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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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黑暗(八)

  • NC-17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

“蜜蜂。”

睡了大约三分之一个夜晚的光景,他们就被强烈的翅膀扇动声弄醒了。小男孩从被子下钻出来,裹着毛毯去找电灯开关。柯克兰用手肘撑起上身,四下打量了一阵,看见被雪光照得微亮的书桌上有团浓重的黑影,一只尾刺和花粉梳都十分完好的工蜂在飞。严冬季节怎么会有蜜蜂呢?他隐约想起一本侦探小说里,被害人正坐在摇椅上午憩,意识朦胧间听见不合时令的蜂鸣,手臂像被蛰了一般刺痒,刹那便死于氢氰酸注射了。所幸他们已经是死人,不必担心这个。

“应该没有大碍。”柯克兰对小男孩说,“再睡会儿吧。”

“不睡了。”小男孩重新在他身边躺下,却睁眼望着天花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知道。”

“第一百七十九天。”

柯克兰很轻地叹了口气,在睡衣外披上一件毛呢外套,下床去给熄灭不久的炉子点火。不知是什么心绪作祟,小男孩将这件紧要之事按捺到此时才提让他有种说不出的伤感。一行独白他心头浮现出来——“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根据印象,大约是出自某部关于弑君上位的僭主的诗剧。他漫不经心地想,自己脑子里为什么存储了这么多经史典籍?噢,对了,他是艾勒斯的老师,无论在哪个宇宙都是如此。后世的学校可能将科目分得很细,然而在扑克大陆,他不光要教数学,还要教文学、修辞和音乐。在他被系统赋予这个角色时,想必也获得了相应的——准确来说,是过量的——知识储备。他回忆着宙斯拐带伽倪墨得斯的传说,又暗自温习了一遍现代律法严厉惩处恋童癖的案例,心想这自相矛盾的感觉还真不赖。

“我有点饿了。”柯克兰再次用已倒空的壶烧上水,开了一罐新的营养粉——这回是蜂蜜曲奇口味——若有所思,“可能是近些天一直空腹喝酒的缘故。但无论如何,我明显更有‘人体’的感官能力了,毕竟之前在巴门尼德半岛做监工时,我连续十几个日夜不碰补给品也不会饿。而且只有人才能喝醉,不是吗?”

“嗯。”小男孩翻身朝向墙壁。“可这不说明任何事。它们是两套没有关联的系统——我指,生殖和消化。”

“你说得对。或许能否勃起只取决于心理状态。”柯克兰拉开储物柜下层的抽屉,取出一个系着丝带的纸盒,“开始某些消耗体力的活动前,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我们可以用本田刚寄来的这套——呃,‘夫妇茶碗’——他说是祝贺749号城市竣工的礼物。”

“不了,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小男孩抱着枕头坐起来,背靠墙壁,微微低下头,静默不动片刻,抬手撩了撩挡住眼睛的额发,“坦白说,是没什么活力。有时我觉得自己情愿干脆结束在这儿,好过继续苟延残喘地虚度光阴。再说曾经被用以威胁我尽职工作的三头犬已经不在了,谁晓得那个一百八十天内必须完成交媾任务的荒唐规定还算不算数呢?”

柯克兰放下手中一大一小两只有菖蒲莳绘的茶碗,转头扫视过小男孩比相逢时看上去虚弱、苍白了不少的身体,措辞前所未有地锐利:“你不想做,对吗?上次我打算解决这个问题时,你就中途喊停了。”

“是你不想。”小男孩露出一丝苦笑,“工程师先生,来这里前很多年,你就失去欲望了。你的言行举止十分世俗化,骨子里却是个圣徒。圣徒都是摆脱了欲望的人。尽管你为了充当一个合格的‘保护者’——依据你所谓的承诺——试图装作有欲望的样子,但是骗不了我。”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说法。”柯克兰走回床边,俯身看着小男孩因透窗而来的气流细微震颤的发旋,在胡乱堆放的被褥和毛毯上落下一道颇具压迫性的影子,“可惜,亲爱的,你过会儿就会后悔作出了这个鲁莽的判断。”

“你指……”

“你瞧,我无法确定很多事。跟你一样,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来源,也搞不清哪段是真实的生平经历。但这不妨碍我向你保证圣徒这个词从来跟我没关系。”他柔声说着,用左手禁锢住小男孩的腰肢,左手则自覆满凉滑发丝的后脑一路摸下来,沿经耳廓、颈窝和节节分明的脊柱,停在臀部反复按压,直至怀中人的脸难为情地红了。“非但如此,在风月事上,我可以说是毫无道德底线可言。”

还未及小男孩惊呼,柯克兰就用不容拒绝的强硬力道把这个从未真正营业的鼓励师压在了床上。盘桓在心头多时的负罪之情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由深入骨髓的同病相怜转化成的情欲冲动,仿佛他们自原初起就该如此,除了如此也别无他法。随着一个个吻印在逐渐裸露到阴冷空气中的幼嫩肩颈上,小男孩在他堪称粗暴的爱抚与撩拨下无措地张开了腿,一伸一缩的脚趾踩着脱下的浅咖色法兰绒睡裤来回磨蹭,纯澈的蓝眼睛宛若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时一般无意识地作出有能力诱惑人的样子——那是在什么时候来着?想到此处,他胸腔里的隐隐作痛又回来了。他年幼的学生与恋人总是过于脆弱又过于勇敢,至今不变。让那具似乎已持续流失温度数日的躯体再度热起来后,他的手和唇终于来到了最隐秘处——或许眼下的确不是最适宜的时机,他忽而有点悲哀地想。这里的汁液曾是很丰沛的,此刻却像雪被下又小又硬的早冬草莓,水分匮乏,带着营养不良的凄苦与酸涩。

“润滑剂在衣柜顶层的双肩背包里。”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说,“是他们派我来时给我的……我还没拿出来过呢。”

“看来我们准备重复了。”柯克兰怜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转身去拉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上次补充日用品时,我也买了一盒。用这个吧,龙涎香味,比较适合冬天。”

小男孩没说话,只是顺从地在他的引导下使臀部被他攥在手上,双腿颤抖着任他把玩一阵后,铃口终于开始淌出稀薄的液体。柯克兰的手指摸过湿漉漉的股沟,蘸上润滑剂,一根根向肠道内长驱而入,不疾不徐地进到深不见底的地方。蓝眼睛虚虚闭上了,金色的睫毛也笼上春雨将至的潮湿。一片催情的雾在他们之间氤氲飘散开来。

然而蜂鸣又响了。

“它教我不太自在。”小男孩拿手挡住脸,别过头去,“好像在被谁看着似的。”

“他们的技术还没有这么先进。”柯克兰失笑,“不然何至于沦落到给居民发检举簿……我想那只是一只落单的蜜蜂而已。”

“它的眼球大得奇怪,音色也尖锐得过了头。”小男孩却莫名恐慌地自言自语了下去,“而且越来越近了。”

柯克兰凝神细听了许久,依旧未听出所以然。但恰在此时,另一种更激烈的噪音出现了,将蜂鸣盖了过去——是来去不断的警笛,像是四五个街区外传来的,和平常公寓楼里烟雾报警器偶尔被触发的动静颇为类似,不过要密集、持续得多。不久后,又有打骂和惊叫,几乎让他误以为正身处某个正爆发骚乱的人间都市。莫非突然有了大量觉醒者、以至于哈迪斯不得不出动成规模的阴兵吗?他感到这个猜想有些不可思议,却也并非没有可能。居酒屋为冥界增加的烟火气似乎是辐射性的,吃下同类的肉没有教处于僵尸状态的死人们更加麻木,反倒促发了生命力——无论在哪一狱,近来斗殴、暴食与滥交的案例都急剧增多了,连“影子”也变得健谈,开始在机械性的寒暄中加入或幽默或粗鲁的感情色彩——只是尚不明了魔盒中奔逃而出的东西是善的还是恶的。也可能好坏参半,物极而反,谁知道呢?毕竟人性是一锅大杂烩。

“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柯克兰意识到他们渐入佳境的性事要迫不得已地中断了,他给小男孩盖好被子,起身穿上大衣,“如果情况严重,搞不好我们得逃命。”

“那我呢?”

“一个称职的好妻子该在家里打包行李,等丈夫回来。”

“不。”小男孩鼓了鼓腮,气愤地瞪着他,“我跟你一起去。”

“要是一起被送去灵肉解离器怎么办?”

“好过再也见不到你。”小男孩语气严厉,斩钉截铁,“总之不要再想着丢下我。”

“……那起来吧。”他系上围巾,又丢给小男孩一条——连同打扮“洋娃娃”似的全副武装:费尔岛提花的高领针织衫、防风防水的米白色棉服、牛仔裤、羊毛袜、带蝴蝶结的分指手套和一顶人造皮革贝雷帽——对正在拿纸巾擦拭下体的小男孩莞尔,“衣柜里有个小旅行箱,空间有限,不过应该装得下必备的营养粉、热水、衣物、药品、防毒面具……此外我会带上所有钱和笔记,防身用的刀也不能忘了。死亡的猫不用喂,可以暂且留在家。好了,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装好,你再想想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要拿。”

“马上。”小男孩扔掉纸巾,立即穿戴妥当,陪他理完箱子,同猫道了别,又找出那只有可爱学院风格纹的双肩背包,把没用完的润滑剂塞了进去,然后走到窗边,抬起脚跟,试图将晴天娃娃取下来,“帮帮我,我够不到。”

最后由于四处塞得鼓鼓囊囊,晴天娃娃只好被装进了柯克兰的大衣口袋,露出一个头在外面,翘起的额发随着他走路的频率一晃一晃,看起来颇为荒诞。艾勒斯冰凉的右手也放在同一只口袋里,攥着娃娃的腿脚,又被他的左手攥住。小男孩嘴里含着一根月牙形的棒棒糖,据其所说是包里实在盛不下了又不忍浪费——乘电梯下楼时,柯克兰近乎要错觉自己是个在对上班族而言难能可贵的假日带女儿去邻州的地狱冒险主题公园游玩的辛劳父亲。

一种或许可以在另一个宇宙属于他们的天伦之乐,他想。

他们没花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事发地点。17号公路和彗星大道交叉口,有幢高大的水泥建筑被拉起警戒线的特勤队和上千个像是打算武力对抗的居民围得水泄不通,是这一带的社区邮局。柯克兰刚在第九狱工作时,偶尔会拿着“不在票”到这里领取因房间无人而不能投递的快件,后来艾勒斯来了,此类情形不再发生,他便只有在想买报纸或邮票而地下室的自动贩售机缺货时才造访。柯克兰牵着小男孩钻入人流,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跟旁边的鬼魂打探状况。“我们——我和隔壁修下水管道的比尔·弗兰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衣服上沾满石膏和墙漆、头颅扁平的小个子青年说,“所有人都往这个方向走,我们就跟着来了。”“不,亚历克斯,我们是来救人的。”另一位似乎刚去了邮局门口观察现场的、手持锤子的年长工人从一群彼此私语的“影子”间挤了过来,“聚集到这儿来的居民都是。”“救人?”艾勒斯接道,“英雄愿意帮忙——”“安静,宝贝。”柯克兰打断了他,看向弗兰克先生,“是不是又有觉醒者要被清除了?”“不是那么简单。”对方摇摇头,“你看,‘蒸发’程序平常都神不知鬼不觉就结束了,根本无人问津,但不代表大家心里不清楚。这回要被带走的是林达小姐,邮局新雇员,因为她在化妆镜夹层藏了一张塔罗牌,而韦利太太突然冲了出来——她一把将那女孩拽回邮局,锁进要靠米诺斯的密码才能打开的保险库,自己则堵着大门跟警察对峙。后来他们增补了整整一个团的特勤队……”“现在怎么样了?”“她被活活打成了肉泥,于是更多‘影子’聚拢了。”弗兰克先生咽了口唾沫,“血腥致人清醒。”“但清醒的人越多,血腥就也越多。”柯克兰慢慢地说,“不知是否是幸事,眼下看来,绞肉机的屠杀速度终于快跟不上了。”“没错,所以为了醒得更快,我们得叫各位直接面对……我一直对我那位准备叛逃的宿舍管理员说,直接面对那些‘毒’。”一个女教师模样的鬼魂插话进来,“它们才不是毒,是血和尸油!老天,既然都进入了食物里,还有什么自欺欺人的意义?想要救人,首先必须把防毒面具摘下来。”

这句话讲得音量很高,并且居然获得了响应,周围的五六个‘影子’面面相觑了一阵,然后真的开始摘面具了。柯克兰怕这边发生的变化引起特勤队注意,匆忙跟两位建筑工道了谢,牵着小男孩准备往外围走。不料小男孩坚决不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咬了咬嘴唇,道,“我要去看一眼韦利太太。我想知道,我们最终会……变成什么。”

柯克兰凝视了他一会儿:“拉紧我,千万别走散了。”

临近正午时,他们总算艰难地挤到了邮局门口的空地边缘。而后极诡异地,消失多日的太阳乍然出现了,乌光穿透云雪,投射在纷扰的众鬼相上。肉泥已被清空,只有砖块上残存着一团宿雨似的黑色。一张撕坏的手绘塔罗牌被随意丢在那儿,是四周有神鸟装饰的血红色“命运之轮”。

柯克兰望着那团黑色,想起过往每次去买报纸时,矮胖的收银员韦利太太总在和善地忙前忙后,一点也看不出像是有魄力跟谁鱼死网破的样子。是什么改变了她?

他已顾不上惆怅,因为小男孩猛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指向邮局大楼三层的一扇窗户。他看到一个女孩四分五裂的躯体从那儿急速坠落下来,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被装入冷冻箱、搬到一辆等候在侧的卡车后斗。同时一排排机枪被架起在附近的公寓楼顶,开始对街道扫射。一名首领模样的特警从邮局走出,手上拿着厚厚一摞拘捕令。

那只蜜蜂——老实说,柯克兰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只,不过打眼看不出区别——在“命运之轮”上盘旋了几圈,便再度阴魂不散地飞回他们旁边,停驻于距小男孩右耳只有几寸远的半空,似要作出进攻态势,却转瞬被机枪带来的气浪炸飞了。

他们拥抱着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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