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黑暗(七)
- PG-13
- 《牌戲》後續
- 一種死後坐牢陰間追妻kkl(
“所以材质改变了。”小男孩盖棺定论地说,“黑色变成白色,湿变成干……”
“太阳变成月亮。”柯克兰补充,“一种阴阳反转。”
“为什么呢?”小男孩想了一会儿,“或许白色的东西真的是死人最后的灰烬。昨天自黄昏起,我在17、18号街区之间的沉积湖边观察了很久。我注意到,它们不会在碰到水面时融化,而是会作为几不可见的细小颗粒落下去——不过后来湖的表面覆上冰层,雪就堆积在一块了。冰倒还是黑色的。”
“等等,你出门了?”柯克兰走到窗户旁,拉开关得异常严实的苎麻布印花窗帘,越过防盗用的铁栅和晴天娃娃破旧的身躯往楼下看去,“原来我们这里也下雪了。我回来时直接从地下室上来,没看到。”
“断断续续,总体一直在下,偶尔停一停,但没出现你口中目空一切的澄明月亮,只有半掩在雾气中的。”小男孩拧紧眉毛,抿了抿唇,不愿看他似的转过脸去,目光飘向落地灯下一只飞不起来、只能绕圈爬行的苍蝇,“你去向不明,一切又这么古怪,我得确认自己眼下所在之地仍是先前我们安家落户的那个第九狱,不是什么拘押‘淫欲’罪犯的新程序——虽然确认了也没多少用处。你看,不同教派和神话关于死后世界的版本有那么多,说明‘相’换了一重又一重,背后的庞然大物始终无影无踪。”
柯克兰整理娃娃衣襟的动作一顿。他想,身后这个被他犹如养宠物般关在屋里的、年少夭亡、伤痕累累却常像手上的娃娃一样口角带笑的孩子有时洞察力强得令他讶异。艾勒斯究竟还记得多少事?倘若如其自己声称的那样,只剩一些散落的串珠般意味不明的凌乱画面,那根能把串珠串在一起的线会不会依然埋在他逃避了勒特河水而侥幸保存下来的潜意识中呢?
“抱歉让你不安了。”他坐回床侧的椅子,把一只手搭在小男孩单薄的肩上,迟疑片刻,“以后我不会不告而别。”
“无需说这些,你能陪我这么久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小男孩执拗地摇摇头,神经质地用指甲在掌心来回划着,“昨晚呆在湖边时,看着那么广袤的水,我一下子想通了——那句话怎么讲的来着?‘风往南刮,又向北转,急归所出之地。’火化炉里飘出来的雪也是这样的——不管它是一个真的火化炉,抑或为‘清除’工作善后的代码指令——都只是教孤魂野鬼回到该回的地方去了。”
“该回的地方?”
“一种生成随机数的深渊吧,我猜。”小男换上一副与己无关似的平淡口吻,“和活人的灵魂不同,鬼魂没有意志,无非由没死透的执念或怨恨拼凑而成,是很便于移花接木的……正如我们眼前所见,以为是‘自己’的存在,大概只是诸多‘他人’的碎片的合集。因此作为一个转瞬即逝的无规律产物,有什么好患得患失呢?不如及早想想斯提克斯河底的土是暖的还是冷的,沉下去后能不能睡个好觉。不排除会发生奇迹,你逃出去了——毕竟你的意志强烈得实在不像个死人——但我的归宿一定是那样的。”
“不要胡思乱想。”柯克兰按住小男孩稍微挣动了一下的手腕,使他靠在自己怀里,“我的诺言不会不兑现。何况我们脑子里的碎片有很多可以互相印证之处,这绝不是随机的记忆嫁接就能产生的效果。”
“真的吗?可我最近总是觉得非常冷。不是皮肤,甚至不是内脏,是神经像被停尸房里的冷气缓慢冻住了,使碎片无法再聚集。似乎有一只内置的钟在提醒我到时间了。”
“衣橱里有毛毯,待会儿我写邮件订购一台电暖器。还有,别再去雪里乱跑。”柯克兰收紧手臂,观察着怀中人的虹膜和颈部——不知怎么了,艾勒斯眼角泛黄,淋巴结也有些肿胀,这让他莫名揪心起来,“你去过停尸房?是在你死后吗?”
“不是。”小男孩的喉咙动了动——看起来就如同呼吸不畅的病人匆促地抽了一下气,“我是溜进去找我老师的,可惜没找到。我翻了整整一夜,掀开白布单,拿手电筒照过去一张张染病后溃烂的脸,没有他……倒是有消失三个月的巴林叔叔,一个住在我楼上、会用熔化的徽章做手工打火机的亚美尼亚难民。”
“老师?”
“对,这是我刚记起来的事。”蓝眼睛猝然睁大了,“居然记起来了。”
柯克兰感觉心口被揪了一下,他发现自己难以想象那副情境——一个本应无忧的孩子因一场背德的恋情成了未亡人,孤苦伶仃地到阴阳交界处找爱火的余烬。但他又能补救什么?被汹涌而来的自厌吞噬前,他竭力带着暖意看向他的恋人,轻声道:“宝贝,你又打破了一道恶咒。还记得别的什么吗?”
“……停尸房在上城的医院旁,有警员驻守,一个配枪的高个儿发现了我,我谎称是清洁工的孩子才被放过。”小男孩抬眸与他对视,很清晰地说着,“里面黑得惊人,有五层,仅有的光源是顶楼一个接触不良的灯泡和一扇小得连猫都钻不出去的窗户。后来我还去过另一个那么黑的地方,是在……确实是在死后。不过那并非我的停尸房,只是间准备室。说是准备室,实际上就跟牢房差不多。”
他们戛然而止地中断了交谈。兴许是这个话题的情绪份量太重、深究不宜一气呵成,即使是早成昨梦前尘的事,也足以令至今不能死里逃生的两人感到共通的痛苦;又兴许柯克兰深知谜题已经解到最核心处,出于对未知的担忧,反而有点踌躇不前了。苍蝇挣扎着爬入灯影,沉寂数日的铁器声再度响了,这次却听来稍显渺远,仿佛撞击处被一层厚棉纱覆盖住了。月亮在雪中乍现乍隐,炉火毕毕剥剥燃烧,壶中沸水蒸出似乎永远凝固在了寒凉空气里的雾,一片祥和的薄明里,他们交叠依偎的影子被投映在颓圮的墙上,连小男孩的发梢蹭过他领口的频率都变得历历可见。柯克兰帮小男孩擦掉倏然流个不停的泪、暖过手脚,扣住他的肩胛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道反复吻他泛苦的嘴唇,直至血色又在毫无生命力的透明唇瓣显现出来。
“接着谈谈你的‘南海’之旅吧。”小男孩的头抵在他的胸膛上,“你去到第二狱了吗?”
“没有。”柯克兰无奈地笑了笑,“我运气不太好——不,也可以说太好了。”
“怎么回事?”
“记得那位‘坏牙齿的鬼’吗?他来了,就等在废车站的入口处的拱廊。老天,他长得可真吓人,让那些精雕细琢的穹顶和彩绘玻璃窗都不那么赏心悦目了。他把大巴车上下来的乘客挨个带进警务室问话,我在门外都听得到吼声——‘宾格莱太太,你女儿已经喂狗了,喂狗,听明白了吗?狗也找不到了,用来喂了死人。’——可惜据我观察,宾格莱太太只是个什么都听不懂的未觉醒者,恐怕是被本能驱使着来这儿的。其他乘客的情况也大同小异,都是‘影子’,都有年幼的亲故葬身第二狱,却对自己参与这场幽灵巴士夜游的缘由一无所知。最后轮到了我。我举起双手,正要认罪,说自己不该喝多了乱上车,他突然对我咧嘴一笑,压低嗓音让我保持安静。‘别声张,’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像其他人一样去候车厅。但不要跟他们上4号门外往右手边——往南海深处——开的Z列班,上五天后从17号门出发的B315巴士,回你来时的酒馆。在这期间你可以到处转转,不过最好收起无谓的好奇心。’听了这话,我愈加怀疑他是个对我们无害的角色,或许还能提供助力,虽然原因不明……”
“你也不怕是个陷阱。”小男孩打断了他,容色不悦,“有时多疑一些没坏处。”
“我已经够多疑了,不过该抓的机会也要抓住。”柯克兰微笑起来,带着一丝谐谑说道,“我对他点点头,道了谢,他还递给我一瓶蓝色弹珠汽水呢。‘给你妻子。’他说。”
“汽水呢?”
“掉在路上了。我这次醉得过了头。”
“很好。那么这位心地慈悲的警察放过你一马后就离开了?”
“是,他说自己要下工了,于是整个偌大的车站都留给我探索。我从善如流地走进他指向的一部电梯——电梯门是透明的,我甚至能看到混有动物残肢的土浆在眼前翻涌。下降了上千公尺后,我被载入一个堆着泥砖、土块和七零八落的铁椅子的大厅,大厅连通着长长的站台,4号门外Z列班正打着忽明忽暗的紫光灯进行离站通告。出乎我的意料,车厢挤满了死人——没错,不止是与我同路的那几个——一张张刚摘除面具、样貌千奇百怪的脸浮动在车窗上,其中有的泛出窒息者特有的青色,有的还挂着血,魔幻极了。我见到宾格莱太太颊上现出不明所以的浅笑,朝空荡荡的站台挥了挥手,可是那儿只有我一个,而我十分确信她并没有在看着我。无论如何,我用口型说了句回头见,列车就开走了。接下来我独自回到候车厅,在自动贩售机买了一听啤酒,边喝边坐在椅子上琢磨对策——我想汽水就是在这时丢的——然后一扇涂着与墙壁同色的水泥的窄门映入了眼帘。门上挂着一把半锈的锁,钥匙插在锁上,用力一转便能打开。我走进去,穿过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崎岖走廊,直至被下一道门拦住——这回是密码锁,所以我无法再前进了,但运气待我不薄,正当我为不能获悉一个近在眼前的秘密而懊恼时,一下子在身旁几块松动的泥砖后发现了这个。”柯克兰从衬衫口袋抽出一叠折成小方块的牛皮纸,徐徐展开,递到小男孩手中,“艾勒斯,这是不是你的字迹?”
小男孩坐直身体,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些纸——它们是用一些空表格和麻线制成的手札,最顶层那张是封皮,右上角画了一个小星星,中间偏上处用略显扭歪的圆体字写着“Diary in the Underworld”。柯克兰往后翻时,表格的名称——“候审人员信息注册”——和一些带注释的卡通画相继出现在纸上。画面的内容大致是作者日常所见,譬如昏睡的孩子、原理不明的“机体固定仪”和五官空白的“监督者”,线条都很简单,看得出是仓促完成的。牛皮纸总共有三十几张,末尾那页有些说不出地骇人,是一个倒扣的硕大漏斗和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前面只剩21个人了。”
“看样子,那扇密码门后极可能就是你刚才描述的跟停尸房一样黑的准备室。”柯克兰用手指划过一幅幅潦草的画,总结似的说,“爆炸事故后,你进入了程序,和无数新死的亡魂一起被锁在那里了。 你们被要求登记信息、进行健康检查、接受机体再塑造,然后按序列号参加审判,从此被吸纳入冥界中。”
“这两个词组是什么意思?”小男孩不解地指着被一条直线分割开的某一页——线左边写着“res extensa”,右边写着“res cogitans”,此外再无他物,“我不记得自己懂这种语言。这本意义非凡的‘囚徒日志’真的是我留下的?”
“是一种我们生前不太常用的语言,拉丁系的,我想。”柯克兰考虑了一下,“但这组概念很流行——出自某个一度统治世界却臭名昭著的形而上学——如果我没弄错,孩子们会在基础教育里学它。它讲的心灵与其外延的二元对立。”
“外延?”
“一切有形之物。”柯克兰说,“包括活的和死的。”
“这么说来,我明白了。”小男孩跳下床,去窗边抓起一把堆在防盗栅上的雪,“我明白这是什么了。”
“什么?”
“就是‘心灵’。”小男孩语速极快地回答,语调笃定,表情却带股茫然,“对于把万事万物写成算式的系统,没有什么比人类口中的无形之物——单一的抽象结构——更容易提炼和破坏了。哈迪斯要清除一个不守规矩的住户,只需把会思考的部分变成雪。至于肉身的部分,即所谓的‘外延’……”
“本来变成了雨。”柯克兰将这段心照不宣的推理接了下去,“现在雨停了,因为原料有了更好的处理方式。”
“……厨房?”
“是。”他望向小男孩眸底乍然涌现的强烈怖惧,发觉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感又回来了,混合着过量酒液的刺激,使视野一阵阵地发黑,“五天后返程的巴士沉了许多,想来便是那些东西。”
“你回到居酒屋后,有没有找机会去厨房看看?”小男孩重新在他身边坐下,攥住他的手,声线渐渐不平稳起来,“我想知道res extensa会不会散出尸体那样让同类闻见之后感到亲近又痛苦的气味,究竟有几分像人。”
“没有。”柯克兰用空闲的手把那叠牛皮纸夹进床头一本填色书里,疲倦地摇了摇头,“经理认出了我,厉声问我的名字,让我交代为什么在这儿鬼鬼祟祟地打探,还拿出了检举簿。我只好装作一个无家可归、准备为买醉花光最后一枚硬币的酒鬼,坐下来灌了一整瓶波本威士忌,又跟邻桌的酒鬼打了一架,仅仅与推着冷藏车走向厨房的搬运工擦肩而过。但我确定没有气味,就像那些雨也没有气味。”
“这可能会好接受一点。”
“是好接受一点。”
随着铺天盖地的降雪变密集,月亮再度隐去了。黑河被覆成裹尸布一般的白,太阳仍旧不知所踪。柯克兰从衣柜中取出毛毯,盖在两人身上。在一隅仿似与世隔绝的温暖空间里,他贪恋地注释着艾勒斯的蓝眼睛,想起一种花瓣呈钟形的桔梗科植物。干枯的眼睑似乎昭显着秋风曾在某个遥远“自然”印下的时间流逝。
繁花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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