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子酒與金髮藍眼(四)
- PG-13
- 1930s-1950s,美國往事paro,黑幫au
- 從禁酒令、大蕭條至post-WWII,一切還是要從養貓說起(x
第二天一早,亚瑟开车送阿尔弗雷德去上学。乌云已经散去了,深秋的阳光单薄清寂,透过两侧的植物稀疏地洒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公路左边是一大片田野,枯草丛生,灌木的绿衣几乎褪尽,只有零星几颗蓝紫色浆果可怜巴巴地散落其间;右边是成熟季节的苹果林,几名推着小车的果农正在枝杈间采摘,再往前还有块疏于打理的玉米地,没顶高的金黄叶子随风摇摆,满目荒凉,不见半个人影。这段路开车不到十分钟,步行却需要半小时之久——亚瑟平时非常忙碌,只会在来这边过夜后送男孩一程,所以大多数日子都需要阿尔弗雷德自己走。他依约给了阿尔弗雷德一一把枪,从落魄的退伍兵手里低价买来的勃朗宁M1903,教刚开始独立生活的孩子用来在荒郊野岭保护自己——阿尔弗雷德天赋异禀,学得极快,不出几天就轻松打中了最远的靶子——从此这孩子便无数次怀揣着它独自走到城镇边缘的公路尽头,到达校车接送点前避开旁人视线悄悄藏进书包里,再用亚瑟给的零用钱去弗林克太太的熟食店买一个萨拉米芝士三明治,边吃边等待样式独特的黄色校车头出现在街角。这都是阿尔弗雷德后来亲自告诉他的,一九四八年春天,莫名起了叙旧兴致的年轻政客在酒店房间昏暗的落地灯下对他意味不明地微笑,说自己很喜欢M1903握把护板上那只嘴含枪标的小马,总忍不住想要轻轻触碰。那时他们的亲密关系早已断绝良久,而无论是两人中的哪个都不会再稀罕一把枪了,阿尔弗雷德甚至收集了不少世界名枪,但依然随身带着这支老旧不堪的,说还是用它最为称手。
结束后才知道,他们之间的好日子很短,最快活的一段时光便是三十年代初刚刚决定在一起时。也许是出于对初夜对象本能的依恋,才尝到情欲欢乐的小男孩青涩又甜蜜,虽然热衷于摆出任性妄为的姿态,却从不给他添真正的麻烦,被近乎冷落也丢在这幢空宅也毫无怨言。他们大约半个月见一面,几乎都在周末,好在无需早睡的夜晚尽情放纵——男孩总是紧紧搂着他的脊背,小声撒着娇,要求一遍又一遍的满足。阿尔弗雷德对性事有种显而易见的沉迷,不羞耻也不倦怠,无止境的索取常从日落一直持续到凌晨,直至两个人都已吻得舌尖疼痛泛苦,而亚瑟的体力再也难以为继。每到这时候,阿尔弗雷德就抿唇轻笑着,灵活地爬到他身上,低下头飞快亲他一下,然后天真地睁大眼睛,完全不带情色意味地、像个刚吃完甜食还意犹未尽的小孩子似的舔舐手指,用一种无辜的音调问:你才二十八岁,怎么跟五十八岁一样没用?
“嘿,你找五十八岁的男人比较过吗?”某个精疲力竭的午夜,亚瑟终于忍不住反驳起来。
“很遗憾,还没有。”阿尔弗雷德悻悻地摇头,面色凝重,“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即将年满六十的埃德蒙・琼斯先生很有本事,为什么我妈天天在外面风流?”
“你之前不是说,为了生意打点关系?”
“哪有那么多关系可打点?”
亚瑟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阿尔弗雷德之前说的“像妈妈一样”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这个性征尚且不明的美丽孩子在肉体上继承了母亲对雄性性器过分强烈的饥渴,没有他也会有别人——这样说来甚至有几分可悲。窥淫的蟑螂,困囿于情欲的幼蝶,两种原本毫无交集的、朝生暮死的生物,被厄洛斯违反自然地绑在了同一条纸船上,忙于交媾而不知朝夕——哪怕作为荒诞剧看,也足够不堪入目了。他叹息着将身上的小男孩拉到怀里,抚摸那些凌乱汗湿的金发,头脑中再度被一种消沉厌世的情绪充斥了。然而就在这时,男孩蓦地眨了眨眼睛,就像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似的,贴在他耳边一本正经地讲:你可以当动机是情欲,或者利欲,任何什么,但我也的确想要一个真正的情人。
“真正的?”
“会把好东西给对方的那种。”
“你又看上什么好东西了?”
“很多很多。”男孩伸出手指在他的胸膛上画着圈,圆圆的杏眼在月亮下弯起,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昏暗又熠熠闪光的银蓝色,“所有能带来愉快的、让我离白日梦更近一点的东西。”
如果他那个时候再多问几句是不是就好了?但他没有,于是男孩一生里最近似告白的一句话就这样从他意识的表层不经意间滑过了。困意令他的思维混混沌沌,猫爪似的尖利指甲狠狠戳在皮肤上也无法唤醒,在修普诺斯的沉睡之国,忘忧的潮水持续涌来,连痛感都不再鲜明了。然而奇怪的是,他又似乎能经由男孩肩颈处那些尚未消去的、镜子碎片留下的浅淡疤痕感到一种视觉化的痛楚。是梦境不但模糊了五感的界限、还模糊了人与他人的界限吗?他一觉睡到早晨,睁开眼皮时恰好看到刚越过窗框下沿的朝阳洒在已被擦得很洁净的地板上。房间一点点地亮起来,木架方格内一摞摞摆放整齐的图书书脊上的烫金字变得耀眼,小提琴华丽的金棕色面板的木头纹理越发清晰,苍白的初冬世界渐渐笼罩上一层虚幻的温暖颜色。小男孩在他身边安静呼吸着,昨晚还不住作乱的手很乖地搭在枕头边缘,红润的指尖也优美地泛出了那样虚幻的暖意。他忍不住握住,很凉,果然是冷的。小男孩翻了个身,醒了过来,不悦地瞪着他。
“才几点,你就起来了?昨天那么没用,现在倒是精神抖擞。”
“我的生物钟习惯了。你可以接着睡,我去外面散一下步。”
“我被弄醒后就睡不着了——跟别人睡一张床真难受,应该让你去客厅睡沙发的。”
“我发现你的书全都转移过来了。怎么做到的?”
“妈妈找人送到了学校里,佩吉老师答应先暂存在他的办公室,然后我自己每天放学拿几本、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运来的。”阿尔弗雷德揉着惺忪的眼睛,用一种因为带着绵软鼻音而毫无威慑力的生气语调说,“第一天下午她来接我时,我对她说,对不起,帕特西娅,我不回去了,亚瑟・柯克兰借了一幢破房子给我住,只需要我飞黄腾达后不忘记报答他。你跟那个疯子好好过吧,但是劳驾了,能不能帮我把书搬出来,不然我岂止没法飞黄腾达,还会被退学也说不定。”
“她同意了?枉我一直担心哪天会被怒气冲冲的琼斯太太找上门,劈头盖脸地训斥,’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恶棍,怎么管到我的家务事上了?’”亚瑟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有点害怕地咂了咂舌,“而且她就轻易信了你的鬼话?我以为你继父会跟她说点什么,你知道的,’白马王子’那一套……”
“埃德蒙天天讲些不着边际的污言秽语,帕特西娅比起信他,当然还是更信我。”阿尔弗雷德不屑一顾,“再说你在市民眼里的形象好得离奇,谁能想到你会……所以埃德蒙那套说辞根本找不到听众。”
“原来如此。”亚瑟笑了笑,“这就是说,得益于琼斯先生糟糕的信誉,现在我们的关系完全是地下情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大概只有临镇那位餐厅老板亲眼看见过——我有点后悔当时那么不知收敛。”
“默克先生从不乱讲客人的私事。”
“很好。那么为了我的名声,以后也不要让人知道。”阿尔弗雷德冷酷无情地说。
“这我可无法保证。”
半小时后,亚瑟起床穿衣,又无奈地帮明明已不打算继续睡却一直赖在被子里拖延的阿尔弗雷德也穿好,然后开车载男孩去镇上吃早午餐,在人前佯装作友善的长后辈,闲聊学校的活动和奶酪的口感,分开结帐时看着男孩在侍应生的热情推销下额外买了一些外带的苹果馅饼——毕竟两个人都不想下厨——便再次回到这处房子,看书,玩纸牌游戏,尝试不甚专业的私人小提琴教学,去山林间慢跑,讨论发生在遥远都市的政治新闻,度过了安宁和睦又平平无奇的一天。夜幕降临前,他像往常一样起身道别,打趣似的说如果总这样每逢周末便消失很快就会被哥哥们发现了,男孩忽然依依不舍地抱了抱他,他亲手系上去的绘着橘黄星星的海蓝色围巾暖融融地蹭在脖子上——因为室内温度很低,即使点了炉火仍能呵出白气,男孩回家后也没有摘下来——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阿尔弗雷德是什么不为人知地、秘密地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一样。
亚瑟始终无法说清,自己究竟是从未真正拥有过他,还是短暂拥有后又丢失了他?男孩给了他许多次近乎于爱的目光,却聪明地维持着若即若离、难以捉摸的姿态,决不肯教人看透那些目光的真伪。但他当时顾不上细想这么多,甚至未能想到男孩希望他们关系的知情者尽可能少是因为不愿被其他人看作可以用性的方式得手的对象——他生活得太繁忙了,也太浅显地沉浸在与青春身体交合的、排忧解乏的即时快乐里。那天他回到酿酒厂后,斯科特和帕特里克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一个想把酒卖到外州去,另一个坚称他们现在的力量根本应付不了更大市场带来的风险——那意味着需要摆平更多的官员、警察和被动了蛋糕的黑道仇家。亚瑟焦头烂额地在二人间调停,并应斯科特的要求,负责去外州搜集和分析各种情报,一直工作到圣诞节前夜。十二月二十四日,他风尘仆仆地回来,兄弟四人难得地放下异见,吃了一顿平和的晚餐。十二月二十五日黎明,日出之前不久,他被呼啸的风雪声从睡梦中惊醒,才猛地想起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去看过阿尔弗雷德了。
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穿上大衣出门了。山间的雪很深,还有一些东倒西歪的枯树枝干被大风卷来,横陈在道路中间,车子寸步难行,开得极其缓慢,几乎无止无尽。他打开那扇布满红锈的熟悉房门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屋子里十分安静,比上次来时更冷了几度。他低下头,看到小男孩正倚在门口处的墙根上睡觉,旁边是一棵用彩带、松球、槲寄生和纸星星装饰的圣诞树。树上的蜡烛都熄着,但已经燃了一半,想来是男孩在入睡前为防火灾而吹灭了。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他轻轻把孩子摇醒,“门缝透风,会冻病的。”
“熬夜弄这棵树,不知不觉就困了。”孩子呢喃着说,睁开眼看到他,有些惊讶,“你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在我说了那样的话以后。”
“哪样的话?我只是最近事情太多。”
“没什么。”孩子摇了摇头,拉住他伸出的手,站起来,“有礼物吗?”
亚瑟把手中的纸袋递过去——包装非常简陋,只在封口处随意地粘着墨绿丝带扎成的蝴蝶结——里面是一只白铁皮储钱盒,盖子上刻着黑线勾勒的蔷薇花,没有上色,反倒显得古朴别致,他上个月在亚特兰大的商铺橱窗里偶然看到时很是喜欢,便顺手买了下来。原本并非为了圣诞节而买,但他早上出门前想找点什么带上时,才恍觉没有比它更合宜的礼物了。
“不是你想要的好东西,价格便宜,不过很实用。”亚瑟柔声说,“你的零用钱总扔得到处都是,书本中有,餐桌上有,连花盆的土里都埋着几枚硬币……以后不要再乱放了。”
阿尔弗雷德拆开袋子,小心地用指腹触碰那枝蔷薇,依稀微笑起来,眼光闪现出爱,在映衬着窗外白雪的圣诞树下,一时竟如盒中烟气变作的精灵一般。或许是穿得太少、雪天太冷了,才会如此凉薄得好似梦影——亚瑟这样想着,脱下大衣,将面前这具小小的躯体裹住,然后划亮一根火柴,牵住男孩的手,开始点树上的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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