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世紀末之詩/1999

  • G
  • 純愛
  • 試圖和解以及放下⋯⋯

“阿尔弗雷德,你说要去烤蛋糕,却已经在厨房呆了将近一个小时——”英国的嗓音随着脚步声一起传来,“该不会操作不慎弄坏了面粉或烤箱,在收拾残局?”

“那是只有你能干出的事情,不要以己度人。”美国孩子气地哼了一声,“我在看树篱上的那只猫——不知道怎么回事,它最近天天来我这儿晒太阳。嘘,我们小声一点,别惊扰了它。”

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的午后。英国应美国邀请来到后者位于丹佛樱桃溪地带的一幢别墅,与美国在百忙之中共度千玺年之夜。他们上午一同沿着这个清冷的中西部城市比纽约辽阔得多的街道散了两小时步,观赏不同角度的落基山景,然后去一家位于大厦顶层的意大利餐厅用了午餐——那里的视野分外好,以至于美国忽然带着一种平时鲜少展露的诗意情调说道:“山就是山,永远都在那里。”

“那海呢?”英国饶有兴致地问。

“我从来猜不透海。”

英国当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

眼下,美国正在把对着后院的窗户打开,似乎决意逗弄一下他暗自观察了一小时的那只猫。猫的皮毛是淡黄色的,打理得很干净,在苍白的冬日阳光下呈现出乳酪般的温暖。根据体积推测,它应当刚出生不久,仍处于幼年期,性情似乎有些顽皮多动,一直不安分地跳上跳下,即使偶尔静坐不动时,小小的耳朵也有节奏地不住抖动着。

美国轻轻唤了它一声,它却没有理睬,仍背对着房子看枯枝间游移的云,只有竖起的尾巴尖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就像那时候的你。”英国面对这一幕忍俊不禁,“不,现在的你也差不多——看样子是只没有主人的野猫,如果不会同类相斥的话,要不要抱进来养?”

“……还是算了。”美国犹豫了一下,“我居无定所,没办法为一件活物的生命负责。”

“是很难。”英国了然地点点头,“而且不得不说——在跨越大西洋的航程需要几个月的时代,比如今还要艰难许多。”

暮色缓缓降下,风愈来愈冷,院落里的景象终于不再清晰。美国把窗户和窗帘都关上,打开客厅的壁灯,英国则如履薄冰地端出烤箱里泛着浓郁蛋奶香气、明显含糖量超标的蛋糕(在英国按开关时,美国警惕地瞪了他一眼),跟美国一起在堆满各色零食的茶几旁坐下。一九九九年剩余的几个小时极为平静,英国一如既往地穿插阅读着财经、政治和成人杂志,不时用意味深长的审视目光打量一下美国,而美国一概视若无睹,一边就着薯片吃一盒朗姆酒葡萄干味的哈根达斯,一边百无聊赖地拿遥控器来回切换电视台——各地的烟花表演、美联社对叶利钦发表卸任讲话的报道、席琳·迪翁的蒙特利尔演唱会,全都无甚趣味——继而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打电话跟圣劳伦斯河那边的孪生兄弟谈起近况,叽里咕噜地用美式英语讲了十几分钟,从电视里的演唱会聊到暴雪公司的新款游戏又聊到对意识体而言极难定义的“家人”概念,全程丝毫没有把听筒拿给英国的意思,还作手势让英国不要发出声音。

“他早就知道我们的事情了。”美国挂断电话以后,英国耸耸肩,表情好整以暇,“自从你的第二次独立战争……一八一四年,那座残破的旧堡垒中,你搂着我的脖子如索命般说‘finish me off’时,他手下一名高级情报官就在门外。”

“什么?”美国面容一僵,“你和他都从没跟我提过。”

“不重要了。”英国不太自然地笑了一声,挽起袖口着手切蛋糕,“他是个讲究体面的人,也始终竭力维护我们的体面,想来不会跟任何人提。”

他们沉默了半晌。

“柯克兰,”美国关掉电视,隔着镜片盯着英国,换上严肃的口吻,“答应我,把这些无甚意义且过于难堪的陈年旧事忘掉吧。”

“不。”英国以极慢的速度摇了摇头,“很抱歉,唯独这个不行。再说,根据既往经验来看,发生过的事总是有意义的。”

“那好,既然如此——不妨把上锁的房间都打开看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可以吗?”

“……我就知道自幼便非常记仇的小孩不会肯那么轻易放下。”

“这次不是记仇,是发自对你纯粹、诚挚的关心。”

“怎么说?”

“是这样,我怀疑了许多年,当初你把太平洋交给我时,是否已经想好——万一你日后跟德国同归于尽了,由我为你入殓呢?若真如此,莫不是冒着被自己选来处理后事的人伺机补上最致命一刀的风险吗?”

“居然问到这个——”英国扬起眉毛,“怎么不是?而事实上,你也的确那样做了。”

“我猜这其实都在你的计算内吧?”

“坦白说,是的。除此之外,或许你也想过了,我还计算了一点其他的、更加不可捉摸的东西……纵使无法确保百分之百的胜算。美国,你瞧,我不是个心甘情愿以自己的死成全他人之美的人,然而在下这个赌注时,已经抱有在地狱里注视你的未来的觉悟了。”

“赌我对你的爱比恨更强烈吗?”美国立即听懂了,以一种罕见的直白回应道,“真是不可思议,先生,世事变迁,连你都要靠这种东西活命了——不过,可别把博弈中别无选择的选择粉饰得如此浪漫。在那样的局势下,我不认为你能拿出第二套策略。”

“你越来越了解我——不,不如说思考方式越来越像我、故而能精准换位了。”英国失笑,将一块蛋糕推到美国面前,“所以,没错,一切都是命运留下的仅有一条路,如果这个说法令你更好接受的话。当然,我也很庆幸如此,这让我再度相信了上帝总会作出最好的安排。”

“噢,不是吧,我有多久没听你提过上帝这个词了。”美国扮了个鬼脸,“别讲得这么夸张。”

“不,毫不夸张。”英国侧头凝望着美国,“还有别的问题吗?”

“嗯——一个轻松的小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是普通人,会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在哪个时代?”

“无趣的当今时代。”

“让我想想——这样好了,我是个单身父亲,你和马修是我的孩子——可能源于年轻时某次因曼联逆转夺冠而兴奋醉酒犯下的一个错误。马修读历史或PPE,你读政治学或计算机,我在投行卖命加班为你们支付常春藤的学费。你会成为学校里的橄榄球明星,有许多女孩子喜欢,经常去社区做义工,为把人生第一张选票投给哪个党派的候选人而犹豫不决,含着可乐味的棒棒糖趴在图书馆门口的草坪赶写期末论文。阳光明媚的假日早晨,我驾车等在校园外接你们去城郊野餐,万物都很平静,却闪闪发光。”

“听上去不错。”美国小声嘟囔着,抱起沙发上星条旗图案的抱枕,以一种任性的姿态躺在英国腿上,“但就不会是现在这种关系了,对吧?现代的法律——十分健全。”

“你希望是这种关系吗?”

“我不知道。”美国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有时候觉得不是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英国温和地回应道,微微调整坐姿,好让美国枕得更舒服些,“毕竟普通人的一生经不起那么多折磨。”

“而且做了普通人,也可以把那只猫抱进来养了。”美国攥住英国的手指咬了一口,“柯克兰,作为跨年节目,念首诗给我听吧。”

“阿尔弗,我们手边没有诗集,而我大脑中存储的诗歌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你一听就抱怨’我一点都不懂中古英语文法’的莎士比亚。”

“噢!你怎么突然叫我阿尔弗。”美国的脸一下子红了,“你以前从不这样。”

“不喜欢吗?”

“只是不习惯。”

“好吧。”英国拢了拢美国的头发,“我以为有必要需要为了念情诗酝酿一点气氛。”

“你要念什么?”

“莎士比亚的《Sonnet 18》,一直觉得很适合你——可惜放在今天季节不对,原本想找个机会在独立日念的。”

“关于七月的诗?”

“关于夏天的诗,不宜装点跨年夜。不过换个角度想,谁又能说我们不是正处在历史中的夏天呢?”

“或许是,”美国呢喃道,“也或许不是。”

无论如何,英国已用他哑光质感的、比平时略低沉些的轻柔嗓音一词一句地吟诵起来: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s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e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美国出神地听着,胸腔内有点躁动,令他几乎想要佯作不经意地亲吻一下英国的手背,却不知为何被倦意遽然侵袭,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前就带着一种久违的、安宁而又掺杂少许青春孤寂的神情进入了梦乡。

英国便不再念,只是坐在一片静默的世界里,长久地注视着美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