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We haven't had that spirit here since 1969.

正午的黑暗(十三)

  • NC-17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冥界在那一瞬翻转出青面獠牙的里部,把整个模拟人间而建的土下世界吞噬了。然而说是吞噬,木石之类的静物却分毫不变,只有死人走向了他们作为祭品的终局——有如神怒的雷电霹雹声接连响起,和着缥缈的金戈之鸣,鹰隼毒蛇纷纷出动,河面暴涨,污水四溢横流——仿佛某种不可见的力量决定一举清算一切,作为单向暴力的灭绝战争由此启动。柯克兰紧紧抓住摇晃的橡树干,试图在暴雨冲刷下保持身体平衡。随着漆黑的水蔓至膝部,他不禁庆幸自己出门时带上了那把刀。他想,只要力气足够,或许能将这颗根部已松动的树劈开,做成简易的木筏,足以负载他和阿尔弗雷德两个。

可是阿尔弗雷德的情况不妙。不知道为什么,小男孩的手足开始溃烂了,触目惊心的尸斑出现在皮肤上,眼眶内也长出蛾卵般的黑点。

“是雨的问题吗?是不是来自冥河的毒还在?”柯克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慌,“稍微坚持一下,我抱你回旅店,那儿有急救包和之前在医院拿的抗菌药。”

“来不及了。”小男孩艰难地呼吸着,“我现在太难看了,请不要看。”

“究竟出了什么事?”

“很遗憾,我骗了你。”小男孩低头抿抿唇,又扬起脸,竭力微笑,性命垂危之际的朽败目光溢满了某种他无法解读的、浓得化不开的东西,像受潮凝固的发霉糖块,也像针尖上的血,“所有的事都是骗局。我不是你的学生、恋人、妻子,只是哈迪斯仿照他的样子为你定制的皮影戏……本田医生为我治疗时低声说了一个词,‘阳炎稻妻水之月’,那就是我。”

“混账,我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骗我。”柯克兰喘着粗气,“给我看看你的手——”

“没用的,”小男孩摇了一下头,骨骼犹如被丝线牵引的、快散架的人偶一样发出轻微响声,“试炼你的使命完成,我只能到此为止了。你走出这道门,便会面临需要通的最后一关,那是你必须独自完成的任务。到时候,你会明白我说的都是真的……”他的嗓音越来越弱,却不显仓促,反倒愈发宁静而坚毅了,“因为消失的不仅仅是我。副本的情境会变成真正的末日废土,你甚至再找不到一个能对话的‘影子’——我能透露的就只有这么多。”

“你的意思是,你我这些天的遭遇只是一局荒唐的游戏?”

他没有等到回答。三条比狼还大的警犬从狂风暴雨中的树林里冲出,把小男孩的脖子、手臂、腰腹一齐咬住,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块。说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虽然柯克兰没亲眼见过刻耳柏洛斯,但这些狗给他的感觉就像那只传说中的、曾作为盘中餐被端到他面前的地狱守门者分成了三个(莫非它也在系统的不断迭代中以另一种形式复现了?那自己一度消化了它的身体还是当时的身体吗?)。于是,他的“学徒”最初遇见他时以为已逃脱的命运还是迟来地、像个被程序设定为不可撤销的终局一样降临了。整个过程发生在转眼之间,柯克兰连反应的余地也没有。

回过神来后,他近乎狂乱地把一条狗的头砍了下来,又将刀插进了另一条的心脏。第三条狗在一旁可怜地看着同伴咽气,朝雨幕后闪着阴光的太阳发出嗥叫声。下一刻,仅剩的那只狗向柯克兰扑来,一人一犬皆带着复仇神色,在已齐腰深的水里厮杀,犹如在复现佛经里所谓的“畜生道”。柯克兰将血淋淋的胳膊从狗腥臊糜烂的喉咙中抽出时,一切才差不多结束。

他没处理小男孩支离破碎的尸体,只麻木地拿下了外套上的指南针纽扣,攥在手心里。很快,散落的肉块和骨头都被冲走,而后雨停了,漫漶的潮水退去,地被晒干,鸟居和橡树落下方才由短转长的影子——区区一个正午的时间内,所有事都改变了。柯克兰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对这场灭顶之灾适应得相当迅速:宛若柏拉图的神话中刚褪下枷锁离开洞穴、看到世界真实面貌的人,他发觉情人轻灵秀美的嘴唇和眼睛此时已无非是一道在前尘迷烟里不经意邂逅的世外倩影。他不再痛彻心扉,仅隐约记得自己和那个孩子在一起时,一直想寻回关于他的梦,后来有谁满足了他的愿望,却不料所谓的“梦”就是那段萍水相逢的艳事本身。

他茫然地想,这是来到了又一生吗?

……不,好像不是。

第749号城市的布局一如往常,唯独少了安居于此的死灵们。住宅和商铺一一矗立在原先的位置,有的门还敞开着,摩卡壶里的咖啡仍处于沸腾状态,桌上摆着主人的照片,插花也是新鲜的,只是已人去楼空了。柯克兰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了一阵,经过无数存储着陌生鬼魂种种记忆的小房子,来到一幢名为“旅客中心”椭圆形建筑物前。他不记得自己设计过这样的机构,于是怀着几分探究心思走了进去。

乍看起来,此地无甚异状,除了不见员工,就和寻常的咨询办事处没什么区别。左手边是纪念品商店,货架上摆满贴着价签但已无人售卖的钥匙扣、冰箱贴之类的小玩意儿;右手边是几个服务窗口,因为LED屏幕断电了,看不出是处理什么业务的。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开始翻动柜台上胡乱堆积的彩色纸张,不多久,他相继搜寻到了想要的东西:一本地图、一份公共交通时刻表、一张标价昂贵却已成为可以随意拿走的无主之财的列车通票。

他带着这些东西回了“蛾棺”。前台空荡荡的,杰克当然不在,这位年轻人留下的仅有痕迹是地上掉落的一支没盖帽的钢笔。早上还在旅馆里纷纷扰扰的客人们亦不知所踪,甚至自助餐盘里的食物都无人收拾,这幢建筑同整座城市一样,恍若被封存起来的凶案现场,维持着一种古怪、平和、熟稔的完好无损。柯克兰深吸一口气,上楼找到留在房间的行李,服下抗菌药和两盎司营养粉,然后坐在蒲团上研究起手中的资料。牡丹与茉莉香薰的气味飘散在裹着榻榻米陈旧霉味的空气中,混合成一股阴郁的、像从黄泉下翻出的寂静。他的余光扫向柜门边的粉红购物袋——里面装着之前为小男孩购买的、尚未拆封的动画碟片——心脏陡然感到些许朦胧的痛楚。此时,他在最后一场性爱中见过的那只纤小的蛾子从购物袋中飞出来,落在时刻表的一行字上:

B315巴士 中央车站(正午)—巴门尼德半岛(黄昏)—九度山(夜中)—海基下(黎明)

他记得,B315巴士是自己当初从废车站回来时坐的那趟车,也就是开往南海的“五乘客”巴士的返程版。

他的目光移向下一行,果不其然看到了编码为B316的巴士,正午从海基下出发,黎明抵达中央车站。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骤然击中了他。

整个冥界的结构有没有可能是一个在“南海”处断裂的圆环?他一直假设车站所在的位置已十分接近底部的塔尔塔洛斯,指南针的指向也证实了这一点,因此总想着先回到那里再往深处走。但倘若这条最短途径行不通(正如Z列班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屠宰场专列),那么——既然阿尔忒弥斯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方向反了”,而“海基下”的字面含义也极像塔尔塔洛斯所代表的“深渊”——是否应当选一条逆向的、乍看离目的地越来越远的路以绕过断口?

黄昏很快要到了,乌鸦叫声像在预示着什么,密集、压抑而疯狂,如果时刻表是准确的,B315巴士不久后就会经停他与小男孩昨晚下车的河岸。无论如何,他决定试试。

他没带行李,连药品、金钱和地图都留在了旅馆(临走之前,他匆匆翻了一遍地图,却一无所获:或许为了避免机密泄露,每一狱都画在单独的一张纸上,没有标注彼此间的连接方式,而且由于系统一直在变动,根本无法确认上面绘制的到底是哪一版冥界),如初生者般空自一身、孑然无挂。务必保护的人不在了,一切充分的物质准备均显得多余起来,何况这里已彻头彻尾是他一个人的世界,需要什么皆可任意攫取。

他重新成为了国王。虚妄之境的国王。

漆黑的太阳沉入地平线下一半时,国王的御辇来了。这一回没有司机,或者说,司机已是驱动程序本身。柯克兰漠不关心似的走上去,用检票台上的圆珠笔在自己的通票上画了个勾,目睹方向盘和变速器像被穿隐身衣的人操纵着那样自动开始工作。在第一排坐下后,他倚着窗户,把微微酸胀的头搁在座位靠背上,闭眼准备休息。这段旅途很长,他将有充裕的时间用以睡眠和思考——对于被“寻找生路”的重负折磨已久的幽灵,这种清闲实在是奢侈得有些过分了。

午夜时分,他醒过来,回味着到地狱以来做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梦。梦境十分琐碎,像是保罗·奥斯特式的作家会写的、翻过上百页都没有任何剧情进展的生活史,主角只有他和他的小男孩两个人,他们有时在墙壁满是涂鸦的咖啡馆聊天看报,有时撑着伞从一家熟食店走出来,有时拿碎面包喂路边如流浪汉般无精打采的鸽子,有时在摩肩接踵的行人间等街角的红灯变白。教他印象最深的场景是在城中公园湖边的长椅上,周遭紫藤飘荡,由于小男孩的周末作业没有完成,他略感忧心忡忡,忍不住说了严厉的话,却被拖着长腔的撒娇语气满不在乎地反驳:“学校的功课那么简单,我一分钟就看会了,为什么还要——”紧接着,一个沁出早春芬芳的吻柔软地落在了他的唇上。他尚未及反应,衬衫口袋里的几张纸币就易了主,小男孩拿着钱眨眨眼,狡黠地跑开,到不远处的小商贩那儿买了两支蛋筒冰激凌。正值日落,耳边遍布欢快的鸟啼声,他们举着冰激凌往家走时,却突然在浓雾弥漫的河上看见累累浮尸。

巴士已进入山区,断崖上枯木参天,月明如镜。衣襟上的指南针似在印证他对于环形路径的判断,不知何时从指向后方改为了指向前方。道路两侧一些古代神庙似的建筑像从岩石中长出的硅基生命,带着一股狰狞的力量感蠢蠢欲动。柯克兰用早已习惯夜视的眼睛四下打量着——一架长得望不到头的铁桥与车轮下的公路相连接,笔直地往正前方延伸而去。桥下黑雾汹涌磅礴,水汽折射出神庙祭坛上星星点点的金火,犹若鬼或神权杖的闪光。

下一瞬,铁桥断了。

车子却浑然不觉地开了上去。

“我终于能去陪你了吗?”柯克兰一怔,继而如等了很久般自言自语道。

*

恢复知觉时,他仍在巴士第一排座位的靠窗处,仅有的不适是肢体酸痛和头昏。这似乎是早班校车,马路十分拥堵,焦虑的通勤客鸣笛不断,司机将车晃悠悠地停在校门口时,大约是八点三刻。孩子们背着书包一拥冲向校园,身影逐渐模糊在铅灰的雾中。因为上午只需去人事处填例行公事的税表,柯克兰倒是不紧不慢,最后一个才下车。他下车时,脑子里还在考虑着一封让他不安的信:一家在伦理方面相当冒进的公司申请购买他关于“数据人体”的研究成果。

这是僭越上帝的创世权限,他想。目睹人类愈发兴致勃勃地着手用虚界取代实界,天晓得他有多后悔构思出如此渎神的方案,这也是他为什么要逃到中学来。方案的最后一个步骤被他丢在实验室上锁抽屉里的旧电脑中,没有带走。那是关于如何在编写人格之初将其未来可能遭逢的境遇巧妙地伪装成过去以塑成潜意识,弥补代码在人类情感上的缺失,本意是减少人造人对自身存在可靠性的怀疑,却不慎涉及怪力乱神的因果轮回,实在太荒腔走板,他不愿再继续下去了。

而且或许是遭到了报应,近日他自己的潜意识也越发失控起来。刚才在校车上小憩时,他感觉如同经历了一场充满爱与死的漫长历险,以在类似飞机失事的下坠中摔得四分五裂告终。

他心有余悸地瞧着石墙上镌刻的校名——“HERMES CHARTER SCHOOL”——字母呈典雅的勃艮第红,却仿佛能渗出血腥味。他摇摇头,试图驱散神经根部来由不明的痛感。恰在此时,一个蓝眼睛的金发小男孩从在操场拍皮球的十来个学生间跑了过来,卡其色背带裤上沾着一点泥巴,额前一缕压不下去的头发一晃一晃。

“嗨,我是阿尔弗雷德。”小男孩说,“据说我们这学期会有新的通识课老师,是你吗?”

“我想是的。”他伸出手,温柔地看着他,“我叫亚瑟,亚瑟·柯克兰,从英国来,是名失败的博士。你瞧,这些楼都在修缮,校园就像工地一样乱。上课前这十分钟,能劳烦你领我去Mission Hall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