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五)

  • PG-13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这个圣诞过得极为简易,没有火鸡,没有曲奇饼和蔓越莓,甚至没有一间暖和的房屋。他们疲倦不堪地睡了一整个白天,在薄薄的棉被里通过肌肤相贴驱散寒冷,直至傍晚终于恢复了被之前过度的辛劳消磨殆尽的活力——亚瑟睁开双眼时,男孩额前那缕始终不服贴的头发刚好扫在他的鼻尖上,又像作弄人似的、在他想要捉住时偏巧躲开了,就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意志一样。阿尔弗雷德的肚子轻轻叫了一声,娇纵的蓝眼睛无言地要求着甜的、暖的食物,亚瑟爱莫能助地吻了他一下,给他一件一件穿好针织衫、马甲、加绒的棉衣,又在棉衣外裹了一条能系上纽扣当披肩用的羊毛毯子,近乎疼惜地说:“好孩子,如果不想被我的手艺毒死,就自己去厨房做点吃的。”

“什么?毒死?”阿尔弗雷德惊讶地叫道,“这种为了逃避做饭的胡话,我绝不相信——”

“你以为我像你这个小心机鬼一样满口谎言吗?”亚瑟失笑,“这样好了,我们分工,你去做饭,我到外面砍一棵松树做滑雪板,刚好车上还有一些威廉从一个猎人那儿弄来的马前腿皮——等天气好些了,我们就去山里玩一玩。”

“滑雪的事,你还记得呢?”阿尔弗雷德鼓起脸,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露出质疑的神色,“真的有滑雪场吗?这样的荒山,怎么都不像有娱乐场所的样子,而且我也从来没听说过。”

“不尽然是荒山,柯克兰的酿酒基地就在里面。”亚瑟耳语道,“滑雪场其实是我们私人拥有的一座小山坡,和它一样是个秘密的存在。”

“你把秘密告诉我,也不怕我泄露出去。”男孩睁大眼睛,“好吧,我去做吃的。不过我才学了两个月,之前住在家里时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响了一个钟头后,两份作为节日筵席显然很不够格、却足以远超亚瑟本人手艺的晚餐被端到了桌上——一块切得扭扭歪歪、夹层涂抹黄油的白面包摆在中央,周围按顺序排列着煎蛋、冷熏肉、番茄片、烤苹果,盘子空白处还用果酱画了一对形状奇怪的圣诞袜子。阿尔弗雷德邀功似的看着他,他想了想,出门去车上拿了两罐从酿造厂带来的新研制出的草莓酒,放在开水里稍微加热了一下,拧开盖子倒进玻璃杯中。这种酒只有四五度,口感甜蜜,即使是小孩子也可以喝,而且根据阿尔弗雷德以在餐厅旁观多年的经验作出的直觉性发言,如果掺上鲜果肉和苏打水、再舀一勺香草冰激凌放在里面味道会更好——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男孩简直过于节省了,除了维持生存所需的基本食材外几乎没买过别的东西——阿尔弗雷德与他碰杯后一饮而尽,又说不够过瘾,想再来一点杜松子酒。亚瑟板起脸,用教训学生似的语气说,未成年人饮用浓度太高的酒精,尚未发育成熟的脑子会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

“我尚未发育成熟的可不只是脑子,我看你也没有什么顾忌。”

“我当然有。”他眨眨眼,“你瞧,我今天就不打算做任何过格的事——谢谢你的晚餐。现在我要去外面干活了。”

“真勤劳。”阿尔弗雷德故作夸张地说,“有心无力的伪君子先生,实在难以想象你已经不行到了什么地步——”

亚瑟冒着夜雪从山脚下的丛林间拖了一根粗壮的松树桩回来,劈成木板后用开水淬过,固定成微妙弯曲的弧度,裹上马革再拿牛皮绳绑紧,便做好了两副简易的雪橇。第二天雪停了,他带阿尔弗雷德去了之前提过的那个“滑雪场”——在柯克兰的酿酒厂附近,背靠着“墓地岭”,却毫无阴森之气,上面没有林木,非常光洁,而且视野绝佳,天气晴朗的夜晚能看到近在咫尺的繁星。他们一直玩到太阳落山,先滑雪,又堆雪人,期间阿尔弗雷德趁亚瑟不备,还将一捧雪塞进了男人毛衣的后领口,换来一个极深极长以至于令他近乎窒息的、惩罚性质的吻。月亮和星星在薄云间升起时,两人正推搡着倒在地上,亚瑟攥紧男孩的手腕,而男孩攥紧了一把雪,纵使手指已冻得红肿也不忘酝酿下一轮的反击。他叹了一口气,拍掉身上的雪站起来,捡了些被风吹来的枯树枝燃起一堆篝火,又拿出两罐新的草莓酒,烘烤得暖热后塞进男孩冰凉的掌心里。男孩抱膝坐在柴堆旁,苍白的面庞映出火色的光晕,双眼比繁星更璀璨,一边喝酒,一边猝然从腰间抽出手枪,对着烈焰凝视了一会儿锃亮的枪身,微笑道:“如果再烤几只野兔吃就完美了,也不知道这支枪能不能用来打猎。”

“你不妨试试,正好让我检查一下你的学习进度。”

“那你也把枪拿出来,”阿尔弗雷德转动瞳孔,观察了一会儿地形,“我们去后山找找有没有猎物——或许还能来一场比试。”

“口气不小。”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亚瑟揉乱男孩的头发,“不过后山立满了坟墓——是与教堂院子里的墓地不同的、真真正正的野坟,埋葬的是没有亲人办后事的孤魂野鬼,还有大流感期间那些全家同时丧生的人——如果我们分开走,你不会害怕吗?”

“我不会。”阿尔弗雷德蓦地咬住发白的嘴唇,“害怕不存在于英雄的词典。”

“可我怕你被野鬼吃掉——没有目击者,万一被人当作是我吃掉的怎么办?”

“噢,你这是做贼心虚!”男孩笑了起来,“那就一起找吧,不比了,看看你的本事够不够在野鬼袭击下保护我——分明完全没戏,枪法又不是巫术,怎么对抗超自然存在?在野鬼眼里,无非又多了一个送死的。”

他们一路调侃着朝“墓地岭”走去,在深雪里跌跌撞撞地彼此搀扶,用手电微弱的光照亮栈桥下阴惨的山谷——那里原本有一道黢黑的“蛆虫湾”,然而现在已被冰封住,在月亮下反照出幽冥似的蓝光。或许连鬼神都觉得在夜间打猎的想法太荒诞,他们在栈桥后的树林里找了很久都没见到半只野兔的影子,也没有松鼠或麻雀,没有任何未冬眠的流浪动物,反倒是那片巨大的墓碑林越来越近了,密密麻麻地罗列在参天的雪松下,充满了诡异难言的压迫感。亚瑟感到阿尔弗雷德的手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抖了一下,便安慰般地握了握,打算劝说男孩放弃吃烤野味的主意,趁着夜还不深原路折返——但就在他刚要开口时,手电照到了一具倚靠树干斜坐的躯体上。男孩显然也看到了,挣脱他的手腕向前跑了几步,然后发出一声惊叫。

“他死了——胸口插着猎枪的刺刀。是自杀还是被人杀掉的?”

“在这种人迹罕至、连活物都遇不到的地方,很难想象会有凶杀案发生——不过也说不准,也许是两个仇家特意选在这里决斗的。”亚瑟也走过去,俯身检查了一下尸体,“应该刚死去没多久,血仍然很新鲜。”

“我好像认识他。”阿尔弗雷德把挡住尸体半张脸的兜帽摘下,定睛注视了一会儿,喃喃地说,“特林根先生,一个小农场主,我每天走的那条公路旁的玉米地就是他的——上个月我还帮他剥过玉米呢。他不像有什么仇家的样子,倒不如说简直是镇上最和善的人了。”

“那就是自杀了?既然你和他交谈过,能想到原因吗?”

“他生活平静,家庭也和睦,但多年前曾有个情人,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因难产过世了,他说那女孩无亲无故——会不会就葬在这里呢?”

“有可能。”亚瑟望向男孩在晦暗雪光下莫名显出几分凄惶的侧脸,“我们把他搬到前面的墓地里埋掉吧。”

“不应该先通报警察吗?无论自杀或他杀,都该有个妥善的程序——否则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他的家人也会很着急。”

“如非必要,我不愿和警察打任何交道。”

“柯克兰不是跟他们很熟悉?警察从不难为你们——”

“那是有条件的。靠贿赂获得的便利是双刃剑,当贿赂停止了,都会变作把柄——甚至变作无中生有的构陷素材。”

“这就是你们不法分子的哲学?“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有点紧绷。

“是的,想必琼斯夫妇也明白这个道理,我以为他们早已耳濡目染地教给你了。”

“……那算了,把他照原样放在这里吧,不要再动。”男孩闭了闭眼,“权当我们没有看见过。”

“也好。”亚瑟帮死者把兜帽戴了回去,擦掉枯槁面庞上斑驳的血污,静静站立许久,“阿尔弗雷德,还记得那句话吗?‘即使我们之中最年轻、最强大的也难逃上帝的审判。’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所以不必为他人太悲哀。”

阿尔弗雷德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最终点点头,又从口袋里翻找出一枚被皱巴巴的纸包着的拐杖糖,浅浅埋在了特林根先生身旁铺满针叶的雪地里,用一个孩子能给出的仅有节日赠礼送了这位好人最后一程。雪再度下起来了,而且势头猛烈,几乎连方寸之间的视野都遮蔽住。亚瑟忽然想起《都柏林人》中某个短篇故事的结尾:“雪花像最终的结局,轻柔地落在每个生者和死者的身上。”然而生者和死者又有多少区别呢?如果他们因为眼下心血来潮的捕猎尝试被恶劣天气困住,不慎跌落悬崖、一同死在这里,似乎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事。他后来有时怀疑,自己这一次对阿尔弗雷德讲起命运是否不甚恰当,言之过早反而一语成谶。但阿尔弗雷德也的确从中学到了什么,虽然他最后也无法明确自己教给这孩子的究竟是有益还是有害的东西。

由于已无法开车下山,他们艰难地摸索着方向,来到酿酒厂里的临时住所过了一夜。里面空无一人,亚瑟解释说三个哥哥总要在圣诞节次日去镇上寻欢作乐,所以这时的安全防备是最松懈的,可也没有办法。阿尔弗雷德问是去找女人吗?亚瑟说有时会找女人,不过不一定。阿尔弗雷德又问,你为什么不找女人?亚瑟想了想说,因为很难遇到称心如意的。阿尔弗雷德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就教你称心如意了?亚瑟凝视着孩子在黑暗中清澈得堪比初生儿的眼睛,认真地讲,还真是这样,我不仅需要身体,还需要聪慧的灵魂。

他们在陋室狭小的木床上紧密拥抱着,沉入光怪陆离却又似画中旧影般失色落灰的情欲世界。房间没有窗户,枝条被雪压断的声音空旷不已,既远又近,合着身体震颤的节律,如同一种音乐,也像一种诅咒。做完之后阿尔弗雷德从床上爬起来,松松垮垮地穿着亚瑟单薄的衬衫,捡起地上散落的冬青枝和刚从外面拿回的一小丛槲寄生编了一个很丑的花环。他把花环挂到门背后的铁钩上去时小声说,你知道吗?也许对你来说难以置信,我从没有近距离看到过死人。之前我只在梦里经历过自己的死。三四岁的时候,我有一次死里逃生,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得救是虚假的。

亚瑟问,是怎样的死里逃生?

阿尔弗雷德说,就是普通事故。每年都会带走很多小孩子的那种事故。

这是他们第一次严肃地谈论死亡。从那一夜起,关于这段爱情的记忆原本明快的调子陡然暗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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