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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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黑暗(九)

  • NC-17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周遭变得燠热起来,枪声——似乎还有榴弹——轰烈而模糊地刮擦过鼓膜,使他感觉犹如身处一间锯木厂。一些液体从发间汩汩渗出,沿前额淌进他紧闭的眼睛里,带着久违的温热,覆在虹膜上竟舒适得跟流泪没多大区别,想来是他自己的血了。奇怪的是,照出血速度看,他伤势应当很重,但几乎不觉得疼,恐怕是这具死人身躯的麻木与韧性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这时他听见耳旁有比劈裂头皮的伤口教人痛苦得多的音调在紧张地唤他名字,便挤出一个笑,勉强抬起手,去抚那些冰凉的、像是沾上了不少雪和泥块以至于不再洁净的头发。他的小男孩瞬间绷住身体,唇碰到他的唇上,四肢也与他贴得更紧了些——柯克兰移动双手,确认了怀中人依然完好后,用虚弱的气音叫他尽快去找本田,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柯克兰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四壁纯白的房间,蜂巢样的无影灯使他出于一阵密集恐惧半眯起眼。他转过头,看到黑发黑眼的年轻日本人身穿手术褂,视线刚从身侧的一排玻璃瓶上移开,面带几分责备地盯着他。

“艾勒斯呢?”话一出口,嘶哑得如同碎木屑的嗓音教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口干舌燥,热辣辣的胃酸涌上来,他咳了几声,半坐起身,伸手去拿操作台上的一杯水,“没有危险吧?”

“出于职业素养,我不允许他进来。他很懂事,明白医院里的一切规则,接受了一针吗啡后就在隔壁安静地睡着了。我猜他已作好了与柯克兰先生在17号手术室外的分别就是最后一面的心理准备。”日本人悲悯地摇了摇头,“幸而你没辜负他的努力,以及……满身满脸的血。”

“血?”

“你能想象他为了找到我射杀了多少警察和特勤吗?这可不是一般鬼魂能做到的事——看样子,那个正组建自由军的女教师帮他抢了一把枪,但一个小孩子的枪法怎么会那么准的?他请求几个工匠把你藏在邮局的纸箱,先拿行李中的急救包为你保住了一命,然后跟着那些完美发挥了肉盾功能的‘影子’,与哈迪斯的爪牙对抗,专走暗巷,杀出一条血路。倘若我晚来一步,他就已经被当作重刑犯押送第二狱了。”

“押送?”柯克兰挑了挑眉,“我以为他们——那些被标记为系统安全破口的鬼——是拿着到坟场的无形车票自动走上Z列班的。你知道,我见过那副场景,每个人都像被程序控制的机器人一样。”

“Z列班只适用于短期内没什么危险性的目标,你们显然不是。”

“这个程序真复杂。为了应付日益活泛的灵力打了多少补丁?”

“目前看来,每次前一版的测试还没完成,新版就已经交付了。”日本人心不在焉地说着,走到手术台左侧一台像是有解析功能的监测仪器旁,把银光屏上快速滚过的几行看起来毫无规律的字母删掉——柯克兰辨别得出这是权限极高的冥界后台操作系统——这使他被淤血搞得沉重不堪的颅腔当即轻松了不少,“不过补丁越多,离溃散也越近——虽然作为一名系统管理者,我不该这么说。”

“你对我说过的事早已远远超过‘应该’的范畴了。”柯克兰边观察与debug无异的治疗过程边整理压皱的袖子和衣襟——他想他需要一面镜子,不过在此情此景下提出这个要求略为矫情,于是他只是文质彬彬地说,“谢谢你,医生。”

“不必客气。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是医生?”

“我似乎有记忆。”

“记忆?”日本人翻看过一页页遍布修改痕迹的代码,神色有些讶异,“你的上一世理应早已不存在于你的头脑了。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点也想不起和艾勒斯之间的事……”他顿了顿,“即使有那个娃娃在。抱歉,我一直知道,但没告诉你。”

“那个娃娃究竟是什么?”

“是一枚ROM芯片,”也许因为这是个隔绝监听的环境,日本人倒没再如以往般卖关子,而是直截了当地和盘托出了,“你生前的科研作品之一,可以被特定的res cogitans读取——毕竟冥界的所有事物实质上都是数据,但凡接口匹配,就能彼此连接。我进入系统的第二年,做完七八次版本升级后,斯提克斯河被搭建起来,你经由水底通道把这个刚发明的小玩意儿送了过来。我不知道里面写着什么,但我猜测你是希望我把它交给未来的你——那时你所有通讯终端都被严密监控了,所以我们无法传递文字信息。我思索了很久,为它准备的接口到底在哪儿——为什么你动的手脚完美规避了哈迪斯的一切检测,甚至作为制作者的你本人都没有发现?而就在刚才看见艾勒斯时——那孩子连睡觉都紧攥着娃娃不放——我突然想到,能读物这枚芯片的大约是你们潜意识里爱过的记忆。”

柯克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有证据吗?”

“他睡着后,我对他进行了解析,本意只是健康检查,却看到一块非常混沌、难以理解的区域——”日本人关闭了屏幕上的窗口,又打开另一个,将滚动条一拉到底,展示给他一团如毛细血管般纠缠在一起的时间与空间轴,“那儿就像真正的人脑一样随机且缺乏透明性,各种情绪在其中无常地滋长,恐怕是科技介入不了也无法模拟的、梦神摩耳普斯的世界。我做过许多尸检,不少被系统杀死的鬼魂都有类似结构。”

“而我没有,对吗?”

“很抱歉,你没有。不过不必愧疚,你的情况是生前的物理切除。一个对涉及conflict of interest的开发者采取的粗暴法子,我想——所幸你提早预料到了,不但为将被哈迪斯抹杀记忆的小男孩制作了那个娃娃,也拜托王为手术后会被替换人格的你自己写了一个包含足够强烈的‘寻找妻子’动机的故事——”日本人字斟句酌地说,“王还通过系统外的控制台将故事加入了刚被从刻耳柏洛斯的笼子外救出的艾勒斯的res cogitans,用他的话讲,‘以维持双保险下的情感联系’。诚然,对于这个故事的品位,我不敢恭维。”

“王?”

“就是剧情里的Joker——这老狐狸竟然把自己也写进去了——他是我的博士导师,在公司兼职高层,因为开个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你设定一个不合规定的专属人格是举手之劳,就帮了你这个忙。其实过去你们互不对付的,常在期刊里针锋相对。”

“原来如此。”柯克兰点点头,“看来这位王先生想象瑰奇,恶作剧的心思也不少——不过这么说来,我突然明白自己对你朦胧的印象来自哪儿了,想必也在扑克大陆上……啊,是的,红心王后,同时是位名医。”

“这样吗?”日本人笑了起来,“可见王做这件事时相当有闲情逸致。”

“‘鼓励师’也是他的主意?”

“他没告诉我,但你知道——依他的癖好,八九不离十。”

“他的本职工作一定很枯燥。话说——”柯克兰望向已开启自动保护模式的显示屏,若有所思,“后台程序能否把我衣服上的血迹也删除?带着它们四处走实在有失体面。”

“盥洗室和洗衣房在二楼电梯口旁,请凭入院卡自助使用。”日本人递给他一枚印有H字母和药瓶图案的白塑料片,“正好艾勒斯的衣服也在里面洗,你可以顺道帮他取出来。盥洗室的壁橱中有公用的干净睡衣,但如果你想穿自己的,拿着这张卡去前台,你们的行李箱被助手存放在那儿。”

“好的,谢谢。你的医院服务真周到,像一家旅馆。”柯克兰说着,低头看了一眼挂有大面积干结的褐色污迹的衬衫,“真难相信这么逼真的血都是数据。”

“噢,编写好感官维度后,数据对于同样作为数据存在的虚构主体自然是有形的。”

“所以你再度认证了我们的虚构性。”柯克兰苦笑道,“我还盼望着……”

“收起你不切实际的‘往生’盼望吧,工程师先生。你们都死了,魂魄在固化设备里被哈迪斯重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你活着吗?”

“我也死了。”

本田去处理别的病患后,柯克兰按照他的指示下楼取了行李箱、冲了淋浴、把脱下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替换出已经过自动烘干的艾勒斯的衣服——他漫不经心地想,这些机器的性能看起来很好,小男孩材质脆弱的针织衫和棉服竟毫无缩水、变形迹象——然后像个紧张的儿科病患家长一样来到了艾勒斯所在的休息室。窗外的天色昏暗起来,医院的走廊和房间自动亮起了教人心情安逸的柠檬黄色灯光,却在眼下混乱的事态中显得颇为不合时宜。昏迷期间,他无法获悉外面的暴乱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但就院内的情形看,满楼都是七零八落、等待救治的军警、保安和管理员一类的“秩序维持者”,惨叫声不绝于耳,宛如一幅流脓的画,而“影子”的伤势想必更重(虽然它们似乎连入院资格都没有,大约按塔尔塔洛斯行政官的意思,在街巷里烂掉后变作冥界水土循环的一部分才是其最好的出路)。柯克兰发现自己迫切需要了解许多事——当前的版本、时间轴坐标、地理位置以及他跟艾勒斯是否有通缉令在身——这让他不觉有些懊恼:为什么之前没有向本田一口气问清楚呢?恐怕屏蔽痛楚的麻药也会干扰思维,他甚至连手术进行了多久都忘记问了。

——不过应该不会太久。毕竟通常来说,洗衣机转一轮花不到一个白天十五分之一的时间,而艾勒斯的衣服所在的滚筒刚刚停下。不出意外的话,他与艾勒斯离开家门的那天——第一百七十九天——仍未结束。显然,如今那个关于一百八十天的约束已经毫无意义了,但不知为何,它就像内化在他意志里的一个承诺似的,教他十分在意。不要紧,柯克兰想,他还有机会完成它。

他推门而入,在一张铺着苍白床单的金属床上看到了抱着娃娃和枪睡得酣沉的小男孩,倏尔一股甜蜜的酸涩涌上心头。他走到床边,俯下身静静凝视这个救了他命的孩子——饱满的额头、红润的嘴唇、乖顺的金发,安然无恙。脖颈上干涩的暗斑与淋巴结的肿胀都消失了,想来本田已对他进行过治疗。现在他的男孩看起来很好——就像初遇那天他把他从站台领上楼时一样好——唯有皮肤上浓郁的消毒酒精味(大概是护士擦除血迹时留下的)和骨头里掩藏的一丝极轻微的、或许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闻到的朽坏气息仍提示着死亡的阴影,与医院统一配发的睡衣散发出的果香柔软剂的甜味怪异地杂糅在一起。

他不忍弄醒他,于是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会儿,便去一旁动手做正事——清点、整理了一遍他们的物品,把足额现金装进钱夹,在门口的自助医疗机刷入院卡领取了酒精、维生素和几样非处方药,下楼拿回洗好的衣服,锁上箱子——然后在窗畔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就在他快要浑浑噩噩地睡过去时,小男孩醒了,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混有难以言述的欣喜与哀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过来。”他说。

小男孩没有动作,没有回音——准确来说,是像压根没听到他的话一样——他们只相距不到三米,却仿佛被一张分割此岸与彼岸的镜面隔着。柯克兰无望地想起那句话,“我殷勤地寻找你,而你已不在了。”

“我不勉强你。”

他叹息一声,近乎忧愁地说道。夜色愈渐深郁,倦意挡不住地袭来,把他带入阔别几世的黄粱梦里。梦是关于他一个人的,不需他同旁人交谈,故而似默片般寂静无声。他看见车轮辚辚,衣香鬓影,酒杯摔碎在长桌,宫廷乐师演奏《四季》,高得割裂天空的城墙布满枯枝败叶与缤纷的花,错综的路上野马奔驰,银刀金饰交相碰撞,直至对手一一覆灭,万物平复,烟消雪茫,在作为大陆战争胜利者最孤寂的余生,他走进湖底的密室,对着一口棺材施法,把棺材变成了月亮。

月亮温柔地飘到了他的膝盖上。

是的,膝盖上确实出现了一些重量。不过虽说是重量,却轻得像一片羽毛。

他的阳具被什么温热灵巧的东西包裹着,如浸没于不断挥发蒸汽的暖流,异样畅快。

“老师,为什么这回可以了呢?”梦境蓦地有了声音,“是你想起我来了吗?”

“……阿尔弗雷德,”他喘息着,嘴唇拂过小鸟般松软的发顶,“好孩子,别闹。”

膝盖上的躯体微微一震,张皇失措的手指立即把他弄痛了。于是他怜惜地把他的学生拥抱住,握着腰肢,耐心地从锁骨吻到胸尖,拿回了主动权。小男孩双臂紧搂他的脖子,顺势拉着他倒在沙发上。拆开只有一根系带的睡衣毫不费力气,对方也极为配合,只是拆开后所见的光洁、青春的秘境教他忽而感到几分近乡情怯。也许因为他们已等待太久、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直至两人紧贴的下体已覆满不分你我的粘液,他们仍握着手一动未动——用一种葬仪上的姿势握着手,就似怕彼此在阳世尽头的黑幕落下后消失于遗忘之间。

当小男孩开始受不住地主动试着吸纳他,他才慢慢进入这具久别重逢的身体冲撞起来。假使他更年轻些,或许会选取更风雅的词汇形容他们的交合——春雨淋漓、曲径通幽——但他现在只觉出如戈壁般贫瘠、枯竭的心一层层裂开的痛楚,用本田的话说,这大约叫天人五衰。倘若戈壁恰巧因飞禽衔来或飓风吹来的种子拥有了一朵花该怎么办?砂石下找不到活水,唯有无数快腐烂的死蛇,于是他眼睁睁看着纤柔的根汲取了连他自己都厌恶不已的秽物,花心流出一滴血来。

“阿尔弗雷德,”他用一种嘶哑、疯狂的音调对他圣子模样的学生低语,“你运气不好,被我拖下地狱来了。”

小男孩咬紧牙关,不说话。

“但我一点也不悔恨。”

“这就对了。”小男孩虚弱却果敢地笑了笑,这笑容教他一时恍惚,“柯克兰,为覆水难收的坏事买赎罪券的都是懦夫。”

他们断断续续地做了整夜,把两瓶润滑剂都用掉了。快破晓时,他将再没力气动的孩子抱回床上,又从侧面进入,发泄出最后一回。情欲当真能改变一个人,他想。此时此刻,那个小小的圣子已完全像个被神弃之不顾的堕天使了,挂着一身仿佛将整个人透彻洗浴过的汗液与白浊,蜷在他怀里索吻,眼角嫣红。这似乎又印证了某个残暴的谶语,以厄运昭彰道德力量的循环往复——是《以赛亚书》说过,早晨的星星坠下后必将变作被踩踏的尸首,空有魅惑的眼睛却只能被野兽取食、永不归于坟墓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