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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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一九三一年的整个春天都充满了忙乱、希望与不堪重负。似乎在遵循某种未言明的许诺,亚瑟至少每隔两周去探望阿尔弗雷德一次,有时做爱,有时单纯用彼此戏弄的漫谈消磨光阴,此外他把所有精力都花在酿酒厂里,因生意规模日益扩大而渐渐习惯彻夜不眠。二月末时,斯科特找到了理想的长期主顾——弗吉尼亚州一名家财万贯的黑市酒商,名叫雷夫・巴特勒,据说刚与上一任“供应商”闹翻,急需寻找新的货源,他行事当机立断又谨慎,派人考察了柯克兰家的生意大半年,将交易谈妥只用了祷告会散场后的十五分钟。在斯科特的描述中,雷夫四十岁上下,来历不明,狡兔三窟,掌控着从里士满到布里斯托尔上百家伪装成废弃地下室的非法酒吧,偶尔也为名流派对供应“餐饮”,曾有位治安官对其穷追不舍,却在一次莫名其妙的铁路事故中被送去见了上帝。起初,亚瑟本能地嗅到了此事中暗含的危险,乃至对跟雷夫合作踌躇不定,但威廉和帕特里克都认为值得一试,他尚未出口的质疑便失去了意义。于是,在斯科特开始沿85号和95号洲际高速开一整夜的长途卡车往返里士满送货后,亚瑟也改掉了以往的闲散性情,与另两位兄长轮流驻守在通宵运转的山间基地,端着来福枪,比野狼更警觉。那些日子春寒料峭,麦芽糖浆在蒸馏器里发酵膨胀,篝火哔啵作响,流过冷凝器的温热酒液如同标记时间的漏中沙,一股股被封入晶莹的玻璃罐中。在镇民口中,它们不再被称为杜松子酒、威士忌、白兰地或朗姆酒,而是有了更梦幻的名字:球形闪电、冰火、山露、启明星。说到底,当战事与灾疫不断、精神的麻痹品变为禁忌又超乎常理地随处可得时,其中暗含的死亡意味——或者说,以近于性交的激情隔绝尘间的意味——纵使只是海市蜃楼的一瞬,也超过太平年代的人毕生能有的全部悲欢了。
也是从这个时期起,柯克兰家的顾客里出现了县警、官僚和神职人员。亚瑟始终不爱同他们打交道,因而相关订单的配送基本由威廉在代劳。威廉说这些人普遍更斯文也更怯懦,买酒不过量,且极少饮烈酒,仿佛捱过眼下的颓败还有值得为之惜身的好光景等在前头。亚瑟笑着说,这也未必有错——“祂的怒气不过转眼之间,祂的恩典却是恒久。”威廉便调侃道,既然如此,下回不妨由你运布朗警长每周那一箱货,他有个年轻漂亮、弗吉尼亚大学毕业的女儿,若从长计议,岂不是值得追逐的良配?亚瑟一怔,未曾想毫无成家打算的兄长居然操心起自己的婚事,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唯有即兴编造了“期望将来娶一位有博士学位的女人”的说辞搪塞过去。
说来奇妙,这句下意识的信口之言终究竟应验了。
还有件怪事:亚瑟再次遇到布朗警长的名字已是在他的死讯中。三月末,他听弗林克太太说有位重要人物死了,当晚《北卡罗来纳时报》地方新闻版用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刊登了一则凶杀案:兰彻斯特镇执法部门的最高官员被一粒子弹从背后打穿心脏,抛尸在西北郊的树林,凶手与作案动机均不明。在那个世道,这诚然不算惊天动地的事,但也并不寻常,足够镇上人心惶惶地讨论很长一阵子了。亚瑟起先没放在心上,因为这位人称“鬣狗”的警官不是个好名声的角色,擅长表演公允,私下却虚伪贪婪,从未给柯克兰家的酒付过一分钱——在亚瑟看来,惯于欠账的人无论死在谁手上都不足为奇。后续的进展也大抵如他所料,由于证据稀少、凶手迟迟无法找到,此事被定性为临时起意的二级谋杀,作为悬案永久封存在了警局的档案里。“一个刑侦常识是,”亚瑟想起斯科特这样说过,“过程最简单、手法最潦草的凶杀最难破解。所以假设我们哪天必须取人性命,也要谨记……”“噢不,”他那时耸了耸肩,“但愿别有用到这个常识的场合。”
总而言之,布朗警长的死像条被琥珀禁锢为展品的虫子,悬置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提示人们这块故土——这片无可逃遁之地——的兵荒马乱。此外,显然命运总环环相扣得超乎料想,这桩惨案竟教亚瑟无意间得到契机同阿尔弗雷德的家庭走得更近了一步。那年复活节,他处理完工作无端心生不安,带着定制的巧克力蛋装酒去看阿尔弗雷德,不料山下的房子杳无人迹,他独自在客卧睡了整夜,到次日清晨也不见男孩回来。亚瑟本以为他在外面的聚会上玩过了头,直到一周后再度造访时发觉屋内纹丝未变、而总被擦得洁净的桌椅已覆上灰,才感到情况不对。有一瞬,他甚至不确定要不要去寻找这只“走失的宠物”——他们没有明文规定的钱色交易里是否包含一种可以单方面不辞而别的退出机制?
迟疑一会儿后,他驾车去了阿尔弗雷德就读的公立学校,很快从校长那儿得知男孩已经十多天没来上课了。“柯克兰先生,”那位留八字胡、面色和蔼的矮个男人客气地在一间几乎是从仓库隔出的“办公室”接待了他,“帕特西娅·琼斯夫人说马特最近身体出了些状况,睡眠障碍,外加头痛和作呕,医生找不到病理性的原因。阿尔主动留在圣安德鲁教堂照料他,不得不请长假。老实说,阿尔功课极其出色,哪怕半年不来学校也没有大碍。”
“马特?”
“马修·威廉姆斯。阿尔的兄弟——孪生兄弟。”
“我第一次听说他有个兄弟。”
“他们也是去年才认识彼此。我想你还记得,差不多也是复活节前后,镇上来了一个艾什维尔的交响乐团,他们在几所学校的礼堂表演了《魔笛》,由本地孩子客串三精灵。正是在参加演出时,阿尔和马特惊讶地发觉世界上有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样的人。”
“你说马修住在……”
“圣安德鲁教堂——德怀特·布朗被杀的树林附近。”校长压低嗓音,“事实上,有人告诉我,那孩子是不小心看见尸体才受惊生病的,又作为现场的目击证人被警方盘问,精神有些不堪重负。”
“是个很脆弱的孩子,嗯?”
“可以这么说。他从小长在教堂,心地比同龄人单纯不少。”
“我明白了。”亚瑟沉吟道,“我先过去看看吧。”
“柯克兰先生现在负责照料阿尔?”
“也不算。他受到继父暴力,凑巧我手上有套闲置的房子,就借给他暂避风头。总的来说,你瞧,我对他的状况知之甚少——对了,马修为什么没跟阿尔弗雷德和帕特西娅在一块儿?”
“因为他跟生父在一块儿。”
“噢,这么说还有位未曾露面的生父。”
“雷古拉斯·威廉姆斯,教堂的牧师。”校长缓缓叹了口气,“他们没刻意掩饰,但完全不再联系,以至于极少有人了解他和帕特西亚十几年前有过一段非常短暂的婚姻。”
“原来如此。”
亚瑟觉得围绕着阿尔弗雷德的若隐若现、不大不小的谜团中有一块重要的拼图拼上了。
圣安德鲁教堂属于长老会,孤独矗立在橡树和山核桃树的领地,由泛灰的乳白石头砌成,门口一尺草坪相隔处便是他来时颠簸行驶过的、扭歪而尘土飞扬的路。正午的日光下,铜绿色的钟楼塔尖呈现出一种清洁、苍冷的陈旧。亚瑟停下车,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几个熟悉的空铝皮罐散落在靠近篱笆栏的垃圾回收处,同祷告单、蜡烛残块和废旧木箱杂乱地堆在一起。他蓦地想到,恐怕威廉多次来这里给神职人员送过酒,而倘若来的是他,或许早已跟阿尔弗雷德不期而遇。他在心里描摹着那个场景——面庞甜蜜、双眉紧锁的漂亮孩子,他神情痛苦的兄弟,被封锁的现场,忙碌的侦探和法医,醉酒的牧师,尸体被运走后留下的满地枯血……紧接着一些不知是否蕴藏深意的朦胧不明之处也浮现出来:住在七十英里外的阿尔弗雷德是怎样及时得知此地有事的?那对离异父母又分别扮演了什么角色?
怀着上述疑问,他转身走入树林中。
他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现场。一处光秃的空地被太阳照得反常明亮,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败和森冷,像林木潮气混合了血味。断裂的黄色警戒线还挂在灌木丛上,枝杈带着轻微划痕,暗褐的血迹几乎与新翻出的泥土融为一体,缓慢消解于一旁宁静的水潭。他俯身仔细观察了许久,终究一筹莫展地站起,确认所有称得上线索的东西均不复存在了。当然,更可能的是原本就未有过什么线索——他再度这样想道——考虑到德怀特·布朗的做派,连一名路过的流浪汉都有动机杀死他。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阿尔弗雷德抱着一本祈祷书站在面前。男孩微仰起脸,眼睫闪烁地审视他,仿佛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而且像已经预判了他的问题似的,低声开口:“当时走得急,抱歉没给你留信。那天是我跟马修约定每个月一起去梅德林广场周日集市的日子,他没来,我便跑到这里找他了。”
“其实你不必跟我解释。”他听见自己语调温和地答道,“我们之间没订协议,不是吗?”
“我明白。”男孩点点头,一缕额发落下来,挡住了眼睛。
“说起来,”他顿了顿,意识到两人因长期信息不互通出现了模糊的阻隔——但或许只是原本就存在的阻隔愈加凸显了——斟酌着措辞,“方便带我进去吗?我想跟这里的人聊几句。”
“关于案子?”
“不,关于酒。”他思考了一下,“也关于你。”
“我也是客人,”男孩轻蹙起眉,“不算受欢迎的那种——好吧,姑且试试看。”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地沿来路回去,途中没有再交谈,周遭只剩窸窣的虫鸣和落花声。他想,阿尔弗雷德大概是发觉他的车停在门口,又不见人影,便知晓他进入了树林中。这个孩子有时表现得单纯盲目,有时又似乎能轻易知晓一切事情:他的事、那个叫马修的兄弟的事、酒精与金钱的事、他如何获悉他行踪的事。在刚才的对话,阿尔弗雷德显然默认自己已于找来此地的过程中了解他从未透露予他的“另一半家庭”。
半小时后,他在教堂附属的红砖住宅一间挂着圣彼得与圣保罗画像的房间初次见到马修。那是个干净得像白鸽一般的少年,具有和阿尔弗雷德别无二致的年龄、身型、相貌,唯有头发更长更蜷曲,且瞳色更冷,泛出丁香似的淡紫。他看起来很痛苦,正仰卧着呢喃一些没人能听清的话,脖颈上布满细汗,犹若受困于梦魇。“你发烧了。”阿尔弗雷德一边柔声说道,一边拿起浸了冰水的海绵慢慢擦拭对方的皮肤,神态忧愁,举止亲密无间。亚瑟沉默地看着他们,忽而感到这场景有种说不出的恐怖。一九一八年,他在跨大西洋的军用运输船上曾目睹他的战友安德森上校以相同的姿势照料一名患流感的士兵,不出几日便也一病不起,最后两人都没活着回到查尔斯顿港。他不着边际地想,会不会眼下正纠缠这个叫马修的孩子的神经症也具备感染的效力,从而将置人于癫狂的能量传递到另一个男孩身上?不过既然两人是同父同母的至亲——他转而又想道——大约血管里早就流着一样的、与生俱来的毒,只是未必都有契机发作。
无论如何,当天午夜阿尔弗雷德悄无声息地来到他借宿的客房时,仍然神智清明、完好无损。那时他还没入睡,兀自回忆着与走出双生子的卧室后与威廉姆斯牧师的短暂会面。牧师留有一头优雅的灰发,身穿长袍,安静有礼,眼睛是同马修一致的紫色,显然不习惯社交,对他自称因负有对阿尔弗雷德的“部分监护责任”而到访的说辞全无疑虑。亚瑟问了牧师两个问题,其一是关于德怀特·布朗——“他被杀之前是否进过教堂?”——其二是帕特西亚·琼斯跟马修联络的频率如何,均未得到明确的答案。“我很难从记忆里来来回回的人影中辨别出某一张脸来,”牧师消沉、漠然地说,“哪怕是帕特西娅的脸。”亚瑟觉察到他的心理状态属于一个常年与世隔绝的人。
但阿尔弗雷德不是这样的,阿尔弗雷德比谁都生动,会时时睁着明亮的、充满探究之火的眼睛融入尘世任何一个鲜活的场景中。男孩身穿白麻布袍、抱着枕头推门而入,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在他左侧躺了下来,占据掉床沿狭窄的一小块。继而,男孩伸手触摸着他的胸口——那双手仍散出冰水的凉意,就像在他身上汲取热度。他低下头,去吻男孩的睫毛,怀中人先是轻微一怔,然后翻身坐在他的小腹上,俯视着他。这一刻显得圣洁又寂静,似乎被定格在某个不属于此世的遥远时空,唯有对面宽而高的黝黑墙壁上缥缈细弱的影子——男孩的脊背在薄如蝉翼的落地灯光里晃动的影子——依然在记录光阴的流逝。最后,钟摆坠下来,男孩清凉的嘴唇吻了吻他,却又一触即分,开始讲述一个久远的、真假难辨的故事。
那是关于他的亲生父母如何相恋的故事,说来竟像类似《一千零一夜》的醒世之书会记录的寓言:炉火炽烈的深冬寒夜,一位年轻的牧师在钟楼上堆满经文的房间写布道稿,困倦时听见风雪呼啸声,便抬眼往窗外看去,瞥见另一扇窗户映出的昏黄景象——街对面居民楼的顶层搬进了一个陌生的、极其艳丽的女人。女人裹在皮草大衣里,裸露出锁骨和三分之一的肩膀,指间夹着香烟,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他产生了强烈到不堪忍受的、想要拯救她于错误生活的念头,不料日后三番五次观察时,竟渐渐被情欲的黑洞吸了进去。一九一五年,他们先偷尝禁果,才匆促结了婚。
“我去过牧师先生的钟楼书房,看见桌子上被翻得最多的一本书是奥古斯汀的《忏悔录》。”
说完这句,男孩面露困惑,随即低笑着垂眸,右手伸向他的性器,再度将他引入甜蜜灼热的潮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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