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落花猶似

  • G
  • 日視角,含極東cp向,凸凹組合向
  • 非常多時政,但總體在水聊

广岛、长崎的核弹爆炸七十余年后,日本开始担忧太平洋战事再起。只是今不比昔,拜美国恩威并施的压制与扶持所赐,他已从变局的策划者变成了受害人,心事在牵挂无休止的地震外又多一重,如履薄冰。讽刺的是,自关岛至鄂霍次克海皆危若累卵的关头上,曾把他迫至此境的各方势力竟接二连三问询起了他的意见,态度还颇为敬重,不但克里姆林宫特地来函表示北方四岛归属可再协商,连美国在电话里也比往日柔和许多,旁敲侧击地要求他尽早发起修订《和平宪法》的动议。不久前,不知是应谁的指示,一位白宫前战略顾问到霞关讲座,论证东京重新武装的紧迫性,满屋自民党议员心有戚戚地点头称是,倒也不负已故首相安倍晋三的遗志。散场之后,几位军政要人来请教日本的看法,日本只是言简意赅地道:“尽管做你们想做的即可。我同意诸位的判断,机遇难得。”来人面露喜色地退去,日本却感到心头对俗世政务的厌倦更盛,他想起一九七零年代,美国再也坚持不下某些虚无缥缈的情谊同蒋中正断交,废约撤军时又转头对北京秘密保证阻止日本力量介入台北,一句嘲弄之辞呼之欲出:怎么时移势易,你跟中国交情恶化,便反过来求我——这个你为割其羽翼而承诺保护的对象——挺身而出保你的太平洋了?

作为礼节极周到的人,日本自然不会将这些念头透露与美国知道,虽然他一直有种微妙的感觉,美国其实是知道的,只是过度纠缠他人心境于统筹局势没有益处,便强作不在意而已。美国面对与其有过陈年恩怨但如今处得不错、彼此有些价值可用的同类,往往摆出一副不计前嫌又对对方的暗自计较全无察觉的样子,待他如此,待西班牙、法国如此,待越南如此,一度待俄罗斯也如此。要不是日本与美国牵涉颇多,亲眼目睹过对方百年前面容淡漠地拿一套无懈可击的官方辞令逼迫英国在他与自己之间二选一时于桌案下愤怒紧攥钢笔的颤抖手指(倘若那一幕从英国的角度也能看到该多好?),未尝不会以为这个像杜莎夫人馆中人偶一样矜贵精致的金发蓝眼青年是没有活物的情绪的。日本毫不怀疑他并非唯一这么想的人——去年十一月在鹿儿岛城山饭店,为解决于莫斯科和北京纵容下愈演愈烈的东北亚核危机而开的无数毫无进展的冗长会议中的一个,俄罗斯曾于茶歇时间若有所思地对他说,“琼斯连发火时都像个空壳人。”

“所以他现在基本不发火了。”日本边玩手游边随口应道,思忖片刻,又打了个不知在场有几人能听懂的轻薄比方,“毕竟他那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本质上无异于鵙屋琴苛待门徒……并没太大威慑力可言。”

“对于不了解他脾性的小孩子还是有的。”俄罗斯笑了,“比他更小的那些……澳大利亚、菲律宾、新加坡之类的。”

“喔……”中国拖了长腔,语气困惑,“我怎么感觉很可怕呢?”

“那你得反省一下了。”英国冷若冰霜地说。

此时美国拿着一杯有焦糖汁和香草冰激凌球的咖啡布蕾进来,众人都噤了声。美国却仿佛丝毫没觉出氛围有异样,直接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工作。两分钟后,每个意识体都收到了新电邮,是需要他们签署的关于阶段共识的电子文档。一片古怪的静默笼罩着休息室,直至英国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又带几分温和地道,“你没必要这么认真,阿尔弗雷德。”

“是的,我没必要。”美国怔了怔,干笑一声,音调有些不快,却并未抬头看英国,“只是我得时刻觉得自己有点事情在做。你明白吧?拯救人类免于报应的事。”

“好孩子,”英国按了一下眉心,忽然用上这个听在旁人耳中略显暧昧的称呼,“我不评论你的价值追求,但不得不指出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悲天悯人。想想马绍尔群岛。”

美国的面孔倏尔阴沉下来。与百年前一样,矜贵精致的壳子上悄然出现了一道痕。

这场对话就此意味不明地结束了,教日本越发确信自己从不理解那对阴凉似蛇的父子之间暗潮汹涌的交锋。假如不是此般形容太逾矩,他会说美国对英国的态度是近乎于无理取闹的,而英国简直如同在刻意诱导这一面的发作,纵然是以漫不经心的方式。这本不应该,他想——在这个世道下,英语海权国家之间的利益关系紧密到无法分割,相互取暖还来不及,又有什么精力浪费在以亲为仇的口舌征伐上?可英国和美国显然猝不及防地闲情逸致过剩,以至于向来最讲究体面、爱以律政精英做派示人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此回竟也不拘场合,突兀打造了一个由两任“自由帝国”独享的、闹鬼旧屋似的隐晦空间不说,还教里面充满了任何观者都看不透彻的压迫,衬托得他们与真实受其压迫的同类间的交道都堪称言笑晏晏了。法国像是也颇感意外,连忙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岔开,谈论起早餐的鲷鱼刺身口味极鲜,又提到向往下关河豚已久,希望此次西南一行得偿所愿。中国随即表示有意同去,还说要顺道逛逛濑户内海和出云大社,看神在月的祭典,再到福冈机场吃碗一兰拉面方才能了无遗憾地回国。如此一来,烟火气蔓开,英国和美国倒显得格格不入了,不过那两个做惯中心的人被冷落时也泰然自若,一个走到窗边去专注观赏不远处海上白烟滚滚的活火山,转而又叫秘书预订次日午后前往仙严园的车,想来是忆及了萨英战争与岛津家化干戈为玉帛的往事;另一个则已戴上耳机连线第七舰队司令部流利地讲起并无任何机密可听的官腔套话,重申句句意有所指的公海航行自由。

日本后来再一想,才意识到英国和美国之间仿佛隔数十年才影影绰绰闪现一次的压迫是自始存在的,即使在他们将心底无可拔除的怨结藏得最无懈可击、待彼此最生疏或最平静时。他记得自己初遇美国是在一八七六年(是的,并非黑船来航的一八五三年),刚完成南方重建的百岁意识体与克拉克博士一道乘满载华工的大共和号从旧金山渡洋到香港,又转至横滨,周游东京、暗访明治政商界后过津轻海峡北上虾夷地,筹建北海道大学的前身札幌农学校时见到了正暂住在黑田清隆府邸监督开拓工作的日本。彼时的意识体都惯于隐姓埋名,日本对外的身份是大蔵省检查官,美国则自称克拉克博士的助手,信口介绍说此前在乔治城大学师从回美不久的开拓史顾问霍勒斯·卡普隆学习工商、经卡普隆推荐特地来日研修。对卡普隆印象极好的黑田当即与其相谈甚欢,日后也常向其咨询矿物开采、企业经营乃至建筑设计方面的建议,而日本总在一旁观察,想找蛛丝马迹印证自己对其来头的隐隐猜疑。就这样两三个月过去,黑田府上又来了一位贵客,是五年后因欲凭私交收购北海道官产闹出不小风波的大阪巨贾五代友厚,五代于生麦事件[1]后被特派留学伦敦大学学院,一见美国就直言似曾相识,问他是否为英格兰上流社会的后裔。“我似乎在一位姓赫伯特的客座教授家里见过你的……肖像画,”五代边回忆着,边露出探究神色,“那位先生是个博学多才的年轻贵族,书房墙上挂着几幅画,其中一个很像你,不过穿着巴洛克式的蕾丝衬衫,而且是十年前的事了,时间对不上……可能是我记错了,也可能是巧合而已。”日本早前就与英国熟识,还请英国照拂过薩摩藩遣英使节团的留学生,马上反应过来五代口中这位“客座教授”是谁,他想起英国一度提及一八一二战争后便鲜少私会美国,顿感事情有趣起来。果不其然,眼前活泼健谈的少年异乡客脸上的笑容倏尔多了几许看不分明的戒备味道,他皱起眉,换上英式口音,用故作惊讶的玩笑语气道:“我父母是堪萨斯的牧场主,从没离过州,但搞不好他们收养了哪位旅美爵士的私生子,谁知道呢?”黑田和五代都被这幽默回答逗笑了,五代还称赞他的伦敦腔足可乱真,唯有日本察觉到,直至那晚几人在会馆赏着雪景吃饭谈天、又喝酒喝到半醉时,大家都已忘了这茬事,一层浅淡的阴翳也没离开美国的眼睛。

多年后站在农学校的钟楼里,美国望着空荡荡的旧演武场同日本叙旧,说他在开拓纪念馆一块展板的犄角旮旯找到了自己假扮克拉克博士助手用的名字“约翰·桑普斯”。日本听得哑然失笑,联想起美国当年堪比专业演员的伪装,问:“既然真实身份早晚藏不住,你又何必不在被五代先生不经意戳穿时直接告诉我?”

“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缘由。”美国把手插进衣袋,目光的落点似乎一下子遥远了,“只是那阵子对英国非常厌烦,一听到他,便下意识地想撇清干系。”

“他做了什么事教你这么厌烦?”

“那可太多了。”美国想了想,也笑起来,“数不过来。”

这么看来——日本不禁想——自己过去及时在他二人间脱身而退也不能说不是件幸事了。不过虽然美国总轻描淡写地将那段不足为外人道的盎格鲁撒克逊家族史中某个熄灭于时间潮水湿了引信、可似乎一遇天干物燥便会随时复燃的火幽灵解释成相看两厌,事实又何止于此。日本记得一九一五年,早在两边政府作出决定前,他就以私人途径知会了英国已预见到的同盟破裂,而教他如此笃信这一判断的原因正在于美国——准确来说,美国作为敌人生来所具有的足以助其赢家通吃、任何其他人在根源处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的东西。那是在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不久,大隈重信出于英日盟约出兵德国控制下的青岛,又为签《二十一条》拜托日本访英,以抵抗推行威尔逊主义的美国处处协助北洋政府斡旋。他抵达时,伦敦正遭遇德军空袭,一身疲态的英国怕老宅毁于战火,打算提前将贵重物品运走,一面处理堆满桌案的军方文件边,一面写清单叫管家照着打包家什。说来也巧,日本一进门,便在客厅整齐摆放的诸多尚未合盖、散发出暗郁古龙水味的橡木衣箱中突兀地看到了一只蓝眼睛的布娃娃,刚要疑惑,又发现娃娃下压着一把刻有金色A.F.J.缩写的小提琴和五代友厚提过的那幅肖像画,瞬间心如明镜。那天英国态度也怪,请日本喝了三小时的茶,不是红茶,是从中国买的碧螺春,茶巾上则有紫阳刺绣,一派东方情调,似要暗示他何必同根相煎。到晚餐钟响时,英国才问他来意,日本思忖许久,只说,“我是准备隐退,特来与你告别,顺便拿回鹿儿岛一战后暂存在你这儿的刀。”

“奈良原喜左卫门的刀?”

“是。”日本抿了抿唇,“岛津家的后人至今还在惦念这位忠义之士呢。”

日本知英国很欣赏岛津久光,必不会拒绝,不出他料,英国仅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便同意了。说来这刀确实不该再放在英国那儿,它本是与幕府出资的两千五百万镑生麦事件赔偿金一同送去的,商人查尔斯·理查德森的颈动脉喷出的鲜血余迹仍固着于刃上未消,英方虽从容受之,却也代表着于其而言十分罕见的咽下侮辱、息事宁人,难免让日后的通力协作显得如置针毡上,日本用“暂存”一词,无非戳破了粉饰太平的窗纸,想来英国也一清二楚。说了“前途保重”的客套话之后——英国居然回了一句“武运长久”——日本没留下吃饭就带着刀离开了,算得上兰因絮果、无疾而终。自此至二次世界大战后,作为曾在华盛顿立约平分太平洋的三家中的两家,英国和日本均迫不得已收缩回各自岛屿之内,他们都再未私下见面。

然而今时今世又不同。

自古合纵总有连横破坏,世道也往往治乱交替,当压制力不再构成他人数倍时,美国终究感到危机四伏的太平洋不是他一个的了,斟酌之下再度向日本递了橄榄枝过来,这回是AUKUS的邀请函。去年那场事关朝核的集体会议结束当晚,中国和法国结伴启程去下关,南韩赶着回国,俄罗斯直飞土耳其,当事者北韩则压根没来,于是酒店的贵宾楼层只剩下那些老熟人——五眼联盟,外加一个日本——美国想必感到这是个详勘战略的绝好机会,竟又安排了一场持续到凌晨的额外会议研究台海联防,连安保和反窃听工作都骤然加强不少。次日上午,日本原计划搭九点半的新干线回东京,把之前美国在电话中暗示希望同他面议转移核潜舰技术可能性的事先行搁置,不料八点钟准备下楼时,他看到走廊另一侧英国所住的套房开着门,无疑里面的人已经起来,还断续传出说笑声——原来美国也在,而且听上去两人聊得颇和谐,全没有昨日针锋相对、连累得观者也芒刺在背的氛围——如此一来,日本不辞个别说不过去,于是他礼仪性地敲敲门,道了早安。

“请进。”美国用轻松的口吻说,“我在煮味增汤,要不要尝尝?”

房间内的一幕呈现出离奇的家庭气息。英国和美国都穿着浴衣,赤足,头发仍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温泉池回来,英国仰靠在沙发椅上毫无障碍地翻阅着一份满是花边新闻的《文春周刊》,而美国跪坐在地异常耐心地用木勺拨弄茶几上一台冒出白气的电饭煲、试图将一包使烹饪变得毫无技术含量的味之素调料倒进去——他的脚边有一个盛满垃圾的全家塑料袋、一叠钞票、一台平板和一只刚拆包装的万宝路盒子。

“我们清晨去了便利店,”英国从杂志后露出浮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股歉意解释道,“阿尔弗雷德心血来潮买了这些——汤包、豆腐、蘑菇、洋葱、猪肉末、柚子粉、冻干海苔——然后问前台可不可以借一套炊具给他。鉴于此次活动的担保人是你,他们破例答应了。我可爱的孩子就此胡作非为起来。”

“你待会儿可以不喝。”美国的嗓音平静无波。

“怎么会呢?”英国忽然笑了,“你都多久没给我做过饭了。”

这种场景令日本顿感自己不合时宜,可英国和美国都不拘束,他便也唯有泰然处之。在茶几边坐下后,汤很快就好了,被那位客串厨师盛在漂亮的红漆碗中端到面前,倒算得上像模像样。说完“多谢款待”,日本谨慎地尝了一口,意外地发觉美国对火候的直觉不错,这汤的味道虽不如用昆布煮出来的,却已不逊于本地普通人做的家常餐了。

“很美味。”他评论道,并非出于客套,是前所未有地真心实意的。

不过日本也清楚,盎格鲁撒克逊人此番邀请他作席上客绝不止是为了分享一碗汤。他等着他们切入正题——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那两个人的关注点仿佛一夕之间从搭建一个亚太版北约转移到了下部007会有怎样的反派上。最后还是日本单刀直入地提出了昨夜的会议上悬而未决的事。

“说起来,在下认为目前本国应先推动QUAD[2]实体化,待未来有事,再借QUAD与AUKUS保持密切合作。”

“为什么?”美国淡淡地问,一如对他的答复早有预料,“照你说的,程序会繁琐很多,耗时也漫长。”

“但是更名正言顺。”

“本田先生的意思是我在亚洲的合法性不如印度。”英国诙谐地说,“迟早你也会的,阿尔弗雷德。”

“或许其实我没那么在乎。”

“不。”日本不再顾忌什么,“我是说我在你们之中没有合法性,必须选择更恰如其分的位置。作为保不齐会在哪年的白宫国安报告以假想敌定位出现的存在,天晓得找这个位置有多么难。”

“我看中国也这么想。”美国放下汤碗,慵懒又锐利地盯着他,“当然,谁不愿在自认的领地复刻门罗主义呢?”

“这话又从何说起?”

“只是突然在感慨历史的变异式重复。”美国叹了口气,“本田先生,我听闻中国虽是你古代渊源上的父亲,却在近代秘密地将你当作老师,十分羡慕你的明治维新、你当初若不是与我为敌就几乎把泛亚主义变现的‘坂上之云’。但不幸的是——依我的局外人之见——他连形成你一度拥有的繁荣年代的前提也未实现。我们所处的城市是座供奉西南战争败者的神社,萨军昔日为德川幕府殉葬的手下败将也在故土会津有鹤城纪念,然而中国遍布杀业的所谓神舟之地是不可能保有类似东西的。所以我总不切实际地盼望你能跟他聊聊,让他别总沦陷于一套东施效颦的吉田松阴话术,而是看见这些更隐性的光明。”

日本心头惶然一震,一时不太理解美国的用意何在,只答:“他太老了,来自另一个时代,未必认为世上有光明。”

“提到这个,”英国沉吟道,“一八六三年,我曾见过西乡隆盛一面,他是萨摩的特使,孤身来英国的军舰上跟我们谈判。我喜欢这个人,他有种knightship。”

“这是你们两个的共性。”美国笑着点头,“‘士道’。”

本不复杂的早餐一直吃到中午。期间英国煮了咖啡,洗了碗,又叫客房服务送来茶点和三明治。下午一点,英国和美国动身去游览史迹,日本并未同行,而是打车至鹿儿岛中央站,终于坐上已迟了半日的返程新干线。他在路上睡了一觉,半梦半醒之际还在昏沉地想,但愿美国谈及“士道”时,是诚心将之当作一个好词的。

上个月在关西,中国再度翻搅起他那些记忆——关于“玉碎”,关于“回天”,关于那艘沉没鹿儿岛的“大和”号。那是在阪神线的一辆列车上,日本对游客重开边境后一个平平无奇的星期六,中国以私人疗养的名头来大阪度假,恰逢日本今冬暂居于芦屋,两人就约在难波站一带的海鲜居酒屋吃饭。一如既往地,他们只喝酒,不讲话,好像作为生死冤家将对亲情的维系变成一种例行公事已极为不易。过了十一点,暴雨倾盆,日本说要赶末班车回住处,中国提出送他一程,他没拒绝,然后或许因为电车座位下不断吹向小腿的暖风太舒适,中国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也不甚在意日本是否回应似的,从眼前事一路絮絮说到往昔事,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北洋水师的炮架上晾衣服以至于教他暗起杀心的邻家老人。

“看见‘莫斯科’,就想起你的‘大和’。”

“难得一起出来,还偏要聊丧气的。”日本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雨幕,感觉车在开往幽冥之森,言辞尚带埋怨,心境却莫名静谧起来,“‘美利坚’又会怎么样?”

“他不是你和伊万这种赌国运的人。”中国思索了一会儿,“他怕受苦,且很愿意活着。”

“不,我比你了解他。他真为什么事豁出去时,会刚烈得像换了个人。”日本稍作停顿,“我敢打包票你不愿意见到。”

“这早就由不得我了。”中国面露无奈,“你看,他已在指派你对付我。”

“就像过去指派你对付我。”

“是啊,与你打仗时,我在他那儿的待遇,如今的乌克兰都比不得。”中国用一种旧收音机般的模糊音色说,那声调似乎比无休止的夜雨更隐含着来自另一度时空的寂暗死气,“他的正义感——假使真的是正义感的话——总作为二元对立的天然制造者发挥效力。他佯装不知道现实中人与人的争斗十之有九是道德暧昧的。清末你援助戊戌变法和国民革命,虽图满洲,若没有手足情义,浪客又何必拼死保护孙文呢?更早时,李鸿章与伊藤博文不也说过待清廷变革后建东洋联合舰队的醉话?许多原本解得开的仇经他一插手,就被强加上一套外来的释义法,像被上帝判决了一样,成为选民和异教徒的人鬼殊途,再也解不开了。”

“别人的事我不太了解,现在也不太关心。但你和我的仇原本就是解不开的——大概,从李鸿章与沙俄签密约时起。哪怕美国多年后真的做了什么以恶化事态,也是顺应我们自身的意愿而为。”

“你又清楚我的意愿了?”

“无论是什么——用他的话讲,你的记性从未稳固,意愿更是如此,所以你为谈判而许诺的一切就算再发自肺腑,也做不得数。”日本轻笑一声,“我还有些奇怪,他怎么才看明白?”

“他竟也做这种背地嚼舌根的事。”

“他得说服我。”

“你被说服了吗?”

“是的。”

列车已开出大阪市区,道旁的通明灯火渐渐融入一片泥土似的漆黑里。但愈是漆黑,便愈有能量无限的鬼神自不可见处切近,教他想起昭和中期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极度压抑,又极度充满希望。日本想,即便在相似的处境里,中国也一定没有共感,中国是个博物通情的民俗家,谈着鬼神时,无非为寻找事关苍生的“揭示”,这就是为什么自己与普鲁士做过的那些翻转人间表里的癫狂迷梦永无可能以其为载体再现。

纵然如此,在知悉世事作为“真事隐去”的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

“你说在原业平同藤原高子的私奔,是否像是去太虚幻境走了一遭?”荒野的轮廓在铁轨两侧蔓延开时,中国问。

他指的是《伊势物语》第六篇“芥川”。年轻风流的男子与名门闺秀相恋,将其盗走,女子自幼长在家中,不认识河畔草叶上的露水,半途中问男子,那是白玉吗?是时陡然风雨大作,男子沒回答,草草将女子安置于一座茅屋,自己持弓守在门口,等待天亮后赶路。那夜女子被鬼吞食了,男子在轰鸣雷电声中连叫声都未听到。他悔恨地想,倘若告诉了她那是露水,自己再如露般消逝就好了。但这故事从头至尾是个假象,实情为女子被追来的兄弟抢回,后入皇宫为后,“鬼一口”纯属误传。

日本无法判断中国意欲何为,便没开口。良久之后,他听那人悠悠叹道:“我没忘啊。”

中国接着对他说了许多,说荧惑守心、福祸相倚、否极泰来,却毫不解释。日本听见农舍鸡叫,见有行人顶着江户斗笠,想起“大海沉沉日已过”[3]。他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坐过了站,最终分别于鱼崎,各自打车离开。

又过两天,日本给美国写了一封邮件,说已跟中国谈过,中国的心绪很消沉,看不出能对局势造成任何推动、或作出任何阻拦。美国五分钟后就打了电话过来,语带笑意地说:“谢谢情报,不过你可别被他策反了。”

“这么爱疑神疑鬼的话,你不如自己去找情报。”

“我还真去了——去年春天的时候,我在北京后海约王先生见面,我们凑了个路人局打牌。三四个小时内,他只问了我一句‘你牌好吗’,我答‘不怎样’,他便应一声‘噢’。后来真相揭晓,他看到我有一手的王炸。”

“你当心他今后恨你。”

“他不会的。”美国讲得迅速而确定,“你恨我吗?”

“我恨过你,正如你恨过我。”

“我都忘了这回事了。这恨意是怎么结束的来着?噢——因为耳朵和鼻子。”

美国说的是他们之间某个不见天日的秘密。一九四三年,在太平洋中央一座荒蛮的海岛上,美国和日本分别带着一个箱子驾驶飞机自航母起飞,降落在临时搭建的机场,进行了交换。箱子里盛放的是数千个双方士兵自行从敌军尸首割下的、用以证明功勋的耳鼻,司令部发现后,出于人道考量要求私下将其送还并致歉,因无人敢冒死执行这一任务,两位意识体便亲自操作了。他们当着彼此的面打开了箱子,场面触目惊心,犹如文明一下子倒退回了丰臣秀吉征朝鲜的时代。日本记得美国伸手碰了碰那些干瘪腐烂的黑色物体,明净的眼睛倏尔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随之对他说:“现在我们是共犯了。”

日本沉默了很久,直到檐下雨势衰颓,雪势又起。雪是今冬的第一场,覆盖在庭院里新剪的黑松木上,如白砂朝潮,如火灰断骨。

美国无声地挂掉了电话。

自那以后,美国一直没再打电话过来,邮件中的口吻也变得不置可否。日本不知道这说明他打消还是加重了疑虑,又是为什么理由。美国的喜怒哀乐像由机器设定,神经却极敏感,宛若会后台响应每一次输入的风吹草动,这就造成与他的合作比当年与英国的困难得多。英国会将所有分歧变作可分析和商议的,美国在继承这一做法的同时却表现得好像根本不相信它的可行性,毕竟他自身的存在就是世界晦涩难解的不连续性的证据,所以他经常话说到一半就断了,终结于应激式的厌世及自厌。

正是这厌世及自厌教日本隐秘地怀疑或许他才是自己唯一的同类。

日本走上楼梯,去看二楼书房中的一幅画。画在屏风上,描绘的是茅屋中的藤原高子,但说是藤原高子,又不带能教人辨识身份的特征,而是像浮世绘中所有女性一样,表情空洞,是没有属于自己的脸的,当成葛叶或紫姬什么的也讲得通。人们或许会将这种无面性看作主体因需要关于“美”的想象对象可彼此替代而对其人格进行的无意识破坏,但日本认为事情的实质是过度执念于抗争的夜伏者在逢魔时刻到来前以凝固于客体的形式主动拒绝了世界。他愈渐能清晰地感到,当自己或美国包裹于假面时,莫不如此。

他记得一九四六年的春天,他们在战后首次相会于东京,各自戴着假面。

九段下连天阴雨,审判还未到来,却已似乎有泥土下的烂肉经由水雾蒸出冤屈的味道。美国刚面见了已在一月一号颁布经他亲手勘校的《人间宣言》的裕仁天皇,身穿黑纹付羽织袴、踏着一地花筏向神社内走来,手中持有天皇赠予他的一把刀。日本注意到他那件衣服上的家纹是刺绣的白头海雕纹章,鹰脸已从朝向箭束改成朝向橄榄枝,显然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他静穆得像个出席完葬礼的人,踱步到练兵馆故址外,仰头看花。

日本从馆内走出,腰侧也挂着刀。是他三十一年前从英国家里拿回来的、奈良原喜左卫门的刀。

他们按约定拔刀,以锋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鸣金起誓。”日本说。

美国眨了眨眼。纷坠如雨的樱瓣落遍他全身,使他那份生杀予夺的尖锐一下子看不见了,与十万尸骸一同流逝于背景中。

fin.

[1]1862年9月14日,四位英国人在生麦村东海道骑马行走,遇到萨摩藩主岛津久光与其700人仪仗队,按惯例平民须向大名下跪及退让,然而英国人无论如何也不肯,被当作无礼之举,又因有英国人的马受惊冲入仪仗队,一行惨遭以奈良原喜左门卫为首的武士砍杀,最终一人死亡、两人重伤,为萨英战争导火索。本文中本田将奈良在这一事件中所用的刀赠予柯克兰,含有愿使曾对准某人的兵器供某人差遣的意味,却也是教对方时刻谨记己方杀伤力的提示,取回则暗指化敌为友的承诺的有效期到了。

[2]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

[3]出自中国谶纬经典《推背图》,通常被解析为日本在1945年的战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