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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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黑暗(十二)

  • NC-17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灯关上了。银币般的月亮也沉入高耸的楼群之间,唯有地平线处渐起的稀薄乌光——一种晨曦将至的提示——与寒风一道透窗而入,淡淡笼罩在他们的面庞上。柯克兰倾身过去,默然吻上小男孩的眉宇,又逐步下移至鼻梁和嘴唇,尝到残余的草莓香气。在情欲作用下,他的视觉似乎被亘古长存的混沌淹没了,除了那双灼然闪光的蓝眼睛,一切都成为消解于冥河浊浪的水中影。但就在此时,某个点又变得清晰起来:一只小小的、尺寸如婴孩的白蛾(然而蛾子的“婴儿”难道不该是虫的形态吗?)飞上小男孩的指甲,一动不动地停在那,仿佛一枚精美的莳绘花纹。如此一来,他容姿纯真的恋人莫名多了几分令人怖惧的无机质感,不再像人,而像个祭祀仪式上的器物化作的精怪,勾出祭品的恶念与欲望,抽丝剥茧地将其一点点吸食、吞噬。

或许这便是“蛾棺”的真正含义?

柯克兰就如在绝地求生的困兽似的,动作乍然带上了这具涵养颇佳的绅士外壳鲜少表露的暴力性。他翻转过小男孩的身体,简单开拓了几下,便罔顾肠道仍然紧涩的状态直接进入。他的孩子没有抵抗,只彷徨无措了一瞬,随之绷住弓起的脊背,发出比猫还细的、哀婉缠绵的叫声。暖白色的脖颈在他一低头就能咬断的地方颤抖和起伏,而这天使模样的诱饵一面泫然欲泣着,一面勉强露出微笑。柯克兰禁不住想,如果他有绳索、镣铐或其他什么能禁锢人的邪术就好了,这样他便可以永远不失去他,经由他实现自身的完整,即便这是个圈套、是条末路也在所不惜。扑克大陆上作为另一个他存在的巫师公爵差点死于妻子舌尖藏毒那夜满心疯狂的施虐与毁灭欲充盈了柯克兰的胸腔,他反复占有着只为他敞开的秘境,因其空虚的收缩和温顺的迎合而满足,追逐一种见血的快乐。不知过了多久后,他达到巅峰,身下的小男孩亦抽搐着搂紧他,被攥到泛青的手腕从他掌心滑落,指甲上停留的白蛾振翅飞起,如秋叶般打了个旋,坠在被随意丢在背包旁的晴天娃娃上。

“它让我着了魔。”柯克兰懊悔地看着与精液一同从洞口淌出的血迹,又望向那只怪异的白蛾,“我刚刚想起来——妻子死后,我借助福尔马林和一点冷冻术把他藏在地下室多年,打开那个房间的钥匙柄上刻着一只一模一样的蛾子。”

“你不会对尸体做过什么吧?”小男孩抬眸凝视着他,双颊红晕未消,语带讽刺。

“我不确定。”柯克兰从茶几上的面巾纸包抽出一张,着手收拾残局,“AA305幻觉宇宙的补丁在我脑子里运行得七零八落。目前我只能说,我觉得他躺在水晶柜中的模样漂亮极了,要是可能的话……”

“什么?”小男孩目光狐疑。

“要是可能的话,阿尔弗雷德,”他用一种极轻的音调说,“你不适合有自由。”

他们静了一会儿,室内突然变得针落可闻。

“那你也不能有才行。”最终,小男孩若无其事地说,“你今天真的很反常。”

“抱歉,这像是发作的尸毒。”柯克兰自嘲地摇摇头,“谢谢你配合了我。”

“无非不忍打扰你的兴致,”小男孩翻了个白眼,“你聊以遣怀的帝王梦——”

“对了,你刚才在想什么?”

“嗯?”

“你百依百顺的样子——虽然作为一个不能免俗的男人,我很难不喜欢——有点骇人,几乎教我怀疑你在某次不易察觉的版本换代中被哈迪斯偷梁换柱了。就我们所见而言,有许多角色是这样的。他们还长着一样的脸,却不再由之前的灵魂构成。”

“比如杰克?”小男孩思忖道,“他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顾客有些太热络了,不是吗?所以他越是表现得跟你熟悉,你越忍不住想他和你曾经见过的那名服务生是不是同一个人。”

“对。这个系统环境里,死人人格的延续、毁灭与再造仍是未解之谜,乃至一点风吹草动的异样都会教人胡思乱想。不过也许杰克依然是当初那个好小伙,他对我印象格外深仅仅由于从阿耳忒弥斯那儿听来了什么只有神灵才了解的、关于我们的悲惨故事。归根结底,我眼下格外杯弓蛇影,还是怕你什么时候又被居心叵测的恶徒从我身边夺走了。”

“噢,我看没有比你更居心叵测的恶徒了!”小男孩笑得眼睛弯起来,而后蓦地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柯克兰的嘴唇,“担心我消失的话,就一刻也不要放开。”

“直到下一个轮回开始?”

“不,我在想,假使我们真的去了塔尔塔洛斯,却命途多舛,非但无法进入爱丽舍乐园,也找不着作为完全的‘人’转世的路,而是被丢进那道囚禁提丰的无底深渊,万劫不复,反倒因此获得了超越轮回的爱……”

小男孩没再说下去。他把手放在柯克兰手中,笼着月亮光晕的清丽发丝贴在他的胸膛上,脚趾以某种节律在榻榻米上一点一点,像是在记录他的心跳,也像与此起彼伏的乌鸦啼鸣用隐秘的语言对答。宁谧地依偎许久后,远处传来晨钟的响声。

“死去以来,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小男孩翻身爬起,以跪立的姿势俯瞰他,“是教堂?”

“也可能是寺院。”

“你困吗?”

“还可以。怎么?”

“陪我去外面逛逛吧。我想多看几眼了不起的工程师——柯克兰博士的作品。”

“好,但不能走得太远。”柯克兰望着小男孩额前那缕撒娇般翘立的头发,笑了,“明天要继续赶路,今晚必须早些休息。”

他们先去顶层带露天温泉的公共浴室洗了个澡,然后下楼吃早餐。早餐是西式的,摆在一排银闪闪的托盘上,有香蕉吐司、可丽饼、奶油蛤蜊汤、凯撒沙拉、红茶、咖啡和玫瑰口味的手工冰激淋,可无限量自助取用。食物的味道很鲜美,丝毫没有荤腥,柯克兰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一方面,他已开始琢磨那句“方向反了”的意义——他不认为本田的指南针会出错,何况从冥河的流势看,他们理应越发接近源头了——另一方面,他也为手头的钱很快就要花光而犯难。

阿尔弗雷德在餐桌对面小口喝着汤,每一次咽下去都显得意犹未尽,吃完一块铺满碎花生和蓝莓酱的可丽饼时也留恋地看着盘底,纵使他随时可以再去餐台上拿一块。衣食无忧的光景太短暂了,而且全凭他人慷慨施舍,这教柯克兰心中充满愧疚和愁绪。他想起行李里那把刀——是他仍在第九狱安稳生活时买下的,锋利得能切断铁丝,迄今没有沾过血——不由思考起做个盗贼养家糊口的可能。毕竟冥界的治安远不如现世,死人和死人之间关系淡漠,消失几个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你又在转危险的念头了。”小男孩突然像会读心术一般说,“我当然喜欢蛋糕和点心,但不需要顿顿吃这么好的东西。在人间的时候,我靠福利机构提供的塑封冷餐支撑了七八个年头,什么样的生活都能过。”

“营养粉也需要钱。还有别的——车票、衣物、卫生用品——都会消耗。为了保持体力和清洁,还要至少四天住一次旅店。”柯克兰单手托腮,注视着小男孩,“不过不必担心,即便用正规途径,我想赚钱大概也是容易的。”

“嗯?莫非你有什么秘而不宣的投资——”

“不,你的失业工薪族丈夫目前一贫如洗。”柯克兰无奈地微笑道,“我只是在想,要是一时半会寻不到出路,我可以先做个货运卡车司机,我们住在车上,至少既保持机动性,又有块属于自己的地方。熬上些日子,等到系统换血时,自然会有无主之财找上门来。”

“何其乐观主义的思维方式!”小男孩快速撅了一下唇,“好吧,真到了那天,请一定挑选一辆有天窗的车。”

“怎么说?”

“方便私奔时看星星。”小男孩斜睨着他,一词一顿,“你或许忘了——不,你必定忘了——拒绝将成果授权后,你收到那家财阀的威胁,被告知他们有能力让你永久失去工作。假使断了收入,你公寓的租金便无法支付,我死去的家人也没留下房子,于是我们像今天一样讨论了私奔的事。当时我们在网络上照着地图搜索了整夜,最终选定一个人烟稀少、可以靠劈柴捕鱼为生的北方小镇作目的地。合上电脑后,你突然说,高纬度地区的天空低且澄净,我们开着你那辆带天窗的旧福特车过去,亲热的时候,能在情欲的潮汐里看见触手可及的星星。”

柯克兰半晌没有说话,不确定自己的耳根是否红了。虽然记忆不复存在,但他十分清楚这个语境下“星星”意象的一语双关。为了掩饰刹那涌来的、与耄耋之年的外表不符的羞赧,他移开视线,机械性地搅拌起红茶。小男孩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

“阿尔弗雷德,”他倏尔想起另一件事,露出沉思的表情,“既然你没有房子,我离开以后,你是怎么办的?是回到了救济站,还是住在校舍里?”

“校舍没有免费的,”小男孩放下餐叉,皱眉望向被他放在桌面上的晴天娃娃,近乎像个尚未经历任何伴随死亡的遗忘的活人一样确切地说,“但是学校有个作为AI总操作台的控制室,需要人夜班值守,提供单间住宿。我计算机学得比较好,便报了名,以勤工俭学的名目被录用了。最后一年,我一直都住在那……那是个储藏室改建的、离安全通道很远的房间,除了木桌、台灯和铁床空无一物。”

“这样吗?日后发生爆炸的就是那个控制室?”

“是。”小男孩抬起头,“其实在那一刻,我感觉如释重负。”

他们出门时,太阳刚好升至半空,把炽烈的乌光泼洒在街道、庭院和房屋上。纵使如此,整座城仍显得死气沉沉,仿佛那些来去不断的人影都被一幢幢蜃楼似的建筑物压垮了,移动本身变作一种状态再无法更改的“静止”,郁结在时间里。柯克兰牵着小男孩的手,小男孩的外套口袋里塞着那只晴天娃娃——一切就跟他们离开宿舍的第一天没有什么区别,可又像是早已穿越过无数宇宙、抵达了作为结果出现在久远未来的一块琥珀中。他仍记得彼时那些觉醒的“影子”一度给他带来的希望,现在这希望却无疾而终地消解于凝固的黏液,变作包裹他们的宿命的一部分。第749号城市的居民看上去远胜“影子”鲜活,然而极具象的音容笑貌下宛若只剩混乱破碎的骨肉,隐约散发出累次辗转过屠宰场后沾惹的腥臭味。一个恐怖的念头盘桓过他的脑海:冥界的死人从未如此刻般近似于某种肥料。这肥料究竟是用来哺育什么的呢?他想不出,也不敢再想下去了。

每走三五米,他就要转头确认一下小男孩是不是还在。就这样,穿过数十个街区后,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血红色的鸟居外。

“原来钟声是从这儿来的,”小男孩指指鸟居内一座门窗紧闭的神社,神社房檐下悬垂着一个造型诡异、大到不成比例的黄铜纽铃,“没有人吗?这里看起来完全荒废了。莫非它会自动报时——”

“技术上确实可以做到,”柯克兰上前摆弄了一下纽铃,四处扫视,“但我想不是。那边的橡树枝干上挂的纸签还是崭新的。”

话音刚落,神社的侧门打开了。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一张熟悉的脸闪现在他们面前——是那位用自制塔罗牌占卜的吉普赛人。那人的相貌、穿着毫无变化,只是看向他们时的表情恍若素不相识。

在两人诧异的注视下,吉普赛人呵呵地笑了起来:“是迷路的旅客吗?你们不慎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里了。”

“兔子洞?”柯克兰蹙眉沉思,“听起来恰是我们在找的地方。事实上,我们在寻找一位外形变化无常的神灵,他是梦神摩耳普斯,也掌管着一些不断从时空曲面上凹陷下去的兔子洞。”

吉普赛人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老先生,你真是聪明绝顶。没错,我正是摩耳普斯殿下的助手之一,在这儿帮他看管领地。但他常年在人们的头脑里幻化遨游,我也联系不上他。请问你们有什么事情?”

“我负责演绎和存储梦境的那块区域被人从神经系统里切掉了,我想问问有没有补救的办法。”柯克兰叹息道,“不知你能否想象,一个只有显意识的人就像无法再吸水的干海绵一样痛苦。”

“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吉普赛人打量着他们,“物理修复恐怕是办不到的,这并非梦神的辖区。不过,既然你们带来了那些梦的备份,协助读取倒可以尝试。”

“备份?你指——”

“它吗?”小男孩晃了晃手上的娃娃,“柯克兰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有我知道。”

“是的。对这个别出心裁的存储器,你已经物尽其用了吧,孩子?”

“是的。”

“那就像了结业力一样,把它和那些凶签一起挂在树上吧。”吉普赛人慢慢地说,“摩耳普斯殿下会收回他的赠物,再安置于适宜之处。”

说完这句,面前的人便回到神社内,重新关上了门。小男孩怔了半晌,小声问:“绿胡子先生是以另一种身份‘复活’了吗?还是我们回到了他搬进351室之前的某个时间点?”

“不,冥界没有时间,”柯克兰茫然地纠正他,“也就是说,事件没有连续性——不妨假设这里存在一种所谓的‘永恒轮回’,能让所有废弃的可能性在下一次、下下次……或第无数次掷骰子时变现。”

小男孩显然没听懂这个说法。他不再讲话,眼中充满奇异的离愁别绪。乌亮的天空将他衬得如地上的野花一般苍白,而前方的鸟居似乎愈发猩红阴炽,暗示着前世某场杀身之祸。伫立许久后,他走到那颗老态龙钟的橡树下,拢了拢晴天娃娃的头发和衣裙,抬手挂在最低的一根枝杈上。然后就像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似的,铺天盖地的倾盆黑雨猛地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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