的醉鬼主动朝它去才行。”

“是吗?”亚瑟似乎明白了什么,微笑起来,“原来如此——多谢了。你这番真知灼见帮了我的大忙。”

“可别这么说。”男孩固执、严肃地摇头,“这不是什么好事。你记不记得《箴言》里的告诫?”

“嗯?”

“酒发红,在杯中闪烁……你不可观看,虽然下咽舒畅,终久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你眼必看见异怪的事,你心必发出乖谬的话。你必像躺在海中,或像卧在桅杆上。你必说:‘人打我,我却未受伤;人鞭笞我,我竟不觉得。我几时清醒,我仍去寻酒。’”

突如其来地,男孩流利、准确地默诵出一段经文,目光似隔着墙壁落向远处,教他惊讶于这颗某种程度上已离弃光明的灵魂进入同上帝对话的状态后乍现的虔诚与安宁。他有一霎甚至觉得,或许面前的才是那个被遗留在教堂长大的孩子——考虑到传说中双生子总爱偷梁换柱地扮演彼此,倒也未尝不可能。恰处于变声期的声线柔顺且含几丝磨砂质地的哑,念到后面越来越轻,仿佛一道水汽归于空无。

清晨六点,悠扬的晨钟响起,阿尔弗雷德懊恼地嘟囔一句“糟了”,倏然从床褥间直立起来,也没跟亚瑟道一声别,径自打理好衣服、如夜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一样在同一道门缝处消失了。大概是必须回去照顾马修——亚瑟想——况且房子里的人在相继醒来,若被旁人发现他们衣着私密地共处一室总归难以解释。他独自沉思了半晌,对着弥漫起一层古银色薄明的天空慢条斯理地穿戴完毕,然后用纸卷好烟丝点上火,随手拿起男孩忘记带走的书。这本《斐多篇》是麦克米伦公司出版的新译本,左页是希腊文,右页是英文,空白处写满潦草的涂鸦和笔记。男孩总结了苏格拉底论证灵魂不朽的每个步骤,并在自己认为有漏洞处记录了一些反例和疑问——这让亚瑟再度真切感受到阿尔弗雷德具有比绝大多数人更缜密的头脑和更强烈的分析嗜好。他漫不经心地想,这孩子热衷阅读如此沉闷的文字,或许可以继承那位肚腩圆润的亨利·A·克劳福德法官的衣钵,坐在镇中心小小的、门口耸立着与其砖砌外表不甚相符的罗马柱的法院里审理枯燥的财产纠纷和民事索赔案;那时假使他还活着,也乐得成为这美杜莎似的露水情人手下卷宗的素材之一……继而他意识到,这是他自十七岁丧失对生活的兴趣后首次想到未来。

他不明所以地暗笑一声,拉开床头柜抽屉,想把书放在里面。教他惊奇的是,抽屉四壁围笼的幽邃阴影中有一枚袖珍的、纯白石膏材质的天使雕像。天使面容娴静、眼帘低垂,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宽大得不成比例的翅膀从背后展开一半——因为工艺有些粗陋,不少细节并未完成,看上去非但不显得圣洁,倒像蝙蝠这类通常被看作恶灵的生物的翅膀。他将它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会儿,又翻过去看坑洼不平的底座,果然地在上面找到了A.F.J.三个字母——想来大约是阿尔弗雷德出于好奇或为打发空闲做的“手工作业”了。接着,一丝无关紧要的迷惑让他困扰起来:这是男孩特地放在这儿的“礼物”,还是他以前也住在这间客房时不经意留下的?不知为何,亚瑟不打算询问清楚,而是像在街头捡到一张钞票后藏匿起来带走的人,半是踌躇半是理所当然地把雕像装进了自己的帆布邮差包里。

简单洗漱后,他下了楼。门廊里一个教堂看守模样的佝偻老人正往主建筑走去,两名管理员忙碌地整理花园,而威廉姆斯牧师已打扮成公务中的模样,在给自己倒咖啡。桌上摆着一只金属咖啡壶、几个陶瓷杯、面包篮、果酱罐和一盘热气腾腾的培根炒蛋,厨房里飘散出乳酪和玉米的香气。过了几分钟,阿尔弗雷德也出现了,男孩身穿卡其布背带裤,睡眼惺忪,蓬袖中若隐若现的手托着下颌、身体微倾地靠在楼梯栏杆上,应和窗外一只在木兰树上叫个不停的反舌鸟用口哨吹了一首断断续续的“Happy Days Are Here Again”。

“睡得好吗?”牧师温和地问道。

“好极了。”男孩微笑起来,语气既不亲近也不疏离——亚瑟注意到他和他的亲生父亲都没有称呼对方,“对了,马修今天精神不错,可以跟我们一起吃。不过要稍微等一下。”

“没问题。”

话正说着,另一个略带病容的男孩缓缓走了下来。马修穿着比阿尔弗雷德更符合这个年龄段少年人着装标准的制服——普通白衬衫、黑色长裤和棕红牛皮腰带,扣子一直系到领口处。他文质彬彬地向所有人道了早安,又抱歉地说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阿尔弗雷德突然撇撇嘴,转身跑进厨房,没多久便用托盘端了四碗玉米粥和一盆焗土豆出来。

或许因为在座的人各怀心思,这一餐吃得寂静无声。亚瑟很快发现两个孩子间有一种奇怪的能量流动:阿尔弗雷德似乎认为自己是照料者,时时关切乃至忧心忡忡地看向马修、又飞速移开眼睛,马修则在文静的表象下透露出对前者严格的保护意识。偶尔,亚瑟会在马修投向自己的视线中看见一缕成年人式的审慎和怀疑——一些远称不上友善的东西——待他试图确认时,那份陌生的神色却消弭无踪了。末了,他像特意要证实什么似的展开餐巾,泰然自若地帮正摆弄叉子的阿尔弗雷德擦净了沾着面包屑的手指。阿尔弗雷德紧绷着手不动声色,连不住转动的瞳孔都静止了,教亚瑟不由感到这段不合时宜的短兵交接竟有一番未尝料想的意趣在其中。

“柯克兰先生。”牧师出言打破了僵局,“听说你待会准备去见克里斯和麦克?”

“对。”他耸耸肩,“老实说,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行——我想您肯定听说过那些酒,尽管您没直接参与——木箱在每晚的固定时辰被威廉带到神秘的穹顶下,由这两位功德无量的先生接收,让寻求酒神庇佑的人觉得日子还过得下去。”

“他们到这儿来,却不是寻求上帝的庇佑,真是一桩怪事。”马修突然笃定地说。

“谁说不是呢?”

他唯一一次参与的男孩的“家庭聚会”就这样在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里结束了。

大逆不道的私酒买卖者克里斯托弗·特里远比他猜想得爽朗直率。这位传道员仿佛不认为将教堂变作黑市酒吧是件忤逆的恶事,反倒称转手的酒没加一分价,并侃侃而谈他对“博爱”的新理解:神使该把被政府掠夺的自由带往人间。他对亚瑟描述了在这里买醉的人的肖像:失业的单身汉吉姆,拿房子去抵了债因而无家可归;寄宿在不同农场做季节工的矮人约翰,每次造访都会带一篮沾着温暖泥土的新鲜时令水果;歌手玛莉莲,身姿窈窕,乌黑的肌肤外总套着一袭白裙,会在唐尼餐厅每周六晚的演出结束后坐在基督像前小酌……“诸位行了空前的善举,柯克兰先生。”他说,“月亮颜色的真理之酒让这长夜不至于沦入监牢!”这时他的帮手麦克也不请自来地推门而入,边整理祷文边哼出欢快的曲调,细听起来,唱词竟有种黑死病时期中世纪童谣似的恐怖——

音乐响起

盒中的舞者纷纷旋转

泪流不止

使真实的湖水淹没种棉花和桑树的土地

湖下的影子逐一爬升

将主人拉入颠倒世界

童贞者的青春变作剩余阳寿

再不可复返

亚瑟茫然一惊,面前的两人却开始谈笑如常,毫无异状。这教他不禁怀疑了一瞬是他们酿酒时用来上色的烟草汁、树皮和未洗净的毒虫躯壳使贪杯者不幸患上轻重不一的精神错乱。在一阵昏恹的反胃感中,他正准备起身离开,窗外却出现了阿尔弗雷德的脸,男孩站在树影中,无缘无故地对他摇了摇头。

“先生们,”他高声说,“我理解你们的苦心——谁在这年头苟活不需要致幻剂?但跳舞小人上了发条,会把餐具变成砍刀、圣所变成坟场。已经死了一个人,不是吗?这盒子得换个地方造才行。”

“噢。”克里斯托弗·特里并未表露出惊讶,只随意地扬起眉,“你来代劳?”

“我来代劳。”亚瑟答道,“正巧你做这个不赚钱,我做这个能赚更多——对双方都有益无害。”

“没问题。”传道员咧了咧嘴,“等事情成了,我会拜访。”

直到多年过去,亚瑟也没想清楚这荒诞不经的戏码究竟是不是一个同时带来财富与厄运的圈套——虽然就算是,大约也并非上帝以外任何人的意志所能完全设计的,即使最可疑者仍不过是剧中人。那天晚些时候,他回到教堂门口的福特车旁,准备开去山里装新一批的酒,而日后被他屡次猜忌作出这些循循善诱的初衷的“始作俑者”已等在那儿。他问阿尔弗雷德要不要跟他走,男孩拒绝了,又说过几天自己会回去。亚瑟舒了口气,去摸那些流着夕阳蜜色的、看起来比往日更干且轻的头发。依然年少柔美的情人闭了闭眼睛,告诉他还有四个半月的时间。“下学期我会去艾什维尔的寄宿高中。”清隽而暗藏愁绪的嗓音说,“学校给了很优厚的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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